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高乾在寿诞之后受凉染上了风寒,且病势较重,上官湄考虑到他年纪已大经不起耗损,遂令太子监国。
除夕夜,池南宫宴结束后去了趟城外,回府时已是深夜。一进门,池南就见上官济坐在正堂,从手中的茶来看他已经来了许久了。池南拱手行礼道:
“赵王殿下。”
“长邑侯好兴致,除夕夜还不着急回来照顾侯夫人。”上官济放下茶杯起身还礼。
“让殿下笑话了,殿下请坐。”池南没有理会他话中的深意,挥手令旁人退下,坐在一旁笑道,“不知殿下漏夜前来有何指教?”
“本王有个问题想请教君侯。”上官济表情庄重严肃,似有大事发生,“君侯是我朝大将军,数建奇功,得陛下倚重,自然眼光非凡,不知君侯对大越南境局势怎么看?”
上官济谦虚避嫌,向来只做富贵闲人,朝政军务从不插手,为什么会突然这么问?就算南境有异动,消息也应该从东宫传来,可池南却真切地从他的声音中听出了不安和恐惧。池南腹诽,仔细回忆了近来高乾和高明承要他关注的动态,均未发现有何不妥。
“如今南境只有都川为邻,多年来两国边境平稳。且袁氏待大越恭顺,与我大越结秦晋之好,都川皇后更是大越嫡公主。”池南想了想道,“再说两个月前都川更是派出亲王为陛下祝寿,重视已极。臣不明白殿下为何会有此问。”
“平稳?”上官济神色骤然一凛,“连君侯也被蒙在鼓里,看来本王有必要给你看样东西了。”
说罢,上官济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密报上面写道都川国君袁嘉言几年来严防边境秘密练兵,妄图对大越不轨,连派和定亲王来朝贺也是意在沿路刺探大越兵力虚实。
池南读后微微一笑:“京城暂无异动,不知殿下是从何得到的消息?臣并不知情,也觉得不实。殿下可能不知,当日袁亲王来京时,太子殿下曾嘱托臣暗中盯紧其一举一动,袁亲王是真心来朝,并无刺探之意。”
“上次去都川陛下命本王留了些人,这是飞鸽传书,君侯真的这么相信自己的眼睛?”上官济又拿出好几封密信,推到池南面前,“沂州、蓟州、莞陵三地太守和周楚王世子上官泽的密函,涉及边境增兵设哨还有城中异闻。君侯在沂州多年,魏太守的笔迹你不会不认得吧?”
池南仔细查验,字迹确实无差。他站起身推开一旁的隔架,大越及周边几国的地图映入眼帘。
“君侯真乃国之栋梁,”上官济站在他身后敬佩道,“天下太平之时也不忘时时关注大越边境状况。”
池南没有回答,只专注地盯着自己在西南一带曾做过的标记,手指停在南境布防的几个重要据点。近年来都川虽有向西向南扩张的举动,但对大越一直以礼相待,北侧只留守了常规驻守军队。都川王室内斗,其实力较早年削弱不少;现在虽已恢复大半,出兵却绝非明智之举,池南实在想不出都川觊觎大越的理由。但若密信内容是真,都川向北增兵屯粮,大越南境倒是有陷入危局的可能。而若南境失守,大越中原腹地会直接暴露在都川面前,情势将不容乐观。
“臣有一事不明。”池南沉思道,“如果南境局势真像殿下说得那样急迫,殿下为何不直接进宫面呈陛下或太子,而要先来长邑侯府呢?”
“君侯是个明白人,就算陛下让本王留人,他们也是暗卫,由陛下直接管辖,本王无权过问。”上官济目光炯然,“加急的军情尚未入京,本王就持密信进宫,岂不是明摆着告诉别人本王与三州太守有往来?即便本王问心无愧,只是在游历时和他们交好,但素来流言杀人于无形,到那时本王的赤胆忠心岂不成了有心人口中的铁证?”
池南尚在沉默,上官济继续道:“君侯光明磊落,熟悉南境,除了你本王还能信任谁?说句实话,陛下有陛下的顾虑,本王有本王的行事风格,关注南境动态实乃私心。本王的外祖母尚在沂州,那也是皇后的外祖母。若沂州出事,晋国公府首当其冲,君侯要置本王的外祖和你的生死之交于何地呢?”
