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亚和季子渊走进汀云阁时,里面寂静一片。高乾安卧在榻上,上官湄则跪在榻前紧握着他的手,腮边带泪。二人对视一眼,跪地重重地磕了三个头。
“出去。”
“娘娘节哀……”小亚悲泣道,“汭屿姐姐不放心,让奴婢过来陪着您……”
上官湄不为所动,脸仍贴紧高乾的手,潸然泪下。二人安静地陪着上官湄,他们知道她迟迟不发丧只是想再多看他几眼。
良久,院中突然传出异声,季子渊警惕地站起身护在上官湄和小亚身前,小亚迅即将匕首交到上官湄手里。高明承匆匆跑进来,见上官湄安然无恙松了口气。他将佩剑扔到一边,眼睛直直地盯着卧榻,失魂落魄地走上前,悲痛地跪下,头磕在地上泣不成声。忽然,明承意识到自己因过于悲痛而失态,忙挪了下位置向上官湄叩首请安。
“父皇已去,请母后节哀……”明承似乎想到了什么,抬头道,“看到母后没事儿臣就放心了。”
“什么?”
“儿臣收到禁军禀报,来时院中正有一刺客向内窥探——”
明承有些诧异地停住话头,见到上官湄迷离的目光更是一头雾水。还没来得及发问,陈弋和两名暗卫带伤闯入内室,不由分说就要带他走。
“放肆!”明承怒道,“父皇驾崩,母后还在,你们要干什么!”
“来不及解释了,”陈弋焦急道,“赵王谋逆,欲陷害殿下,殿下快离开这!”
你说什么?赵王谋逆?
上官湄缓过神,扶着卧榻猛地站起来,却因急怒和跪的时间太久喷出一口血,眼前一黑,身子也跟着软了下去,明承忙冲上前握住上官湄的手臂。
“母后!”
“殿下!他们的人马上就到,再不走就来不及了!”陈弋心急如焚。
见上官湄一时半会很难醒转,明承拾起佩剑吩咐季子渊在这守着,立即随陈弋等人离开。明承刚关上门,转过身就发现上官济带着几队禁军站在院子里。
“戴副统领,”上官济眼中带着无边的寒意,“你现在相信太子杀害赵统领弑君谋反了吧?”
戴余的嘴唇毫无血色,难以置信地看向剑上带血的高明承。
“太子,您……”
高明承这才发现不知何时院中已横七竖八布满了尸体,俨然一副刚打斗过的样子。他恍然大悟,怒道:“上官济!你设计陷害孤,居心何在!”
“太子弑君谋反证据确凿,戴余听令!”上官济毫不留情,拿起手中令牌和圣旨高声道,“本王奉陛下密诏进宫救驾,未免再生事端,着令禁军把守各宫各殿,严禁任何人出入!”
戴余领命,与几名副将带着禁军鱼贯而出,汀云阁院中瞬即涌进来近十个人,把高明承等人围在中间。
“谋反之人分明是你!”高明承愤怒地握紧手中的剑,“上官济,亏得父皇和孤厚待于你,你受谁蛊惑才至兴兵造反?”
“你的废话太多了,”上官济冷冷道,“你父皇的丧信很快就会传出去,你不会有任何洗清自己的机会。高明承,你的死期到了。”
“季子渊,别出来!”
明承吼完这句便挥剑向上官济刺去,上官济也不避,正面抵挡过来。两人武艺本不相上下,同为各自的目标拼尽全力,来回之间更胜负难分。陈弋找准一个空当向上官济刺去,却立刻被旁边一个不知从哪冒出来的戴着面具的人拦了下来。只一招,陈弋心中便震惊到无以复加。
“隼”?
冰之生前曾对陈弋说起过这种招式,他这才明白那些人为何迟迟没有动手。如果“隼”也出现了,就算明承能打赢上官济,他们也还是会死在这些“红鹰”杀手的刀下。陈弋与身后两个暗卫交换了一下眼神,毫不犹豫地加入了打斗。上官济抵挡了两个回合,自知难支,便闪身躲开。
“四打一,太不公平了吧?”
上官济侧步后退,左手一抬,院墙上霎时冒出数十个弓箭手,泛着银光的箭直指院中央,“红鹰”的杀手们也退至上官济身后。
“本王今日还有事,不陪你们玩了。”上官济扬起下巴道,“放箭——”
“住手!”
