已经二十日了。
自上官湄突然消失,池南悲痛欲绝,整个人都像丢了魂一样,终日在草庐闭门不出,借酒消愁。甚至是陈和光和汭屿来找他,他都推脱不见,两人心里着急却又没有别的办法。陈和光平日去温府时也常旁敲侧击地追问木如英,可如英总是避而不答,阖府上下更是三缄其口,陈和光只得放弃。
池南将自己关在房里,怎么也想不出上官湄为什么离开、会去哪里。他握着同心结贴近胸口,每次闭上眼,往日情景都会浮现在面前,狠狠地刺向他的心。原来,离别真的是会痛的。一别长恨,平生第一次失去深爱的人,竟是这样的滋味。
“云儿,你到底在哪?”
门外又是金诗玉的笛声,池南紧紧捂住耳朵,不愿听那哀伤的旋律。朦胧间,他再次闻到了浓郁的梨花香。池南知道那是金诗玉从山上采回来插在窗上的,却习惯性地逃避心中的感激。说来也奇怪,初遇这姑娘,他只觉得她骄傲任性,一看就是官宦之家被惯坏了的娇小姐。可金诗玉在沂州逗留数月,池南也渐渐能看到她的细心,还有那满腔的天真烂漫。但他不喜欢太跳脱的姑娘,不喜欢金诗玉拼命地向他示好,就像不喜欢窗外浓烈到让人窒息的花香。
“你说过再也不会离开的……”
一日,陈和光来到草庐,不由分说地踹开房门。他告诉池南大越胜了西蓟,而最近他和汭屿又无法离开沂州,想托池南去西蓟山上查探一番,看是否有什么珍贵药材。池南本要拒绝,但想起这是他和陈和光多年的心愿,便点头同意了。金诗玉不顾下人反对,执意要和池南一同去。岄儿知道她之前也常跑出去玩,但还是不放心,就派了侍卫远远地跟着,定期将消息传回来。
“金二小姐说的倒也是个办法。”陈和光看着二人的背影,又想起那日金诗玉哭求他相劝,对汭屿感慨道,“此番游历怕要走上好几个月,能让他散散心也好。”
翻过大越边境,池南手中就只剩一份几十年前的旧地图,上面的图文与周围的地形已经有了不少出入。好在池南曾多次与陈和光外出探险,可以根据日头和周边的植物大概判断所处的位置。每到一个地方,除却记录药草的种类和生长习性,池南还会在地图上重新做标注。而无论他到哪里,金诗玉都寸步不离地陪着,白天同食野果,晚上就裹着披风睡在山洞里,从无抱怨。
看过一次次日升日落,池南深深感到只有当下的风餐露宿才能让他暂时抛却烦恼,可身边形影相随的女子又总能让他想起上官湄,继而将自己拖回万丈深渊。有时候,池南也想将金诗玉赶走,但她总是固执地拒绝,脸上无辜和执拗的表情又让人有些心疼。
“前面是连续的山脉,没有指引,今日恐怕出不来。”池南蹙眉道,“二小姐还要跟着在下?不怕有危险?”
金诗玉一愣,“不是还有你么……”
池南没有回她,迎着夕阳大步向前走去,心却不知为何比之前跳得快了些。
林中夕阳渐沉,池南忽然被一阵嘶哑的“喵呜”叫声吸引。他停下脚步,见草丛里钻出一只瘦弱的三色花猫。它跛着一只脚来到面前,抬头看着二人,好像是在求助。池南蹲下身,见它的一条后腿被划伤,便从旁揪了些药草放入口中嚼碎,敷在伤口处,又用细长的树叶绑好。
“走吧。”
池南轻拍了拍它的头,可花猫并没有离开的意思,反而壮着胆子咬住池南的衣角,好像要带他去什么地方。池南见了觉得奇怪,和金诗玉对视一眼,便跟着它走向丛林深处。花猫走在前面,不停地回头“喵喵”叫着,终于引二人到了一块大石头旁。石头下传出异声,他搬开石头,见下面压着一只黄白相间的小猫。它好像伤到了骨头,却一直在躲避池南的手。金诗玉见状,从旁摘了几个小果子诱它过来,试探着抚摸它的脑袋。小猫逐渐放松了警惕,金诗玉和池南暂时用树枝固定了它的关节,抱上两只猫原路返回。
还未及他们走回大路,山中就下起雨来。林中入夜便漆黑一片,没有月亮指路,池南只得凭感觉辨认方向。走了许久,池南隐约看见树丛中有灯光,便和金诗玉急急过去。那是一个破旧的小寺院,池南敲了一阵门,里面才走出一个老和尚。
“冒昧打扰师父,”池南抱歉地道,“雨夜来不及下山,不知能否借宿一夜?”
