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隆十四年皇后寿诞,宫里照例举行了盛大的宴会。
这一年年初,金炜由于进谏惹怒了上官敬尧,被贬去九里县做县令,美其名曰“体察民情”,没能赶上皇后的千秋节。皇后劝阻无效,便趁寿辰之际好意提醒了上官敬尧,他才允许金炜的夫人金徐氏参加宴席。散席后,徐赟在宫里遇上了宛贵妃。
“贵妃娘娘风采依旧。”
“原来是金夫人。”宛贵妃点头致意,“千秋寿宴结束,夫人不着急回府么?”
“妾身许久不见贵妃娘娘了,到底是旧相识,娘娘不想和妾身叙叙旧么?”徐赟的脸上始终带着柔和的笑。
“好,那我们去岚亭坐坐吧。”
宛贵妃扶了侍女的手走在前面,徐赟和沈月砚就跟在后面,眼中尽是竭力忍住的不甘。
夏日微风袅袅,岚亭中甚是凉爽。宛贵妃坐在石凳上,徐赟却带着向往看着波光粼粼的湖面。良久,还是宛贵妃先开了口。
“金夫人近来可好?”
“有劳贵妃惦记,妾身过得再好那也不如娘娘过得好。”徐赟这才转过身坐在她对面,“娘娘天姿国色,高高在上,可以睥睨众妃,如有神助,妾身如何能与娘娘相比?”
“金夫人约本宫叙话,难道就是为了拈酸吃醋么?”
“贵妃是这样以为的?”徐赟轻呵一声,抬头平视着宛贵妃,“犹记当日你我于峦州相识,说好了要做同生共死的姐妹。可自打贵妃入东宫成了宛良娣,可就把妹妹我抛诸脑后了啊。”
“妹妹为何落选,难道你不清楚么?”
眼见宛贵妃不为所动,徐赟心下一抖,又想起了那件久远的往事。
童年时期,徐赟逃亡至峦州时被宛贵妃救下,二人因此相识,徐赟从此就住在了宛贵妃家中。再长大些,适逢东宫选妃,两人便一同进京参选。宛贵妃生性平和,徐赟却争强好胜。她因嫉妒宛贵妃美貌,在京城参选时意图用木绡暗害,却不想被送二人进京的侍从发现了端倪,宛贵妃将计就计调换了木绡粉。采选时,徐赟自食恶果,险些毁了容貌,因误了参选时辰落选,宛贵妃则因才德出众顺利进了东宫,两人从此不再来往。徐赟后来嫁给了金炜,也一步步晋升成一个贵族夫人。为了感谢随行的侍从,宛贵妃赠了他不少银钱,只听说他用这笔钱在国西捐了个小官,之后便失去了音信。
“那是我一时不察才中了你的奸计!”徐赟低低地咬牙道。
“谁的奸计?”宛贵妃笑着反问,并未让步。
徐赟的嘴唇颤了颤,然后便松了一口气,像是压下了心里的火。她站起身,从旁边捡起一片被风吹落的叶子递到宛贵妃面前,勉强笑了一下。
“不知还能不能像我们小时候一样?”
“我不跟你争这个胜负。”宛贵妃淡淡地看了一眼徐赟手中的叶柄,“现在不是叶落的时候,错的时间永远得不到对的结果。”
“你真是一点都没变。”徐赟嗤道,“小时候见你不争以为你是真心让着我,到现在我才明白你处处以退为进是何等高明。”
“就因为你永不满足,对旧事耿耿于怀,看别人才处处都是阴谋算计。”宛贵妃轻摇了摇头遗憾道,“我以为妹妹心有悔意,没想到事到如今妹妹还是拒不认错。看来是我太高估妹妹了。”
“可那本来是我的!”徐赟向前探了探,“是你抢了我的。”
“你心里应当清楚,即便是男人们群雄逐鹿,是谁的就该是谁的。”宛贵妃面上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凭什么?我徐赟比你差在哪里?凭什么你是千金小姐,有关怀备至的父母童仆,而我却饱受白眼一无所有?”
