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暮春一个安静的夜晚,未满十五岁的池翰璘在长邑侯府因病早夭。
头七那日,送走了儿子,池南在外处理事情,金诗玉便由岄儿陪着回府。火盆中蹦跳的火星映着她苍白憔悴的脸,金诗玉泪如雨下。岄儿寸步不离地守着她,生怕她一时想不开寻了短见。
阴森的庭院里闪着唯一的火光,一阵冷风吹过,金诗玉浑身战栗。越过火苗,她似乎看见院墙上飘过一个绿色的影子,不禁尖叫一声。
“夫人怎么了?”
“我……我刚刚好像看见墙上有人……”金诗玉颤声道。
岄儿连忙叫了侍卫,侍卫们巡视了一圈,并未发现人影。
“夫人别怕,没有人的。”
“不!就是有……你看不到吗?”金诗玉尖声道,语气中充满了恐惧,“她还在那……好像……好像是许秋盈……她那日不就穿的绿衣服吗?”
岄儿听了也有些害怕,但见池南仍未回来只好壮着胆子安慰她。
“她来找我干什么,报仇吗……又不是我害的她,为什么要来找我!”
“夫人,夫人……”岄儿忙让人去熬安神药,抱住瑟瑟发抖的金诗玉,“夫人放心,许秋盈罪有应得,永世不得超生,与夫人无关。她不会来的,不会来的……”
“对,对……”
金诗玉的声音弱下去,精神已然恍惚。她摇摇晃晃地站起身,突然指着院墙大声道:
“可害死高明晔的又不是我!上官湄,你为什么要来害我的孩子!说!是不是你让许秋盈来害我的孩子!”
岄儿一听说这话慌了神,忙捂住她的嘴。
“夫人你别乱说——”
“翰璘……他还是个孩子啊!你怎么连个孩子都不放过……”金诗玉瘫软着膝盖跪下去,惶惑地环视四周,“君侯呢?君侯呢?他怎么还不回来?”
“夫人,君侯一会儿就回来。夫人累了,您先休息……”
岄儿连声宽慰,叫了人帮忙把金诗玉扶进卧室,命人熬了安神药。忙活了好一阵,金诗玉终于睡去。岄儿安顿好一切,才悄悄退出卧房。一转身,见池南站在她面前,表情冷峻。
“方信,带她到书房。”
却说管家前日给金诗玉熬药时在药罐旁发现了一封信,管家不敢耽搁忙呈给了池南。池南拆开信封,里面只放了一份非常诡异的药方:
玉芙蓉、珍珠草、决明子、小茴香、益母草、芦根、泽泻、密蒙花、厚朴、夜交藤、榕树须、滑石、常山、葶苈子、金银花、高良姜。
任何一个懂医术的人都不会开出这样的方子,池南一看就知道是有人以密语传信。
玉鸩敏徽,草庐泄密。后夜戌时,长亭尽告。
在圈出最后一个字之后,池南心中的震惊已经无法用言语来表达。夏日闷热,这十六个字更是压得他苦涩难耐,连气都透不过来。“玉鸩敏徽、草庐泄密”,什么意思?传信的人是谁?他处心积虑地约自己长亭相见到底有什么目的?
不论消息真假,单是传信人知道这些绝密就意味着侯府已经被人监视了。想到这,池南唤了方信,让他一一去布置。
于是,两日后,也就是今夜,池南在长亭等候,一个陌生的蒙面男子如约而至。低沉喑哑的声音,旧年发黄的信函,字字清晰,他在池南面前道出了一切。而就在池南突然出手想要知道他的真实身份时,蒙面人却像早有预料一般先一步消失在夜色中。
深夜,金诗玉迷迷糊糊地醒过来,见池南纹丝不动地坐在窗前,脸朝向窗外。
“夫君回来了……”金诗玉虚弱地道,“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
池南听到声音转过头,冷漠地看着她,眼睛有些红。
“坐起来。”
金诗玉不解,见池南神色有异只好挣扎着坐起身。暖风徐徐吹进卧室,金诗玉向门边看了一眼,池南站起身关上了门,搬了座椅坐在她对面。
“诗玉,有件事你要跟我说实话。”池南犹豫了一阵才缓缓开口,“敏徽太子是怎么死的?”