“二位施主请。”
老和尚双手合十,请池南和金诗玉进了寺院,收拾出两间空的禅房,端了些热粥和果子。二人烤了火后,金诗玉将两只受伤的小猫紧紧裹在被子里,这才向窗外看去。此地虽说是寺院,但香火并不旺,里面似乎只有老和尚一人。安顿好一切后,几人聚在一处,老和尚正式向他们介绍了自己。
“这是无名寺,施主可唤贫僧无名。”
屋子里暖和了许多,金诗玉点头致意,报了自己的名字,仍缩成一团不住发抖。池南借着烛光看去,无名法师身上的僧袍虽已破旧,但慈眉善目,面容上透着祥和,更像是常年隐居的世外高人。
“多谢无名大师,在下池南。”
“施主是沂州人吧?”无名微笑问道。
“大师怎么知道?”
“贫僧早年是个行脚僧,曾受过施主的斋饭。”无名垂目回答,“阿弥陀佛,施主不认得贫僧,但贫僧却记得施主。”
“敢问大师……这是哪里?”金诗玉怯怯地问。
“这里是玄山,隐藏在群山之中不易发觉,二位施主迷路很正常。”无名笑道,“贫僧以此为家,几年间从未见过方内之人。今日二位施主救了这两只小猫,我佛感念施主慈悲,贫僧才能有缘相见。”
“这确是大师与我们有缘。”金诗玉似乎有些不自在,目光转向池南,“池南,大师是出家人,我们不便打扰,明日天亮……就下山吧?”
无名看穿了她的心思,起身缓缓道:“小寺清贫,几乎与世隔绝,蓟人不信佛,这里自然也没有香客。院中有井,林中有果,这两只小猫可以留下,二位施主想住多久都可以,不必知会贫僧。”
“叨扰大师了。”
无名说着秉烛退了出去。烤了许久的火,两只小猫紧贴在金诗玉怀中,倒也睡得香甜。窗外电闪雷鸣,在雨中走了许久,池南也觉得疲累,只想赶快休息。
“池南——”金诗玉犹豫着叫住他,又低头戚戚道,“我……我有点怕……”
池南皱了皱眉,最终还是叹了口气,回到自己屋内将被子抱到金诗玉房中铺在地上,脸转向外侧。
“我明天送二小姐回沂州,”池南淡淡道,“二小姐快睡吧。”
翌日,池南带金诗玉出山回沂州,又将所见所得告知了陈和光。金诗玉倒玩得开心,可急坏了岄儿和太守府一行人。如今见她安然无恙地回来了,众人也都放下心来,金诗玉得空便兴高采烈地把一路上的见闻都说给魏雨时听。过了几日,她听说池南似乎对无名寺很感兴趣,就又跟在他身后出发了。
池南和金诗玉在寺中住了一个多月,白天照旧遍访山林,闲下来时便在寺中逗两只小猫,像是刻意在山中寻一份清净似的。无名法师平时种菜采果,打坐诵经,两下里也一直相处得很和睦。
这天池南回到寺中,却不见金诗玉的踪影,他莫名地有些心焦,忙提灯出去寻。池南走了许久,才在深林中找到金诗玉。她摔伤了膝盖,深陷在一个大坑中,池南颇费了一番周折才将她拉上来。
“为什么不好好在寺里待着?”池南怒道。
“我……我看你脸色不好,想起大师的话,就想出来摘点果子帮你换换胃口……”金诗玉委屈地掉下泪来。
看着金诗玉怀中仍抱着几个通红的果子,池南有些恍惚。
“你明知——”
“我知道,我不在乎。”金诗玉摇头泣道,“只要你让我留在你身边,我就已经很满足了……”
“你……”
池南叹了口气,俯身将金诗玉抱回了无名寺。
一连数日,金诗玉都留在寺中养伤。无名法师给两只小猫分别取名为小二和小十,它们也早已适应了这里的生活,和金诗玉格外亲昵。池南站在院中,看她和两只小猫玩成一团,心中愈发迷茫。
理智明明告诉我要离你远一些,可为什么你一旦走远了,我就不由自主地想去追呢?