听上官济轻车熟路地提起旧事,又格外咬重了“皇后”二字,丝毫不避讳两人的姐弟关系,池南心中疑云渐浓。事情来得太突然,他也没有太多时间思考,只拱手赔笑道:
“殿下顾虑极是,殿下倚重臣,臣感激涕零。只是陛下现在龙体抱恙,朝事暂时移交东宫,待军情传至京城,臣必会与太子认真商讨对策。”
上官济的语气里多了些不悦和质问:“本王说了这么多,君侯还是只信太子不信本王吗?”
这就有些出乎意料了。池南的心脏剧烈地跳动了几下,稳了稳情绪才道:“臣效忠的是大越,太子和殿下与陛下同心,臣当然不敢违逆。”
“方正之士尽心力不敢矜,遭患难不避死。本王虽是旧朝皇子,心里却仍有家国二字,也同样担心大越的安危。”
上官济的眼底并无半分不甘或愠怒,却依旧冷冰冰地扎向池南的胸口;然而只是瞬间,一切寒意烟消云散,唯余深不可测的黑暗。他愣了一下,还是开口问了一个说话间一直忍着的问题。
“请恕臣斗胆一问,殿下是否只是在关心大越边境?”
“是。”上官济郑重地回答,面不改色,“君侯以为呢?”
“殿下的表情不是这样告诉臣的。”
“你是朝廷重臣,若本王真有夺嫡的念头,今日就不会冒着生命风险将军情机密摆在君侯府上。”上官济喝了口茶笑道,“本王不向君侯隐瞒身份,君侯也该知道我上官氏自古以何立足。”
“臣不是怀疑殿下的诚意——”
“看来君侯还是信不过本王的为人啊,”上官济从怀中取出一块玉料原石,“这块玉君侯不会不认识吧?”
池南顿时一惊,险些立不住。
“白头山出产的极品白玉,本王驻守骁州时见过,当时觉得十分眼熟就让人随手采了一块。”上官济干笑着盯住池南的脸,“想起皇后从沂州佩玉而归,那玉原料从何而来,君侯不知吗?”
“臣……不知。”池南低头回道,背上却不禁渗出涔涔冷汗。
“皇后是旧朝公主,曾化名云翼隐居沂州,与一江湖白衣以玉佩定情,回宫多年仍不忘故旧。”上官济徐徐迫近池南,“君侯还要本王一句一句说下去吗?”
“殿下!”
“本王十几年前就清楚你们的旧事,但希望君侯明白,本王说这些不是想要威胁你,而是保护你。”上官济居高临下道,“同时也为了向你证明:忠君信诺是上官氏的组训,皇后是本王的亲姐姐,为难你们就是为难本王自己。”
池南本以为世上除了晋国公府和金诗玉再无人知晓内情,却不料消息凭空走漏到上官济这里。就算他明白上官湄留着那枚玉佩早已不是旧情难忘,但还是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慌,上官济的直言不讳让他觉得很熟悉,也很陌生。
相较于池南的慌乱,上官济则冷静许多。他站起身,将手轻轻放在池南肩上。
“虽说公事公论,但你我都是凡人,提到亲人就方寸大乱本也是正常的。”他的神情柔和下来,“总之本王今日只是来给君侯提个醒,待军情传到京城时不至于措手不及。你只要记住,本王和君侯的心一样,忧边患,重故情,不希望沂州出任何差池。”
池南引上官济到了府门口,恭送其离开。上官济的举动实在反常,以他今日对侯府的了解,难道暗中监视的人竟不是侯府下人而是他?如果真是这样,上次那个神秘黑衣人的出现是为了提醒还是警告?可……应该不会是他啊。
窗纸在这一瞬间被划破,冷风肆无忌惮地灌进来,险些吹灭了案上的蜡烛。
起风了。
池南写了张字条交给方信,又叫了管家进来。
“侧殿可用过晚膳了?”