“什么?”金诗玉一愣,低头道,“不是许氏下毒么?”
“你看着我的眼睛,说实话。”
金诗玉勉强抬起头,池南的目光直直逼视过来。还不及她闪开,池南便扭过她的下巴,强迫金诗玉与自己对视。
“许氏托你找药草治病,用毒害死敏徽太子,事后又将剩余药丸藏在玉簪里让宋辰交还给你?”
“是……”金诗玉点点头,“许氏心思狠毒,谋害皇子,还试图嫁祸你我。”
“真的?”
“当然是真的。”金诗玉强笑道,掩饰着心里的慌乱,“这么多年了,夫君怎么提起旧事了?”
“你说谎。”池南半眯起眼睛沉声道,“许氏从未托你找过东西,也从未让宋辰给你谢礼。”
“夫君说什么?”
“是你让他们这样指认宋辰的,对不对?”池南冷冷地松开手道,“许氏说的才是实话,是你先进宫找她,许以古画和她做了交易。敏徽太子是你害死的。”
“胡说!”金诗玉咳了几声,“夫君从哪听来的这些话?”
池南叫方信将岄儿带进卧房,岄儿战战兢兢地跪在池南脚边,从逼走上官湄到敏徽太子案,一五一十地承认了金诗玉的所作所为。
“你利用佳林氏和荷玉送断肠草进宫,不想被许氏识破。”池南俯视着金诗玉,“于是你连夜派人寻来紫梅,说服我将它作为送给太子的生辰贺礼,又让蒋辞与宋辰联系,联手在敏徽太子茶中下毒。事后你让荷玉偷出玉簪,在上面凿出空隙,与荷玉串供,命蒋辞偷许府的玉观音,杀宋辰灭口,伪造信件,引太子通过他查出许府。诗玉,我哪一句说错了么?”
见池南说得分毫不差,金诗玉哑口无言,不敢朝他动怒便转而看着岄儿。
“岄儿,你——”
“夫人我错了……”
池南早就听厌了岄儿的呜咽,便挥手叫方信把她带下去好好看管。
“告诉我,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真是有趣……我的夫君不信我,竟然相信一个罪人……”金诗玉笑着喘息道,借机整理着思路,“一个小丫头胡言乱语,你凭什么质问我?”
“现在是我在问你,”池南有些不耐烦,“这一切是不是你的计划?”
“大将军驰骋沙场,威名赫赫,不知杀过多少人。现在我们的孩儿尸骨未寒,你就……”金诗玉冷笑道,“若死的不是高明晔,不是皇后的儿子,你还会这么在意吗?”
“我不管他是不是皇后的儿子,”池南逼近了一步,“我只想知道你利用了我,到底还要隐瞒到什么时候,错到什么时候?”
“我没错!”金诗玉突然抬起头看着他道,“都是因为上官湄,我父母受难,姐姐被囚冷宫。她害了我全家,我只是做了为母亲报仇该做的事,我有什么错!”
“这么说——”池南的喉头不安地抖动着,“一切都是你做的……”
“是!”金诗玉握紧双拳,“我金家被她和许家联手陷害,蒋辞是蒋言的堂弟不在府上逃过一劫,我便让他在许府中做死士,骗取许宏的信任。我曾发誓要让许家不得好死,我动不了皇后但我可以让她看着自己儿子惨死!是他们逼我在先,我要让害我母亲的人一个个付出代价!”
“敏徽太子何辜?一个稚子竟要被你卷入这场肮脏的争斗!”池南终于忍不住道,“翰璘不在了的痛苦……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皇后也好,敏徽太子也好,金诗玉,你怎么这么狠,一次又一次将别人推上绝路!”
