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上官济正在建德殿中写字,陆荻来报荣国夫人卫氏在外求见。上官济慵懒地抬起头揉揉眼睛,不耐烦地道:
“她来——罢了,请进来。”
陆荻答应着退出去,和上官泽一起搀扶着荣国夫人近前。她步履迟缓,抚着胸口不住地轻咳,见了上官济艰难地弓着身子跪下行礼道:
“参见陛下。”
“荣国夫人请起。”
上官济挥了挥手,示意陆荻到殿外等候。荣国夫人始终低着头,上官泽也一言不发,空气里忽然弥漫开一种难以明说的尴尬。
“荣国夫人此来所为何事?”
“妾身有一事上奏,还请陛下御准。”
“婶娘请说,”上官济赔笑道,“只要朕能做到的一定会准许。”
“谢陛下……”荣国夫人咳了几声,脸渐渐变得苍白,“妾身身子日渐衰弱,前时御医曾说京城太干燥不适宜养病,所以妾身想请陛下废除荣国夫人封号,许臣妾带小儿上官泽一家回沂州静养。”
上官济不禁诧异:“京城乃大周风水宝地,有最好的御医,婶娘何出此言啊?”
“陛下恩泽庇佑,妾身感激。只是妾身久病,实在难以继续留在这里。”荣国夫人平静地道,“陛下若不信可以传御医给妾身看看。”
上官济闻言,唤了陆荻让他去请太医令。不多时太医令来建德殿为荣国夫人诊了脉,回道:
“陛下,荣国夫人旧疾复发,胸痹气短。若到温暖湿润之地好好休养,一年之内或可痊愈。”
“朕知道了,”上官济抿了口茶水,“你下去吧。”
荣国夫人靠着椅背喘了几口粗气,抬眼看了看上官济又垂下头去。
“婶娘身子不好,朕心里也难受。”上官济犹自不解,“只是婶娘为什么一定要让朕废掉您的封号呢?”
“陛下,妾身自知是大周的罪人,陛下不降罪妾身已感激不尽,不敢再受封诰。”荣国夫人淡然一笑,“朝政繁杂,妾身不愿居于舆论之中,让陛下左右为难。妾身只愿以楚王妃之名与小儿在沂州静养,日日祝祷,祈求陛下龙体安泰,大周国泰民安。”
见她已经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上官济只得应允,“婶娘既然已经定了心意,朕也不好再说什么,就依婶娘吧。等您身子好了,朕会亲自派人把您和世子接回京来,与朕一家团聚。”
荣国夫人带着上官泽谢了恩,又说了几句客套话,便转身踏出宫门,再也没回头看一眼。
京城?故地?她凄然,人事如昨,还有什么意义留在这是非之地呢。
于是楚王妃一行人回到沂州,只低调住回上官府,上官潇特地从成州赶来帮上官泽将府中上下安顿好。一家人虽然没有往日的欢乐,但能远离京城重新聚在一起,也觉得轻松许多。
“母亲一路奔波,身子愈发不好了。”上官泽将端着药一勺一勺喂给王妃,“其实母亲大可不必回来,陛下毕竟是我们的亲人,他不会对您怎么样的。”
“亲人?”王妃觉得这话太莫名其妙,复转头看着上官泽,“我们算他亲人,那湄儿呢?宫闱之事外人不知真相,可陛下连他的亲姐姐都能杀,更何况是我们这样的人。”
“可母亲毕竟是楚王妃,陛下的亲婶娘啊!”
