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高乾在一次微服出巡途中意外坠马,被连夜送回宫中。这次高乾伤在头部,勾起了积年的病痛,回宫后数度昏迷呕吐不止,御医使尽浑身解数也是杯水车薪。上官湄私下里多次问过刘宪和汭屿,得到的答案却都不容乐观。
五月十五日,高乾病情突然恶化,看过御医后,一早便宣召众臣进宫。圣旨刚下达不久,太子和中书令就率先赶到建德殿。
“明承……”高乾斜靠在榻上,精神略好了些,“南境如何了?”
“回父皇,虽然还未收到捷报,但大越准备充分,据险而守,随时可以一招制敌。请父皇安心养病。”
“那便好。”高乾虚弱地点点头,见太子监国后清瘦了许多,有些心疼地握了握他的手,“父皇恐怕是看不到大越大胜的那天了……”
“陛下……龙体康健,只要静养一段时日一定能痊愈的。”白虹安慰道。
高乾咳了一阵方缓过气来,“你不用哄朕,朕的眼睛已经看不清楚,朕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了……”
“父皇……”
见明承有些哽咽,高乾笑着安慰道:“人固有一死,快别哭了……你是大越的继承人,要记住何为治国之本,更要善待你的兄弟姐妹……也包括上官济……”
明承将脸贴住高乾的手掌,“儿臣都记住了……”
“还有,现在是战时,朕的身后事无需铺张。”高乾的声音愈发虚弱,“待你有能力管理好大越江山,再将高家祖先的牌位奉入太庙……此事要……要征得皇后的同意……”
明承不住地答应着,高乾又将目光转向白虹。
“朕原本想召集众臣再嘱咐一二,可上天怕是给不了朕这么多时间了……不过还好,还好你来了……”高乾咳喘不定,把堂下二人吓得魂不附体,忙膝行上前握住他的手臂。高乾反倒淡定一笑道,“白兄啊,朕恍惚记得年少与你相识的那些日子……你忠直敦厚,三十多年来始终不曾被权力玷污,是朕的好兄弟……他日太子继位,你一定要好好辅佐他……朝事繁杂,若有悬而不决者,可呈予皇后参详……”
“陛下——”白虹一时红了眼圈,言辞间似有犹豫。
“不要跟朕说皇后干政。若无皇后,朕也坐不上这个皇位。这江山原本都是她的,朕相信她不会愧对天下,愧对后人……”高乾信任地拍了拍白虹的肩膀,“朕已拟好遗诏,存放在汀云阁,朕走之后会由皇后带到这来……交给你了……白兄,有你在,朕放心……朕等不了了,你去正殿候着,安抚好众臣,不要有异动……”
“臣……领旨。”白虹郑重地叩首答应。
高乾又开始头晕了,眼前也发黑得愈加频繁。他支撑不住,便在明承的搀扶下躺下来,费力地望向门外的重重剪影。
“谁在外面?”
“父皇,弟弟妹妹们都来了,母后也带着各位娘娘守在外面。”明承迅速擦了擦脸边的泪,“您要见母后么?”
高乾摇了摇头,靠在枕上喘了一会,“把你弟妹们叫进来吧。”
白虹退出了寝殿,高明承依高乾的吩咐唤进了各位皇子公主。明承、明熙、明和跪在前面,琬慈、琬月、琬彤、琬妤、琬珺、琬瑶、琬珣和琬妡依次跪在后面一排,琬珺怀里还抱着熟睡的明英。高乾扫视一周,眼睛最终停在了琬慈身上。
“琬慈,你回来了……”
“回来了,”琬慈移动至榻边,抚摸着高乾苍老的面庞,“女儿回来了……”
一行清泪从高乾眼角滚落在褥上,“你终究……还是愿意认我的……”
琬慈心中一酸,她是长女,对母亲的记忆却只剩下长明的孤灯和落寞的背影。除却生育两个弟弟之外,她很少见到父母琴瑟和鸣的样子。那时她尚年幼,不明白为什么高乾常在深夜舞剑,停下来时则聚精会神地看着手中一片不起眼的玉,却像是凝视着世间珍宝。
“当然……”
“琬慈,是我对不住你母亲,你还愿意原谅我么?”