金诗玉余光能看到池南正看向她的方向,知道岄儿的苦肉计不错,自己没白受这个罪,便什么病痛都不觉得了。其实你心里也是有我的吧,金诗玉一边逗弄着小猫一边想。
虽然他还是很神秘,还是什么都不肯与她分享。就像她打听到他的生辰是十二月十六,却不知为何他说以后再也不过生辰了。
“施主有困惑?”无名走到池南身后道。
池南忙回头施礼道:“让大师见笑了。”
“人有二执,亦有十惑,所以贫僧将它们取名为小二和小十。”无名眯眼看着远处上蹿下跳的两只猫道,“施主痴念太重,心中有怨恨。”
“大师慧眼。”不知怎的,池南忽然想和他聊聊上官湄,“我失去了一个很重要的人……红尘中的情爱之事,也许不该和大师说。”
“情爱之事啊……红尘中鲜有人能参透,看似潇洒的人也未必真的潇洒。”无名点点头,“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五取蕴。你们总说人生百味,贫僧却怜悯你们作茧自缚。既然能知其乐,为什么不能忘其苦呢?”
“不瞒大师,我十分珍视和她在一起的时光,但她不辞而别——”池南缓了口气道,“起初我心痛如割,可现在我……”
“爱是世间珍宝,无论小爱还是大爱。所以当爱之伤无法愈合时,人就会转而用怨恨麻痹自己,以为自己才是专情之人。”无名一语点破,“万物有生有灭。由爱生恨,这不一定是错;但长期陷在痛苦中停滞不前,甚至再没有展开新生的勇气,这便是错。”
池南哑然失笑:“大师是方外之人,竟然在寺中大谈情爱?”
“没有谁应该是什么样,只是每个人的个性决定了他要走的路。”无名淡淡阖上双目,“只要贫僧愿意,喝酒吃肉也无不可。”
“可大师是出家人……”
“佛在心中。”无名笑意悠长,“施主请随我来。”
无名将池南带到后院,草丛中立着一个很大的石碑,上面刻了密密麻麻的小字。
“无名寺在此多年,玄山也曾是大周的领土。彼时大周立国未稳,西蓟来犯,大周分身乏术,无名寺的老住持收留颠沛流离的百姓,无论男女;又让寺中所有僧人都去前线从军,但他们最终一个都没回来,玄山也被西蓟占领。”无名合掌,满面敬意地道,“阿弥陀佛,老住持在此为他们立碑,终日诵经超度。老住持圆寂后,无名寺衰落了几十年,直到另一位有缘的高僧来此守护。再后来,贫僧承袭了‘无名’的法号,静待有缘人接此衣钵。杀生是大忌,可他们为保边境几州百姓,宁可自己堕入轮回也要解救众生苦难。他们的名字几乎无人知晓,但施主认为他们是不是佛呢?”