“今日是他婶娘,明日就是罪后上官氏的母亲,我还不知道他的心性?”王妃头靠在枕上,不屑地笑笑,“母亲在时他还能收敛,等哪日母亲去了,你们姐弟二人还有谁能倚仗?潇儿已出嫁,陛下鞭长莫及,好歹能得个善终。可你若是还留在京城,早晚惹祸上身。”
上官泽长叹一声,咕哝道:“说到底,若不是皇后姐姐……”
他还要说话,上官潇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几乎是同时,王妃将他手中的药碗猛地推到地上,抬起手颤抖着扇了他一巴掌。
“混账!”王妃怒极,剧烈地咳嗽着,“你世子出身全仗你的父王,你郡王荣耀全仗你的皇后姐姐,你的一切都是上官氏的恩赐,你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母亲息怒……”上官泽慌了神,忙跪地请罪,“儿子不是怪皇后姐姐,儿子是心疼母亲一直隐忍避世,只为保全父王名誉,过去却一直搅在两朝恩怨里,无辜被……”
“被利用?”王妃闻言笑了笑,任由上官潇不停地拍着她的背,“我何尝不知湄儿曾利用过我?可我知道,她利用我一分,就会多花十分的力气来保护所有人不被发觉,从不因血缘疏远而将王府上下置于危险之中。而且,我相信她是对的,所以我也愿意被她利用,至少这样无愧于你父王和皇伯!”
“母亲,泽儿是一时失言。”上官潇温言劝道,“我们姐弟二人受娘娘多少照顾恩赐,这些我们永远都不会忘的。”
“若非湄儿,楚王府在几十年前就荡然无存了,又何来今日的富贵安宁?我问你,为什么数年来你只以世子自居?我为什么不让你承袭你父王的王位?”王妃平复了一下心绪,肃然道,“泽儿你记住,上官家的儿女,可以无才,可以无能,但唯独不能忘恩负义!”
上官泽面露愧色,伏在地上不停地认错。
“你是我亲儿,母亲知道自己时日无多,身后会去陪你们父王,这是母亲能为你们做的最后一件事了。”王妃叹了口气,扶了扶鬓上的金钗,“湄儿已去,陛下又心性不定,为免灾祸,母亲要你二人答应我,除非大丧,绝不回京。”
上官潇和上官泽对视一眼,一时惊得说不出话来。
“母亲一生没有强迫你们做过什么,但这一次你们必须遵从,否则母亲死不瞑目。”王妃的手心渗出冷汗,她看两人尚在迟疑便厉声道,“母亲说了什么,泽儿,你重复一遍!”
上官泽亦从未见过母亲这般严厉,便咬了咬嘴唇,郑重地拜道:“儿子与姐姐定谨遵母命,除非大丧,绝不……回京。”
端佑元年十一月一日,楚王妃卫氏病逝,时年五十五岁。
上官潇与上官泽遵其遗言,将王妃送回京与楚王同葬,以在外成家为由向上官济请辞,离京长居沂、成二州,上官济欣然允准。
姐弟俩在岔路口分手不久,上官泽的马车夫在城郊小路上发现一名奄奄一息的女子,他下车细看才认出是一直失踪的高琬林。上官泽大惊,忙掉头追上樊江海夫妇,让他们将琬林带回成州府邸照料。不多日琬林苏醒过来,见守着她的是上官潇,不禁感慨万千。三人叙了一阵,才知琬林是被池南私自放走留下了一条命。
“姨母,我误打误撞逃到这,以草为食不敢见人。短短一年时间,父皇母后相继病逝,大越成了大周,我连他们最后一面都没见到……”
“公主……”上官潇将琬林抱在怀中,摩挲着她的头,“你没了母亲,可皇后姐姐看你难过心里会更痛啊……”
“我知道,失去太多次便只该看到生之可贵,我不会沉湎悲伤。”琬林抬起眼睛看着上官潇,担忧地问,“明熙明和明英都不在了,那其他人呢?江娘娘呢?”