徐赟激动地扯过宛贵妃的衣领,亭外的侍女慌得要跑过来,宛贵妃却挥手阻止了她。
“过刚易折,你太贪婪了。”宛贵妃抬头看着徐赟道,“你有疼爱你的夫君,有承欢膝下的女儿,有宫里人望都望不到的自由,为什么一无所有?为什么还不知足?”
“那些不够!”徐赟气得丢了手中的叶子,咬住发白的嘴唇,“你说得没错,我就是贪得无厌,而且总有一天我会得到我想要的。”
“阿赟……”宛贵妃长长出了口气,又改口道,“金夫人,本宫真心不希望你变成利欲熏心的人误了自己。不过既然到了这一步,本宫也可以明确告诉你,从此远逝江湖也好,苟活世间也罢,本宫都不再有你这个姐妹。”
“这也是我想对贵妃说的话。”
徐赟猛地松了手冷笑几声,随即转身携了月砚离开。宛贵妃俯身捡起徐赟丢下的叶片,想起小时秋天两人在府中拔根玩乐的景象,笑容有些苦涩。
坐上马车出了宫门,徐赟的手还在不停地发抖。月砚在一旁,一言不发地抱住她的肩膀。月砚知道每次提起旧事她都会这样,眼神里充满了恐惧,仿佛那不是她的童年,而是永远都无法逃脱的地狱。
马车行至万宝堂,月砚便让车夫停车,扶徐赟进去查看,转移一下她的注意力。
“夫人,沈姑娘。”掌柜恭敬地迎上来,“店中有一位客人在等夫人。”
“客人?是谁?”
“小的不知。”掌柜答道,“那人遮着面,指名要见夫人,已经等了一个多时辰了。”
徐赟点点头,掌柜便领她到二楼一个房间,月砚则留在下面查看近来的账目。徐赟进了房间,果见桌边坐着一人,他戴着面纱,正在悠闲地喝茶。
“金夫人来了,在下恭候多时。”
徐赟靠近了几步,那人便亮出了一枚宫中的腰牌,她瞟了一眼道:
“阁下不是宫里的人吧?”
“金夫人好眼力,在下张津,于市井中献计谋生。”张津呵呵笑着起身行礼道,“其实张某是否来自宫中都无关紧要,重要的是张某可以给夫人献上一条锦囊妙计,解夫人心头之恨。”
大概又是个招摇撞骗的人,徐赟想着,并不理会他的客套,径自坐在一旁。
“夫人从宫中赴宴归来,却面色苍白,神情忧郁,定是受了故人的刺激。”张津侃侃笑道,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张某既然肯来为夫人献计,自然提前做了一番功课。夫人不服故人青云直上,勾起难忘的旧事,以致神思烦躁,五内郁结,但求除之而后快。夫人,张某说得可对?”
“你怎知我今日一定会来这里?你在跟踪我?”
“掌柜的没跟夫人说张某已经恭候多时了么?”张津又倒了一杯茶,“今日见不到夫人我就明日再来,明日见不到夫人我便后日再来。总之,张某是一定要见见夫人的。”
“既然如此,”徐赟端起茶杯掩饰着心中的不安,“你对我了解多少?”
“全部。”张津诡秘一笑,余光瞥着她的表情,“夫人本姓徐,是北狄靠近大周的一个小部落的千金,曾因幼时贪玩不慎越过了边界,被大周戍将发现,致使父兄为守家族为周人所害,酿成大祸,夫人也因此被赶出族门。夫人又恨又悔,于是来到大周境内,在峦州被宛氏救下,结为好友。本欲共进退同生死,不料宛氏却背弃诺言入宫为妃,夫人再次被抛下——”
“够了!”