汀云阁的门被猛地推开,上官湄在小亚和季子渊的搀扶下踉跄着走出来,却因大动肝火连站都站不稳。还不待她开口公布遗诏,上官济便毫不犹豫地再次下令:
“放箭!”
密密麻麻的箭雨落入小院,陈弋便立即退后保护着上官湄。高明承等人拼命左右抵挡,却实在没有能力挡住这么多人的攻势。三人身中数箭,再无力还击。上官济趁机转了转手中的佩剑,轻巧地划过高明承的颈部。
“明承!”上官湄尖叫着扑上前,扶他半躺在地上,手覆住还在流血的伤口,“明承……”
明承的嘴唇剧烈地颤抖,表情痛苦地扭曲着。他不甘心地指着上官济,浑身抽动了几下,便靠在了上官湄怀里,死不瞑目。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明承……”上官湄强撑着抬起头,“上官济,你在做什么!”
上官济一言不发,目光冷得像一把钢刀剜在上官湄的心口。身后,为首的“隼”侧步出列,慢慢地取下面具,一张普通到让人过目即忘的脸重见天日,神情复杂地看过去。
那人居然是……陆荻?
其余人还没有反应,陈弋便什么都明白了。
是他……是他!先叛了他们……
“叛徒!”
陈弋丧失了最后的理智,悲痛欲绝地向陆荻冲去——
血从陈弋喉间喷涌如注,像火焰一样瞬间燎遍了草原。陆荻伸直右臂紧握暗器没有动,陈弋却直直地向后倒去,几具尸体交叠在一处,让人不忍侧目。顷刻间,千百只马蜂蜇中上官湄心头,每一分,每一寸都被碾碎在风里。
“上官济!”
“来人,”上官济不想给她任何说话的机会,只决绝道,“把皇后带走!”
“你敢!”
季子渊横刀拦在前面,目光绝望而坚毅。上官济看着几人身后微微一笑,似乎早有准备。他指尖微动,身后一个杀手飞身而起,迅速劫持了殿门口被吓呆了的小亚。
“季子渊,”上官济冷笑道,“你只能选一个。”
小亚惊魂未定,只大叫道:“季大哥,你别听他的!”
“本宫跟你走。”上官湄艰难地喘息道,“你费尽心机,不就是想要皇位么?你要还有半点良心就别动无辜的人。”
“皇位?哈哈哈……”上官济旁若无人地放肆大笑,“你太高看你自己了,本王要的东西你什么时候给过?”
“娘娘,您不必说了,不是所有人都会为威胁所动。”季子渊坚定地转向小亚道,“小亚……你知道上次我为什么拒绝娘娘赐婚吗?因为——”
“我都听见了。”小亚牵起嘴角,用尽全身力气摆出了一道视死如归的笑容,“季大哥,做你该做的事。”
“带下去。”
“殿下只让臣选择,臣选完了,可以放了臣和娘娘了吧?”
见小亚被架着出了包围圈,季子渊立即侧头拉住上官湄,生怕她出事。可上官济却趁季子渊分心的工夫以极快地速度上前举剑一挑,腰间的包袱稳稳地落在了他手中。
“想把遗诏带出去?不可能。”上官济掂了掂手中的玉玺,“速战速决。”
他轻哼一声,不再理会身后刀剑相撞的声响,冷漠地背剑踏出汀云阁。
日照南天,皇宫内外,哀钟长鸣。
不多时,除中书令外,众臣齐聚宣景殿。令人意外的是,殿前站着的不是太子而是赵王上官济。陆荻宣告群臣,太子与吴王阴谋被察,以致铤而走险杀父弑君。上官济奉密诏率兵进宫勤王,虽已将太子正法,却来迟一步只救下了皇后,吴王趁乱逃脱,高乾临终前将传国玉玺托付给上官济。尚书令岳之恒和门下侍中曹杰查验了密诏和传国玉玺,正欲派人去请高明和,白虹匆匆进殿怒斥道:
“赵王污蔑太子,假传遗诏,罪责当诛!”
“陛下传位七殿下,有密诏和玉玺为证,为何白大人反给本王扣上这么大的罪名呢?”上官济淡然道,“宫中五万禁军,本王若有不轨之心,岂会只带府兵进宫?岂会直接将陛下遗命公之于众?”