琬慈张了张口,千言万语涌到嘴边。为了亡母与高乾僵持数年,她早就受尽煎熬。当初琬慈母子在骁州遇到高明承,她本来也想跟他一起回来,但一想到高乾负了母亲,琬慈还是狠下心留在了北境。直到年前高乾寿宴,琬慈才远远地见了他一面,她难以想象当年意气风发的父亲居然已经满面沧桑,而长年的劳累让他比旁人更加苍老憔悴。那一刻,琬慈心如刀绞。他,毕竟是自己的父亲。
“爹……”琬慈终于忍不住,趴在高乾怀中放声大哭。
“好女儿,”高乾安抚着琬慈的背,“不哭了……”
琬慈连连点头,抽泣道:“爹,我不走了,你快点好起来好不好……”
高乾牵起嘴角,眼底尽是温柔。
风雨数年,亲人一个一个走在了前面,高乾看着承、熙兄弟,年幼的明和还有尚在襁褓的明英,深知自己无法再看着孩子们长大了。如今,他也只好将所有希望寄托在明承身上,盼他能给未出嫁的妹妹们寻一个好的归宿。
高乾目光有些空洞,直盯着摇曳的烛火,露出了罕见的近乎脆弱的情绪。他苍白的脸黯然无光,像是一张揉皱之后再摊平的纸,早已失了韧性,随时都会撕裂。明承立即会意道:
“父皇放心,儿臣一定会把琬林妹妹平安地带回来。”
高乾没有回答,只疲倦地合上眼帘。
殿内殿外的空气异常闷热,像是在酝酿一场暴雨,憋得人透不过气来。
“晋娘娘,”明承终于推门而出,其余皇子公主也跟着出来,“父皇请您进去。”
晋婉忙擦干了眼泪,接过太医令手中的药碗强作欢笑走了进去,殿门再次关上。
“朝臣们为何还不进宫?”上官湄眼眉轻抬,“来人,去给本宫催促岳府和曹府,若半个时辰内不到按违旨论处。”
外殿大门推开,侍卫飞跑着去传信,一道光透过门缝射在她脸上,刹那间宛若隔世。上官湄至今还清楚地记得御医当日的诊断:头部淤血内伤引发肺腑旧病发作,且每一次发病都可能是致命的。太医署遍寻良药,汭屿也提了很多建议,也始终无力回天,这场意外便以摧枯拉朽之势击垮了高乾的身体。上官湄忍不住背过身低问汭屿高乾还能坚持多久,汭屿低下头,手藏在袖中,在她掌心里伸了一根手指。
“一天?”上官湄悄声问道。
汭屿眉间一动,以几乎看不出的幅度微摇了摇头,上官湄心弦颤抖,周遭万物隐隐约约地摇晃着,让她如坠冰窟。
“不能用药了么?”上官湄无助地握住她的手,全身越来越冷。
“最后一剂吧。”
汭屿轻叹,脸上却是一如既往的平和。与上官湄不同,她是医者,可以更平静地面对生老病死。她反握住上官湄的手道:“依现在的情形,陛下的每一次吞咽都会耗费巨大的体力,离危险也会更近一分……”
上官湄痛苦地咬住嘴唇,但她知道汭屿和太医署都已尽了全力。
医者是人,不是神仙。
等了一阵,晋婉红着眼睛迈出殿门。
“陛下有旨,”她努力平稳着语调,“太子留在此,请诸皇子公主回到嫔妃殿中,各安本分,今日不必出宫。陛下移驾汀云阁,请皇后陪同。”
这便是极端的自私了。上官湄叹息,知道该力劝他留在这里等候群臣,可嘴唇张合几次,就是说不出这句话。想来一切安好,她切切嘱咐过明承,还是妥协了。直至此刻,她才明白自己有多想贪婪地占尽他生命里最后的时间。
世事无常,汀云阁在上官湄出宫后就封了起来,再无人居住。可无论她何时过来,这里总是窗明几净,一如当初。上官湄曾生活在这里,这里有她的过去,也有曾经相伴的故人。她刻意回避着,高乾也明白她的心思。
下了轿辇,高乾执意步行入内,上官湄便和王德瑞一同搀他缓步前行。五月的阳光透过云彩洒在脸上,高乾眯起眼睛,步履沉重。和凤仪殿相比这里小了许多,院中竹影婆娑,交相辉映;旁边的木槿树早已长大,枝条几乎都插进了竹叶,铺开一片阴凉。
“你听,多美的声音。”
高乾费力地指向那片翠竹,上官湄侧耳听去,沙沙声充盈在院中,仿佛与世隔绝。
“是啊。”还记得那翠竹曾是淇奥的最爱,上官湄亦心有感慨,“没想到这么多年间,它们一直在默默生长。”
一阵眩晕直冲头顶,高乾扶着二人的手走进汀云阁内室。室内的布置还是二十几年前的模样,高乾倚在榻上,哑声道:
“王德瑞,你先出去,叫江修容也回去吧,朕想与皇后单独说说话。”
王德瑞应着,将小亚抱过来的琴放在案上,掩门退了出去。
“陛下还是躺下吧。”
上官湄只说了一句,喉间便有些哽咽。她听高乾的吩咐,低头将枕下的龙纹锦盒取出,扶他慢慢躺下。
“湄儿,别难过……”
“陛下别担心臣妾,臣妾没事。”上官湄强笑道,“原来陛下把遗诏藏在这里了,真是胡闹,万一被人偷了怎么办?”