徐赟突然站起身喝断了张津的话,好不容易平复下的心绪此刻就如惊涛骇浪再次翻滚。张津说得没错,童年在她的心上留下了巨大的阴影,至今都无法抹去。她对宛贵妃的嫉妒、对名位和权力的渴望全都来自心中的不安,若没有这些,她就像赤身裸体暴露在天地间任众人鞭笞,不知该用什么保护自己。面前这个人知道她所有底细,而自己却对他一无所知,徐赟觉得就像被他扼住了喉咙,毫无还手之力。
“夫人撑到今天,能帮金大人打理好府外的这些产业,张某实在佩服。”张津起身道,“可夫人为什么一直盯着贵妃不放?难道您就没有想过,您的父兄是被周人杀害,就连您自己被迫离开故土也都是大周的错?您是否还记得自己根本就不是大周子民?”
“住口!”徐赟理智尚存,怒视着他,“你到底是什么人?潜入京城居心何在!”
张津丝毫不顾徐赟的发问,步步紧逼道:“同样是大周天子,杀您家人还不算结束。最重要的,他还宠幸了宛氏,封她为贵妃,生下皇长子。今日您得罪了宛氏,就相当于得罪了南平王。将来也许有一天,这天下都将有一半宛氏的血脉!到那时您又作何打算?难道您甘心一生碌碌无为被他人左右吗?”
“你不要说了!”
徐赟躲开张津,张津却不由分说地绕道近前,强迫她直视自己的眼睛。
“所以,张某现有一计,可以让夫人永远地赢这一仗。”张津两根手指夹住一张纸条,在徐赟面前晃了晃,“夫人要听吗?”
冷汗簇簇落下,徐赟颤抖着接过纸条展开,见上面写了“皇后”二字。
“这什么意思?”
“雏形,也是突破口。”张津微笑道,示意徐赟坐下,“人食五谷,皇后也不例外。若在饮食药膳中做些手脚,如果宛贵妃发现了端倪,那么按她的心性一定会拦;而只要她出手阻拦,她就是凶手。我敢肯定宫里一定还有人想除掉贵妃,夫人您觉得呢?”
“为什么一定是皇后?”
“夫人说呢?”
徐赟明白过来,仍在犹豫,张津又道:
“张某给夫人提个醒,夫人有个得力助手还云游在外呢。”
他说的是——
霍延,曾受徐赟调教多年,武艺、探秘、经商样样精通。
听张津的意思,他早已想好了周密的计划。徐赟心中不寒而栗。明明是个天上掉下来的大馅饼,她却总觉得哪里有问题。
“你想逼我出手再嫁祸于我么?”
“夫人想清楚,我是个献计的,这计能献到您这,自然也能献进宫里。”张津垂头摆弄着掌中的令牌,金玉相撞的声音回荡在房间里,搅扰着徐赟的心绪,“说穿了这只是个提议,而且此计最关键的是夫人的得力助手,有了他才有下一步计划。若夫人不接受这个提议,张某这个计策也同样有买主,但宫闱之内的事会不会殃及朝臣可就说不好了。即便张某身在江湖,也知道金大人在陛下心中的地位大不如前,这君臣之间如何进退有度大人似乎还不是很清楚呢。”
“我不会为了一己私欲不择手段的。”徐赟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愈发没了底气。
“人活着不就是为了争口气让自己过得舒心么?”张津悠悠道,“夫人有足够的时间考虑,张某每隔三日的申时就会过来一次。西蓟,北狄,都川,大周,张某四海为家,亦敬佩夫人不甘人下的雄心。但请容张某提醒夫人,如果稍稍出了差错,现在的大周容不下金大人,未来的大周容不下您,夫人可就真的无家可归了。”
徐赟回府后不久,召金炜回京述职的御旨就下来了。她之前从未担心过金炜,只因他是陛下的故友。可现在呢?帝后待金炜时有刻薄,说话间他就回来了,以他的身体状况还经得起几次奔波?“大周看似安稳有度,实则处处暗流”,这样的话她之前听金炜说过,也听高乾说过,却从未细想过话中的深意,也参不透外面的人在想些什么。徐赟把自己关在卧房中思考了很久,还是决定接受那个神秘人的提议,便让月砚将金诗棋接回府商议要事。然而无论金诗棋如何追问,徐赟都只说要她去沂州带回霍延。
我只要她死。她必须死。
金诗棋百思不得其解,只得依吩咐唤来蒋言,道母亲有一件关于文客居的要事要找霍延回来办,事关重大,她会亲自去请,对外只道要去南边采茶。
“是。”蒋言刚要退下,又犹豫着开口道,“大小姐……霍侍卫临走前数日曾给小的一封信函,他说若有一日大小姐改了主意需要他,就让小的交给您。”
“改了主意?改了什么主意?”