原来白虹迟迟等不来早该入宫的群臣,太子亦杳无音讯。外臣不能入后宫,白虹听见鸣钟后迅速派人赶至汀云阁,里面却寂静无人,皇后不知所踪,侍从翻遍了所有角落都没发现遗诏的踪影。白虹在建德殿等了许久,转道宣景时却不想从上官济口中听到了这些。
“陛下早已写好遗诏,临终前亲口交代老臣传位太子。陛下还说遗诏存在汀云阁,由皇后保管。”白虹讽刺道,“可老臣方才遍寻无果,原来在赵王手里。敢问殿下,皇后呢?”
“白大人真是糊涂了,传位乃国家大事,怎能有后宫参与?皇后被太子所伤,昏迷中不能见人。”上官济悠悠答道,“陛下早就掌握了太子与吴王谋反罪证,既然诸位大人不信本王,那本王就让你们眼见为实。”
上官济命人呈上证据,包括密谋刺帝的信函,连同高乾意外坠马受伤都是太子所为。上官济又传戴余进殿,戴余与众副统领亲口道见太子从汀云阁提剑而出,剑上有血,弑君之举无可推诿。
“太子才德非一日之功,岂是几句话就能混淆视听?”白虹冷笑,“何况论礼法皇位本就应传给太子,太子何须谋反?”
“人心贪婪,太子与都川袁氏串谋卖国,将长邑侯及大越大半主力调离京城,就是为举兵造反提供良机。敢问大人,私通外邦罪当如何?”上官济瞪着白虹道,“先帝就是发现了马脚才决定诱杀太子,却不想还是……”
说到这,上官济声音有些哽咽,惹得群臣亦是心下戚戚。白虹冷眼旁观,愈发觉得上官济才是那个谋逆之人。他面不改色,话里却渐生逼迫之意:
“若老臣没记错,南征之事是赵王殿下一再陈词,怎么现在又变成太子主使了?”
上官济脸色铁青,强压下心中的怒火,反驳道:“本王是被伪证蒙蔽,以为南线危急,何况长邑侯通晓军情也极力赞成。南境一旦陷落,大越门户洞开,难道白大人是想让大越身处险境吗?”
正说着,侍卫捆了一个人进殿,那人口中塞着布团,众人细看才认出是“已故”的袁贤妃。上官济道太子与袁氏合谋,以假死为幌子安排其出宫两边联络,并拿出了太子写给都川的信函。众臣瞠目结舌,上官济趁机下令将卖国之人就地正法。这时,宣景殿门外一个洪亮的声音打破了沉默。
“此乃先帝遗命,白大人难道想抗旨吗?”
“来者何人?”
“前兵部尚书郑韬。”
门口的禁军立刻让开一条路,郑韬昂首上前,躬身向上官济拜了礼,回身看向白虹。
“郑某从禁军统领府而来。京兆尹府接到报案,赵统领在府中被人暗杀,郑某在统领府找到了先帝数道密旨,白大人自己看吧。”郑韬把手中的卷册交给白虹,他虽只以上官济幕僚的身份自居,但因其资历仍受众人尊重,“太子与吴王勾结外敌,谋逆遭诛。赵王是先周皇族后裔,得先帝教养多年,曾戍守北境,今日宁可受人责难也要全力护驾,为的就是保住先帝的江山。既然先帝亲自交托玉玺,白大人为何一味阻挠不让七殿下继位?难道你想抗旨自立门户吗?”
这话说得极重,白虹顿时语塞。他只是一心力证太子清白,并无阻止皇位继承之意。白虹深谙高明承的心性,清楚高乾的旨意不是这样。然而太子死无对证,上官湄和王德瑞此刻都不得见,自己也从未真的见过高乾所述的遗诏……
上官济对陆荻使了个眼色,陆荻便退出宣景殿。他不再说话,反而是尚书令岳之恒语重心长地劝白虹分清轻重缓急。
原来如此!
他终于确定了上官济的阴谋。高乾临终前还挂念的人,竟真的会这般恩将仇报?白虹本想以太子之事拖延时间,寻出上官济的破绽,逼他暴露野心,但看现在的情形恐怕已经没有机会了。
“岳大人,白某与你共同辅佐先帝多年,你我二人虽常有政见不同,可都是一心为大越着想……”他痛心地扶住胸口,险些咯出血来,“如今你倒妄听人言,让太子蒙受不白之冤?白某只有一句,此事关乎太子一世英名,比七殿下继位更重要!”