上官潇后背一凉,实在不忍将实情告诉她。一年前明承太子被杀,晴贵妃得了消息,在琉璃殿绝望自裁;卓太妃亦于当夜愤然离世;此后不久,蒙面人夜闯永宁宫,惠妃亲眼目睹了高明英被杀的全过程,为保女儿自尽。待乱局四起,上官济一举攻进京城。他对高越王朝恨入骨髓,借平乱之名诛杀了大越所有嫔妃皇嗣,致使大越皇族几灭。而这些,除了他们这些亲近的人,再无人知晓内情。这场轰轰烈烈的“戊子之变”以血流成河开场,以白骨成堆收尾,在后世史书上却只会留下轻描淡写的寥寥数语。当日就算高乾谋反也没有将上官族人赶尽杀绝,上官潇只要想想便不寒而栗。她转身命侍女斟了一碗汤端过来,憋回了眼泪。
“陛下恩宽,大越嫔妃安置在永宁宫,陛下也放公主们出宫了……”上官潇努力稳定着心神,“这样也好,她们与公主一样,可以平安度日,天高海阔,逍遥自在。”
琬林闻言潸然泪下。是啊,我们拼命活下来,就是给父母最好的安慰。无论横笛远上,还是断鸿如血,希望都还在,都还在……
“姨母,我至今都不相信,夫君向来安分守己,对大越恭敬有加;太子哥哥贤明宽仁,怎么就会和夫君勾结对大越意图不轨?况且我是都川皇后,太子哥哥也全无顾及的么?”
见她眼中闪过转瞬即逝的恨意,上官潇只得安抚道:“太子……就是因为与公主的骨肉亲情,才会让长邑侯放你一马。”
“不。”琬林断言道,“他瞒过郑大人暗中把我送出都川,安置在蓟州一座隐蔽的寺庙里,最后回头那个眼神……我从没见过他那样看人,所以我知道这是他自己的决定。我在寺庙里躲藏数月,直到山里出现了追兵,我不想连累大师便不告而别了……”
“太子他——”上官潇张了张嘴,不知该如何回答。
“父皇和母后这么看重太子哥哥,皇位本就是他的,他糊涂啊!”琬林痛惜道。
上官潇顿觉胸口憋闷,而此时除了让高明承做替罪羊她已经想不到更好的说辞,“如今……咳,已经没有大越了,你不恨么?”
“夫君含冤,太子哥哥也为此付出了代价,都是血脉至亲,我只有一颗心,又该恨谁呢?荣绍和母后姨母亦是同宗,我身上也流着上官氏的血。况且他辅佐明和一年,又放了高氏族人,我虽对他有怨,却不能指责他……”琬林苦楚难堪,却还是冷静道,“只要天下安定,这些都不重要了。父皇功勋盖世,世人称颂。我只想知道母后长眠何处?是否安然?荣绍有没有好好待她?”
上官潇深深地看着琬林,“当然,皇后姐姐与你父皇同葬,生前贤德,身后荣耀,惟愿公主顺遂安康。”
琬林点点头,不合时宜地想起了上官湄吟诵过的几句诗。
君不见李北海,英风豪气今何在!
君不见裴尚书,土坟三尺蒿棘居!
少年早欲五湖去,见此弥将钟鼎疏。
“那就好……”琬林的眼睛清亮起来,“姨母,我想找个地方拜祭母后,以尽孝心……”
“我也正有此意,只是私祭……”上官潇停顿了一下,“‘云霏霏而承宇’、‘翼遥遥其左右’,皇后姐姐幼时总是自称‘云翼’,不如公主就用这个名字为她立冢吧。”
“可……”
“名字只是一个符号,心诚则灵,让皇后姐姐知道公主安好比什么都重要。”上官潇拍拍她的背柔声相劝,“公主且安心住下,待你好些我们就带你去沂州见舅父。你放心,在成州和沂州,不会有任何人敢招惹上官家,你与我们在一起会很安全。”
琬林点点头,上官潇见她憔悴,便铺好被子让她歇息了。逃亡许久,琬林一直惴惴不安,如今有自己的亲人庇护,心里的一块大石也算落了地。她枕着沁满花香的枕头,不一会就睡熟了。上官潇坐在一旁,等到她呼吸渐渐平稳才放下帐幔走出来。
“你真的不打算告诉公主真相了么?”樊江海给上官潇披上披风,悄声问道。
“如此不堪的真相,何必呢……”上官潇看了看里间手握平安扣睡得香甜的高琬林,“这么明媚的一个孩子,难道你忍心把她一辈子都锁在痛苦和仇恨中?皇后姐姐一定也不想这样,且让她怀着希望,走好余下的路吧。”
深知身在情长在,怅望江头江水声。