“小的一概不知。”
“什么时候?”
“大约是在大小姐出阁前后几日。”
金诗棋想了一阵,忽然懂了霍延是什么意思,便让蒋言将信函取过来。果然不出所料,信函上虽只有一句“如需要请至沂州说书馆寻延”,旁边却画了点点桃花和两扇紧闭的木门。她蓦地记起出嫁前日,霍延曾私下找到她,嗫嚅了半天才说出一句“一定要照顾好你自己”。联想到手中的信函,金诗棋顿觉被下人冒犯,脸上腾地烧了起来。她忽然想到这是个不错的契机,便咬牙忍住了撕掉信函的念头。
过了几日,金诗棋的马车驶出京城。长亭一角,两个戴着斗篷的身影默默看向远方。
“金夫人居然真的同意了……”丁掌柜暗暗咋舌。
“心中有贪欲,我料她也不会拒绝。女人最容易坏事,但我却喜欢利用她这样的女人。”红袖轻笑,“徐氏对宛贵妃的恨早已不是寻常的争名逐利,那种被驱逐被抛弃的感觉是她一辈子的隐痛,也是她恐惧的根源。而如今唯一能动贵妃的人就是皇帝和皇后,我给她的也是唯一能引猎物入局的办法。以徐氏这样的性子,怎能白白错过这么好的机会呢?”
丁掌柜闻言躬身道:“公主胸有成竹,是小奴愚钝。”
“若是别人去我还真不放心,”斗篷半遮住红袖的表情,“可现在上路的是金家大小姐,我们就成功一半了。”
“公主此言何意?”
“霍延为什么离开金府你看不出来吗?”红袖的语气愈发诡秘,“他喜欢金诗棋,但金炜却将女儿嫁给了别人,你说他心里能好受吗?”
“说起这个小奴就气不过,”丁掌柜皱起眉头,心中大为不满,“当时他不顾公主大计私自离开金府,打乱了我们多少计划,多少弟兄们都想拿他回来将他千刀万剐。小奴不明白公主为什么还——”
“因为金府对我还有利用价值。”丁掌柜的话被猝然打断,“霍延是徐氏的利器,也是我的。他如果记得我是什么样的人,就该知道留他性命是示神的恩赐,如今也该回来了。要不是我在等这一天,像这种说走就走的人杀一百次都不为过。”红袖冷冷道,取出一个小瓶子递到丁掌柜手中,“你记住,此事成功之后霍延一定还要走,那就让他闭紧嘴带上证据走。老师说得对,离开京城我也有能用他的地方。若来日能将这把火烧到金府或是金家大小姐身上,倒也可以算他功劳一件。反正徐氏找不到你,余下的你知道该怎么做。”
丁掌柜忙应道:“小奴遵命,公主请放心。”
“皇后,皇子……事关将来,只要迈出害人这一步,日后想回头都来不及了。”红袖意味深长地道,“对了,你阿妹和她的同伴怎么样了?”
“已经入侍高府,多谢公主为阿妹荷玉安排容身之所。”丁掌柜手覆在胸前拜道,言辞间有些犹豫,“只是……阿妹自小愚钝,恐怕……”
“你不必担心。你追随我多年,我理应照顾你的家人。令妹并非我王廷之人,我不会逼她做什么。”红袖握了握他的手臂,“我好奇的是这位高中尉到底有何本事,能让金炜对他另眼相看。如果我想得到一些有关金家大小姐的消息,令妹总是有办法办到的吧?”
丁掌柜愣了一瞬,颔首答是。红袖满意地点点头,她知道第一步棋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能不能予以一击致命,还要看金诗棋此去如何。
他山之石,可以攻玉。
大道何用?情义何用?任凭你们世人所虑真真假假,我盼望的却只有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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