“白大人,”一直沉默不语的裴铭突然出列,“学生想岳大人正是在为大越着想。”
道理不言自明。先帝驾崩,太子薨逝,七皇子顺位,赵王代为主持亦不逾矩。岳之恒和曹杰已经验过密诏和玉玺,国不可一日无君,再拖下去恐生大乱——
“裴铭!你身为礼部尚书,本是我的得意门生,如今却……”白虹怒视裴铭,继而环视群臣失望已极,“还有你们,你们!先帝病笃之时你们接到传召却迟迟不来建德殿……怎么,你们不敢站出来,是早知太子谋逆?还是早知太子被污?”
不是宣景殿么?众人面面相觑不解其意。
“七殿下到!”
殿外惊雷划过,陆荻带着一脸茫然的高明和踏入宣景殿。上官济请明和上阶,亲手将传国玉玺交到他手中,负手驻目众人。
“宣景殿里站着的都是忠君爱国的贤臣良臣。若再不顾旨意,不明事理,待明日宫里宫外乱起来,你们哪一个对得起先帝、对得起大越的黎民百姓?”
他的目光一直停留在白虹身上,平静而幽深,像一座极寒地狱。此刻的上官济周身都散发着皇家的威仪,居高临下,逼得众人纷纷后退。一个对朝政能躲多远就躲多远的风流王爷,难免会让人忘记他最原始的身份。但,他们心中的疑惑和顾虑,却在此刻的电闪雷鸣中意外消弭。
白虹与他对视良久,眸中的火苗亦渐渐熄灭。很好,就算是为了先帝,也要留此残躯与你分庭抗礼。白虹深吸一口气,走至群臣之首的位置,顺从地低下头。上官济微笑,转身恭敬地拜向高明和,众臣亦跪地山呼万岁。新帝即位,沿用元鸿年号,大越行百日国丧。郑韬恭请上官济以亲王身份辅政,协助操办先帝丧仪,明和亦无异议,上官济再三推辞后勉强答允。
天终于黑了。
傅钰亭曦早已等在赵王府中。在外忙了一日,此刻上官济的心中只充斥着劫后余生的彷徨。他瘫坐在书房里,握住颤抖不止的手臂,眼中的光忽明忽暗。
“事成过半,虽然出了些意外比最初的计划晚了半年……”上官济长出一口气,“亭曦,若非你发现了袁氏的行踪,此番行事也不会如此顺利。”
“都是天佑殿下。”
“我……该好好谢你才是。”
上官济说着,心底却无端涌上悲戚。他早被告知高乾独自一人将遗诏秘密存放在汀云阁,摆明了是对自己才智筹谋的自信,更是摆明了要在弥留之际将遗诏亲手交给最信任的人。他利用了个中最大的疏漏,却从未想过帝后间的信任竟深厚到国家相托,生死相赴。
“亭曦说过,占卜之术只在指引。”亭曦还是一如既往地冷淡,“幼主登位,后面的事情殿下早有谋算,按照最初的约定,亭曦该功成身退了。”
“亭曦——”上官济蓦地抓住她的手,犹豫片刻,“留下来好不好?”
亭曦眼波如水,想了想便也同意了,上官济伸手将她揽在怀中。亭曦喜欢别人这样抱着她,因为这样他们就不会看见她眸子深处的情愫。
府外突然传来了一阵喧闹,有人贸然闯入。卓太妃出现在门口,毫不客气地将亭曦轰了出去。亭曦淡漠地退下,和陆荻比肩而立,无意听里面激烈的争吵。暴雨只下了不到两个时辰,现在万籁俱寂,天边的圆月清明如洗,恍然照亮了整个夜空。陆荻异样的目光从天上移到亭曦的耳畔,许是觉得失礼,他皱眉向后退了一步,不再看她。
一炷香的时间后,卓太妃冲出赵王府消失在夜色中,亭曦屈膝相送。上官济望着她的背影,心里有如千斤之重。果然卓太妃的眼睛是毒辣的,也只有她敢直言他最终的目的是什么。上官济挪到亭曦身后,顺着她的目光看去。
“月色真美。”
就是太碍眼了。亭曦双目微闭,她更喜欢纯粹的黑夜,像天顶上悬挂的黑曜石。
不过天总算是黑了,无论有多少星月灯火,夜晚终究是夜晚。而且,只会是更深的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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