“少来教训我!”想到上官湄,金诗玉便气不打一处来,“你是我夫君,不顾及我的失子之痛,胳膊肘屡次向外拐,不就是因为忘不了和上官湄的旧情吗?”
“你住口!”池南怒道。
“被我戳中痛处了?是,我是告诉陛下她的行踪逼她离开,可你知不知道我是为了什么?”金诗玉凑近了些,“池南,我对你一见钟情,你却连正眼都不看我。我就是要让你知道她是皇室中人,你配不上她!只有我,懂你护你,可以和你白首偕老。我这么做,是因为我爱你,难道爱也有错吗?”
“我生气从来不是因为这个!”池南决然打断她的话,“我气的是你的自私和狠毒,气你利用我的信任谋害别人。难道你对敏徽太子和许府做的这些也叫爱吗?这叫私欲!”
“人非圣贤,我就不信你没有自私过!我为的是你,是父母,是金家全族!而且,我已经赢了!”金诗玉毫不退缩道,“池南你别忘了,若不是我把你引荐给父亲将你带回京城,你到现在还是一介江湖白衣!天子脚下,能轮到你领兵封侯吗?心里始终有你、助你实现夙愿的人是我金诗玉,而不是上官湄!”
池南从没见过这样疯狂的金诗玉,一秒,两秒,他眼中渐渐写满了绝望。
“别把人想得太好,也别把人想得太坏。”
“她?你知道了?”
“君侯真是被尊夫人瞒得好苦啊。”
……
真是天大的讽刺啊!本以为只是居心叵测的离间之计,或为私怨,或为争权,他想过所有的可能性,却独独没有想过真相,那个由金诗玉一手成就的真相。
道不同不相为谋。在如此不堪的真相下,该如何继续?
濩落独行去,天意莫如斯。
“诗玉,我承认我曾倾心皇后,但这么多年过去了,我是真心喜欢你,想和你过令人称羡的生活……”池南悲痛地后退了两步,“我能接受命运的安排,原谅你的任性,但我不会原谅你的欺骗和利用,如此行径比许氏更歹毒……”
“不,你要做什么……你不可以……”金诗玉见他认真起来,忙收了方才的凌厉,站起身要去扯他的衣袖,“池南,我错了……是我一时口无遮拦……我不该说那些话……”
“已经晚了,我给过你太多次机会,可你毫无悔改之心。我不是没有怀疑过你,而是一直说服自己相信我最爱的妻子不会做这些伤天害理的事……都是因我对你一再纵容才让那么多人无辜枉死……”池南眼中含泪,慢慢推开金诗玉的手,“我不与杀人凶手为伍,但我会永远记住沂州那个为我吹笛的女子……”
“池南……”金诗玉跪在池南面前,紧紧抱住他的双腿,悔恨道,“我真的知错了……我已经没了儿子,不能再没有你了……”
“无论如何你都是翰璘的母亲,我曾深爱过的人。”池南挣开她,背转过身,“我遵守诺言不会弃你,但也不会再见你了……”
“池南……”金诗玉在地上泣不成声。
“这是你的家,永远都是你的家……”池南深吸一口气,叫进方信吩咐道,“侯夫人精神不佳,从今日起于府中侧殿静养。未经本侯允许,任何人不准见她,不准多嘴……否则,家法处置。”
方信不敢怠慢,和几个人一起扶金诗玉去了侧殿。金诗玉竭力哭喊着,池南呆望着她离去的方向,心如刀割。
孤灯挑尽,长夜难眠,天上无星无月。池南独坐书房,依旧无法平静。他烧掉了那个神秘黑衣人递来的所有信函,将侯府上下每一个人的履历都重新细读,而后目光就定定地锁在了窗棂上。
近月,荣国夫人患了胸痹之症。高乾派刘宪和几位御医前去诊治,上官湄急得不行,便给了汭屿令牌,拜托她代自己常去探望。
这天,汭屿探望出来,见方信守在王府门口,说池南请她至校场一叙。
汭屿跟着方信骑马到了校场,周围都是操练的禁军兵士,池南则远离了人群坐在一个偏僻凉亭里,他面前仍放着一尊酒盏。路上,方信已经大致和汭屿说了原委,汭屿惊闻侯府变故,仔细一想却又在情理之中。
“君侯,方才东宫来人,属下已经把您准备好的奏报呈上去了,并已告知您晚些时候会亲自去找太子商议。”
池南点头,方信拱手退下。汭屿坐到池南对面轻声道:“还在为小君侯的病逝而难过么?”