“真的不要把皇位传给上官济么?”高乾恍若未闻,半开玩笑道,“现在还有一次机会呢。”
“陛下别打趣臣妾了,谁都可以出错,只有你不可以。”上官湄打开锦盒,将遗诏和传国玉玺展在他面前,“上官济论才论德都不如明承,大越皇位理应传给太子,臣妾毫无异议。”
“我方才叮嘱过白虹,都安排好了,不会出现变数。太子细心周全,白虹忠诚稳重,我不想待在人那么多的地方听他们哭哭啼啼,这是我最后一次自私,原谅我……”高乾干瘦的手攀上她的脸,她顿时全身发麻,像冰水从头顶泼下。
“如此,只好再辛苦你一次了。”
“怎么会?”
上官湄摇摇头,将锦盒盖好,放在带有机关的隔架深处。
“陛下放心,”上官湄坐在高乾手边,“臣妾一定会和白大人一起好好扶持太子,实现我们最初的诺言。”
“我信他,也信你……”高乾温柔道,“湄儿……还有一件别人的事。其实我知道袁景行没有死,是你放了她。”
上官湄有些惊讶,凝视着高乾的脸,只见他淡然笑道:“我懂你的意思,两国交兵,牺牲女子是为不齿,你是不想让她日后在宫中无法立足才许了她一条生路。”
“陛下不怪臣妾自作主张?”
“不怪,你我同体一心,我支持你的决定,我也希望你别怪惠妃多嘴,她就是那样的小性子。”话音未落,高乾的目光便变得脆弱而哀伤,“湄儿……我好恨自己,这辈子我都没有保护好你,以后也没法继续保护你了……”
“胡说什么?你明明一直都在保护我,替我的父皇母后,替我死去的弟弟。”上官湄忍着酸涩轻嗔道,“你没有把我永远挡在身后,而是让我走在风里雨里,却能看见你一直在身边。这不是保护是什么?”
“真的?”高乾轻道,“在你心里我有那么好?”
“当然有。帝王家的感情总是掺杂着太多东西,可抛开一切,我也有我的期盼。你知道么,我最珍视的时光就是和你一起……”双目交汇,上官湄愈发动情,“一开始我就知道你有雄心——或者说是有野心,知道冥冥之中你会把我拖入深渊,可我就是拒绝不了你,便装作认识的只是自己心里想认识的那个人。”
高乾已经很久不曾听上官湄说当年旧事了,他侧头浅笑:“还是想问一次……你就真的不曾怀疑过我接近你是刻意为之的?”
“怀疑过,也相信过。”上官湄感喟道,“可自从你走进了我的心之后,当我看到你为我步步为营,为我失去理智,我就想……只要是能和你一起,万劫不复又如何呢?”
“‘一身转战三千里,一剑曾当百万师’。也正是因为有了你,我才能坚持到现在。”高乾捋着上官湄耳边的头发,“湄儿……我活了一辈子了,身后无论别人如何评判我都能接受。所以,告诉史官无需回避我叛臣叛将的身份,照实记载即可……”
“不,是你让我明白这个世界不是非黑即白,皇家本不是成王败寇。你没有负天下,更没有负我。”她亦含笑,“我……只在意千百年后再相遇,你还会不会认得我?”