池南听无名这般娓娓道来,心里只剩震动。
“对出家人来说,佛在心中,人人皆可成佛。而对于施主来说,不因失落而奸,不因显名而妄,就是度化自己了。”无名温和笑道,“女施主是少见的专一之人,施主只想想当日救她时是怎样的心境就好了。”
“大师的意思是……”
见池南尚有所迟疑,无名将一只手轻放在他肩膀上,似有无限宽慰的力量。
“施主注定是红尘之内的人,就不要强逼着自己故作隐士了。”
池南从后院转出,不停地回味着无名方才的话,又看看不远处的金诗玉,忽然有点想笑。夏日正盛,脚边的草丛中开了几朵明黄色的小花,池南蹲下身,像是有种克制不住的冲动。迅即,他便把心上萌生出的一丝异样压了回去。
她怎么知道我会去救她?她就真的这么相信我?
一切欲言又止。池南像是看不穿这仙境般的层层迷雾,便从树上轻摘下一片树叶,吹出一段古老的曲子。对面的人像是心有灵犀,笛音深深浅浅地和着,还夹杂着些许独特的猫叫声。
故人未忘,又遇新交。可想到上官湄,心上的绞痛分明是淡了一些的。
金诗玉痊愈后,便和池南辞别无名出了山。走至岔路口池南停下了脚步,金诗玉知道他又要赶自己走了,只低下头捏住衣角不敢看他。
“上次出门前,老哥说蓟州战后瘟疫滋生,我需要去帮忙。”池南微微侧过头,“可能有危险,一起去么?”
“你要我和你一起?”金诗玉的眸子亮了一下,心砰砰直跳。
“是。”
“……为什么?”
“我……想听你吹笛子。”池南倏而笑道。
金诗玉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半年多来她终于又见到了池南的笑容,高兴得说不出话来。她激动地退了两步,猛地跑上前勾住了池南的脖子。池南呆了一瞬,也收住手臂,紧紧闭上双眼,身边的蝉鸣好像也不那么刺耳了。
就像他说“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无名法师却道“沧海成尘等闲事,云雨巫山枉断肠”。
在金诗玉的引荐下,池南帮助新任蓟州太守治瘟疫,平余兵,又根据亲身体验提了很多安抚旧人、重建蓟州的建议,得到太守的极力称赞。
次年三月二十日,池南和金诗玉奉旨回京,仁鹤堂众人前来送行。池南和陈和光叙了一阵,又见林中风尘仆仆走出一人。他定睛一看,原来是专门从玄山赶来的无名法师。
“贫僧特来为两位施主送行。”无名合掌致意。
“多谢大师,大师当日的开解在下铭记于心。”
“施主既然已经离开,铭不铭记都无妨。”无名笑道,眼角挤出细碎的皱纹,“小二和小十就留在寺中,它们已经不像刚来的时候那么调皮了。小十不会捕鸟,小二也不会见到贫僧就躲,有时还会跟在贫僧身边听经,施主请放心。”
池南听无名如此说,又连连道谢。
“阿弥陀佛,施主挂念小二和小十,就是还没有放下,不过既然放不下就不要勉强了。”无名双目微闭,像是早已看淡了人世纷繁,“贫僧多嘴一句,爱欲于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万事切勿执念,施主走好。”
无名欠身离开,消失在丛林中。池南又与众人道别,便上马启程了。
山海难共,天意弄人啊。
“金二小姐为了他可以把自己放低到尘埃里,但她却像阳光一样高高在上,能靠近这种灼烈的人自然也不是凡人。”陈和光说这话的时候也清楚,池南本来就不甘于平凡。而无论他选择走哪条路,自己都会无条件支持他。
“阳光?”汭屿有些疑惑地皱皱眉。
“对。”陈和光看着面前逐渐落下的沙土,目光悠远,“云翼对池南来说就像是月光。月光神秘平和,却只能藏身短暂的黑暗;而阳光虽然刺目,却是真真正正普照大地的。”
“那……池南真的忘了云翼么?”
陈和光低头不语。在转身的一刹那,他看见温府的马车停靠在远处官道旁,帷裳微微掀起。所以……温老爷和夫人也是来给池南送行的么?
“忘情与否都不重要了……”陈和光感慨道,“重要的是池南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生活,他会一去不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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