“汭屿,”池南哑着嗓子,举起酒盏就要往口中送,“我……我觉得自己很不堪……”
“别喝了。”汭屿夺过酒盏劝道,“事情已经这样,后悔或难过都没用了。”
“我怎么也不会想到是她……她把消息放给陛下,授意赵钦向国公老爷施压,她才会被迫离开……”池南哽咽道,“也是她设计害死敏徽太子,陛下唯一的嫡子……为什么……为什么我从来没看出来她是这样的人……诗玉啊……”
“池南……”汭屿叹然,握住他的手腕,“别太自责了,都过去了……”
“我间接做了她的帮凶,我唯一的孩儿遭了报应……”池南迫切地看着汭屿,“汭屿,你和娘娘会不会恨我?”
“不会。”汭屿温言道,“娘娘永远都不会知道真相,我也不会恨你。池南,你永远是我和师父的好兄弟……”
“说实话,我不喜欢一切不能掌控的事物……”池南擦了擦眼泪,苦笑道,“我好羡慕你……即便知道了自己是谁,也清楚该在意什么不该在意什么,我若有你一半清醒也不至于像今天一样难受……”
“不过是走了一段路而已,何必一直绊在过去?”汭屿坦言道,像是早就看清了去路,“好强的人什么都想赢,半点也输不起。你是这样,侯夫人是这样,娘娘也是这样。可世间哪有只获得不失去的道理?池南,真正勇敢的人不会因失去而崩溃。你信任我,当我是挚友,可你也是君侯,手握大越兵马,你可以做得更好,也必须做得更好。”
“我挚爱的妻子带走了我生命里的第一片月光,又做了我最痛恨的事……”池南有些困惑地看着她,“你说……这些是命中注定还是意外呢?”
“意外也是命中注定。”汭屿垂下眼睛,“你肯与夫人割裂过去,自然也该鼓起勇气展开新生。”
“说起来容易,可我……”
汭屿思索了一阵道:“你等我一下。”
说完,汭屿跑到远处的一株橘树旁仰头端详了一阵,然后三下两下爬上树摘下几片叶子,掸了掸灰尘,回到凉亭中。
“还记得这个么?”汭屿笑道,“那时候你年纪最小,但最喜欢音律,总和师父说乐曲能让你忘掉一切烦恼。”
池南不禁动容道:“像年少一样不知愁该多好……”
“有感情就会有忧愁,无论什么情。”汭屿递给池南一片叶子,“试试看?”
池南将树叶放在嘴边,停顿了许久,缓缓吹出一段旋律。才吹了两句,池南便忍不住掩面而泣。
“娘娘以前常弹这首曲子。”汭屿抬头望向远方道,“可你们本不是对方能守护的人,自苦又何尝不是另一种折磨呢?”
“不是自苦……”
“我懂,你们都不是。”汭屿轻声道,“走上一条路,就该彻底抛开另一条路上的阴晴雨雪。若这首曲子能让你从极痛中释怀,那我今日就陪着你。”
汭屿随手吹起了手中的橘树叶,清脆的音调中,除了平和再无他物。池南遥望着远方,想起了一个很久远的场景。
群山,古寺,还有阵阵清幽的笛声。
梦终于醒了。
那样一无所有的时光,才是自己真正能掌控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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