“回君侯,”管家言辞有些迟疑,“夫人闹了一阵,不肯吃东西……”
“让人强喂给她,你们自行消遣去吧。”
府中有些冷清,池南负手立于门口,回味着上官济看似客气实则不容推脱的话语。他计算着时日,总有种道不清的预感,如噩梦一般攫住心头。池南只能先让自己平静下来,待收到陈和光的回信后再做定论。
年后复朝,西南三州果然传来消息,都川集兵数万逼近大越边境,上官济请求太子发兵。今时不同往日,群臣对于此刻起战事也是各执己见。上官济和兵部竭力主战,反对的声音则以中书令白虹为主。
“大越睦邻,四境皆服。我们得到的消息也只是些苗头,赵王殿下急于出兵未免太莽撞了吧?”白虹出言道,“都川一向恭顺,大越贸然出兵劳民伤财,消耗大越元气,有损两国交往,臣以为要先暗中确认都川是否要起兵再另作打算。”
“白大人言之有理,本王也是一时情急。但越是恭顺的敌人才越危险,真到起兵压境那天就来不及了。”上官济瞬即将目光转向池南,“有备方能无患,震慑一下都川也好。兵家之事本王并不十分熟悉,不知长邑侯怎么看?”
池南几日前收到陈和光的信函,一面写着“实。川屯兵潜越,南境危”几个字,另一面则是一小段做了标记的地图,情势的严重程度远超自己的预期。他知道陈和光不会夸大其词,便也进言陈明利弊赞同上官济的话,自请领兵南下。高明承听完众臣争执,深感形势严峻,又恐此事有诈,下朝后反复核查信件,与诸大臣商议良久,才来回禀高乾。
高乾在建德殿寝殿休养,听闻都川变故更加忧心忡忡,忙急召一众人呈上信函,详细询问了持续更新的军情。
“父皇请息怒。”明承跪地道,“儿臣与众臣商议过,若都川知难而退便罢,但若变本加厉妄存野心,大越必须予以还击。所以儿臣打算以长邑侯为主帅,辅以熟悉南境的副将参军,领兵南下,先驻扎在沂州和蓟州边境。蓟州以山林为主,易于埋伏,可伺机而动。”
高乾看着案上铺开的地图,期间陈弋又呈上沂州密报,他的脸色愈发难看。高乾皱着眉头想了许久才道:“准。”
“父皇,儿臣本欲要赵王陪同出征,但赵王为避嫌坚决请辞,举荐了门客常献作为长邑侯的副将。”明承回道,“不知父皇意下如何?”
“准。着户部两日内拟定粮草马匹方案呈给朕,余下的太子裁夺好了回朕。”高乾抬头扫视着堂下众人,“你们加紧办,太子留下。”
众臣依言退下,高乾说了许久的话咳得更加厉害,上官湄从寝殿转出,和明承一起侍奉他服了药。明承素来聪明机警,他见上官湄在旁一直一言不发便跪下道:
“儿臣知道母后担心琬林妹妹,都是儿臣无能,不能保护妹妹远离朝堂纷扰。”
“太子起来吧。”
上官湄扶高乾进里间躺下,她相信明承和池南的判断,知道证据确凿两国交兵无法避免,心下自悔不迭。若当初不让琬林嫁给袁嘉言,如今就不会这般为难了。
“请母后放心,都川之过在袁氏,不在琬林妹妹。”明承少不得多宽慰了几句,上官湄的眉头才略略舒展,“她是大越的公主,儿臣会叮嘱长邑侯,一定会竭尽全力将她完好地带回来。”
上官湄点点头,坐在榻边替高乾按揉着太阳穴。高乾又何尝不惦念自己的女儿呢?他长叹一声,紧握上官湄的手道:
“皇后安心吧。”
安心?果真能安么?上官湄抿嘴低下头,眼泪早已充盈了眼眶。
有了太子和长邑侯的督办,不过月余,一切兵将粮草便已准备就绪,大军也随后启程南下。临行前夜,上官济再访长邑侯府,神情俨然比之前更沉郁许多。
“臣还有一事,请殿下相助。”
“君侯请讲。”
“万一此战失利,一切后果都由臣一人承担,望陛下不降罪军中将士,不牵连侯府上下。若有不测……还请殿下尽力安置臣的故人。”
“也包括侯夫人?”