樊江海侧身环住上官潇的肩膀,深深叹息。庭院里,月光如水般铺陈开,荡涤着不为人知的忧伤,也种下暗暗滋长的希望。
最美好的,最残忍的,都在梦里睡去。是时候该为这段故事封存一个结局了。
上官湄逝后一年,樊江海和上官潇带着琬林再赴沂州,与上官泽一家汇合,重新为上官湄建冢立碑。这里是温氏的祖陵,祖宗规定山头只葬家族中最优秀的后人,历代空置。当年晋国公将景舜皇后的衣冠冢置于山顶,如今太夫人又做主将上官湄的石碑建在旁边,两碑比肩而立。山的一头正对着西山,景舜皇后安静地睡着,早已远离了世间纷扰。琬林盯着景舜皇后的墓碑,面露疑惑。
“这是景舜皇后,一代贤后,皇后姐姐的……伯母。”上官潇看出了她的不解,“她在世时曾对王府多有关照,尤其疼爱皇后姐姐。”
身后传来马车声。琬林回过头,见两辆马车停在远处树下,两名车夫跳下马,先到后面扶下来一位年纪稍长的女子,又一起走到前面的马车上掀开帘子。
“那是……长邑侯?”琬林纳罕道。
“是。”上官泽点头,“长邑侯戎马半生,已经辞官归隐,可以安享如今……这太平盛世了。”
“后面那两位是?”
“那是晋国公的义女和夫婿,他们都是皇后姐姐多年的老朋友了。”
琬林的目光转移到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身上,那位老夫人满面沧桑,手拄鸠杖,颤颤巍巍,每走一步都有些气喘,却还是在陈和光夫妇二人的搀扶下蹒跚前行。
“那……那位老者呢?”
上官潇见太夫人亲临,不知为什么眼睛也有些湿润,她揽过琬林柔弱的双肩。
“她……她是景舜皇后的生母,是一位慈祥的老奶奶,是沂州最有名望的人,也是上官氏的……恩人。”
琬林忍不住上前一步,四目相对间,太夫人原本浑浊深陷的眼窝好像突然找到了目标,散发出了一丝异样的光芒,烧灼着琬林的心,一跳一跳地发慌。
恩人?为什么这般似曾相识?
琬林走上去,依足了礼拜了一拜。太夫人此时已不能言语,但心里明白,颤抖着伸出手,让如英去把她扶起来。太夫人干瘦的脸上漫上一层笑容,琬林也不自觉地笑着,像是久别重逢,生怕再分开。
湄儿,外祖母没想到当年一别竟是永别,却也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见到你的女儿。
她很好,湄儿,你放心吧。
待上官潇和上官泽一切准备就绪,高琬林便动了第一抔土,将她出嫁时上官湄亲手系上的罗缨和平安扣放进去,然后合土,焚草,叩拜,一切郑重有序。太夫人扶着如英的手站在身后,盯着墓碑上的“云翼”二字,不禁老泪纵横。池南和陈和光远远地站着,一声长叹,随着袅袅升起的烟,直抵云端。
这次,他们都知道,就算是拼尽余生,也再换不来相见了。
然而生死,其实也不过是一念之间。
你活着,就是我活着。
我活着,也是你活着。
高琬林凝视着焚烧的轻烟,眼波盈然。江河呼啸,原来上官湄没有那么伟大,原来高乾也只不过是万千帝王中最普通的那一个。现在她只相信她最爱的父母,连同她的夫君,都会在天上看着她,保佑她。至于兄弟姐妹们,她亦相信,塞北大漠,江南云烟,无论在这世上哪个角落他们都会过得很好。只要有缘,就一定会再见面。
良久,琬林站起身,微微仰起头。阳光普照大地,山顶的风徐徐吹过面颊,吹着她乌黑的发丝在空中飘动。
大梦已醒。我不是屈服自己的命运,而是前半生的苦水与甘甜,已经给了我足够多的勇气面对骄阳烈火,或是云海苍山。
父亲,母亲,我会带着你们的爱,在这片青山绿水中坚强地走下去。
浮生未尽,骤雨难歇。
江湖虽远,后会有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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