“一定认得,”高乾指了指她颈间的骰子项坠,“死生契阔,以此为凭。”
死生契阔,以此为凭。
两人就这样对视着,眼中都闪着盈盈泪光。多少风华绝代静止在这一刻,凝成隽永。
“湄儿,”高乾缓缓开口,“我好想……再听听你的琴声……”
“好,我去拿。”
上官湄取过案上的古琴,扶高乾坐起,半边身子支撑住他的身体。高乾的呼吸渐渐加重,上官湄能清晰地听见他时强时弱的心跳。她强作无事地帮他将右手放上琴弦,轻轻拨弄了几个音符。
娉婷细语,烛火夜零星。草浅无由胭脂洗,云深欲现珍珥罄。眉心花枝醒。
婉转空灵的琴声回荡在汀云阁内,只有在尾音出才能听出一丝阴沉惨淡的从容,徐徐渗透在毛孔的每一处,没入苍穹。高乾心中默念着熟悉的词句,侧头看着上官湄的面颊和眼睛,万分难舍道:
“湄儿,我……”
“不许说。”上官湄轻声打断他,“我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我还等着你接琬林回家,再陪我看一次星星……”
“你怕么?”高乾扑向上官湄耳朵的气息越来越弱,“你嫁给我那天我就说过,我不怕死在你怀里……”
“你不会死……”上官湄抵住他的额头,“乾郎,你不会死,我不会让你离开我……这是本公主的命令,你必须要听……”
晚歌起,长歌停,春夏不明箜篌引。琴卿急,筝卿寂,溯洄难却鲛绡意。
跂彼同驭凤,鸾将半含香。碧空山依旧,墨卷指犹凉。
“冷月入喉,流觞归雪……嘤鸟……对轩窗……”
高乾的手颤颤巍巍,已经不足以拨弄出琴声了。上官湄支持着他的身子,也愈发觉得吃力,可她的手上却停不下来,也不愿停下来。
好想一直这样下去,苍天啊!再给我一些时间好不好……
“这次……还是我等你……”高乾的声音已经化成了模糊的呢喃,“但……别急着来……见我……”
旷世风骨,行迈离离……
炽痛的旋律突然发出铿的一声,高乾的手划过琴弦,头终于沉在了上官湄的肩上。
……未若昔年燕子,遥送故人衣。
“我心子心,三生不绝……日月还巢,但续……山阙……”
眼泪无声地滑落,上官湄仿佛听见身边的一切都在折叠、扭曲,发出刺耳的断裂声。她颤抖着抬起右手,按向冰冷的丝弦,试图继续房中的乐音。剧痛沿着指尖向上爬着,滚着,恍然间又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痛么?
说好了要陪我呢……
思绪翻涌,颈窝里的额头渐渐冰冷,上官湄绝望地闭上双眼。琴弦肆意切割着双手,朦胧间烛火氤氲,好像也倏然暗了下去。
长门怨,长安别!
西风鸣,西关咽!
上官湄发疯似地弹着,她想哭喊出来,嗓子却哑得发不出一丁点声音。
一场繁华,从御湖初遇,到分道扬镳,到故人重逢,再到并肩前行。曾经沧海难为水,走到这里,爱恨生死都抵不过印在彼此瞳眸中的那抹亮色,——可以支持我走下去的唯一一抹亮色。
回忆如此斑驳,锥心之痛伴着院中的风声袭来,刺破了胸膛。上官湄再也无法逃避,一手将古琴推至榻尾,一手揽住高乾慢慢放平。他面容安详,头还朝着她的方向。上官湄捂住心口,脸轻轻贴上高乾毫无知觉的嘴唇。身上刺骨地寒,千万只蚂蚁同时啃噬着肌肤,埋葬了心底最后的温情。
花未落,月已深。你的笑,我再也寻不到了。
再也寻不到了。
“两处茫茫……不复相见……”上官湄抱紧手臂呜咽起来。天暗了,外面也好像真的起风了。
这一生,我对不住你,将你困在宫里,锁住了所有欢笑。
不,没有。有你,我很欢喜。
若有来世,答应我,自由自在地游历在外,访遍名山大川,踏遍江河湖海,做最真实的你。
若真有那么一天,我还是希望你陪我,我们一起,访遍名山大川,踏遍江河湖海,可好?
携手二十一年,已经够了。所以,我还是希望,你不要认识我。
好,我听你的,不要认识你。
既然再见无期,就让我再好好,看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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