“是。”
“好,本王以人格担保,无论成败都会尽力护君侯要护之人。但望君侯——”上官济两指夹起一根木条插在都川宫城腹地,目光萧瑟幽深,“一击而中,永绝后患。”
这边袁景行听说高乾要出兵都川,哭着跑到建德殿跪求他放过袁嘉言。高乾近来陆续收到的战报和密报都指向边境局势日益紧张,加之病中烦躁,只将袁景行斥退并贬其为充仪。袁景行自知求情无望,回宫后竟以绝食抗议。过了几日,侍女小雁苦劝不成,只得去求上官湄。
上官湄忍痛来到乐成殿,袁景行正窝在床上以泪洗面。看见上官湄来探,袁景行猛地跪在地上扯住她的衣袖,像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皇后娘娘,臣妾哥哥不可能觊觎大越,您求求陛下别打都川!都川经不起大越的兵力啊!”
“你先起来。”
上官湄扶起袁景行,拿帕子擦了擦她的眼泪。几日不见,袁景行消瘦得格外厉害,面色像白纸一样毫无生气。
“臣妾没有说谎……”袁景行泣道,“哥哥从小就特别照顾我和弟弟,他表面风流不羁,实际上特别重情义。直到父王出事,他冷眼旁观了几年,知道叔父对我们不怀好意才决定对抗叔父。他也许借了大越之力,可其余的时候他没有说过大越半句坏话……臣妾清楚,哥哥有动作只是在整顿旧制。多年来都川内斗不止,朝局被叔父搅得乌烟瘴气,都川好不容易重觅生机,臣妾真的不信哥哥会以卵击石……”
“你别急,你皇兄在都川,本宫唯一的女儿也在都川……你以为本宫不挂心女儿么?”上官湄强笑着安慰道,“可事关大越,本宫改变不了局面,也不能劝说陛下。越军已经出发,你也别自己苦着自己了。”
“臣妾的亲人死的死,散的散,就只剩哥哥和弟弟,娘娘要臣妾如何不苦?”袁景行绝望地抬起头,“臣妾自嫁到大越,便以陛下为夫君,以大越为家。都川国小,虽然人心团结,战力也不算太差,可……三十万兵马,都川必败啊!臣妾怎么能眼睁睁看着夫君灭掉自己的故国?他日哥哥成了夫君的阶下囚或是刀下鬼,臣妾又该如何立足?臣妾只是好痛心……”
上官湄一时语塞,她能理解袁景行此时的心境,亦不忍让她重蹈覆辙。袁景行期期艾艾地哭泣着,撕心裂肺的声音也猛烈地撞击着上官湄的心。
焦灼,犹豫,身处同样的境地,她到底还能为她做些什么?
禁锢,或自由?无论哪一条路都无比艰难,但她现在不在局中,该是最清醒的那个……
“既然如此,”上官湄黯然,“本宫可以放你离开。”
“什么?”袁景行惊讶地抬起眼睛。
“本宫感念你对故国一片苦心,准你回乡见亲人最后一面,若见不到也无需委屈自己和仇人一起生活。”上官湄暗叹,只盼她能暂时放下,“陛下的决定无法更改,‘自由’是本宫唯一能给你的了。”
“娘娘……帮臣妾,不怕惹祸上身么?”
“下月上巳节,荣国夫人会来探望本宫,届时你可以乘她的马车出宫。本宫会奏你心悸而死。”上官湄好像没听到她的话,把前路对她一一指明,“但是第一,你的婢仆必须留下;第二,荣国夫人只会带你出宫,出去之后没有人再照顾你,以后如何只能靠你自己。”
袁景行心下明了,向她重重地叩首谢恩。
上官湄探身扶起袁景行,“若你真的感谢本宫就答应本宫做个普通人吧,无论什么结果都不要复仇。就当你不是都川公主,也从未做过大越贤妃。本宫许你善意,也希望你以善意回报。”
“臣妾领旨……”袁景行再次落下眼泪,认真地看向上官湄,“臣妾走后,希望娘娘好好照顾陛下……”
“本宫会的。”
元鸿二十四年三月初五,袁景行急病而亡,上官湄请求高乾仍将其以贤妃之礼下葬,谥曰“孝”,全了她生前的心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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