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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章 凤箫

长歌以上 万俟洢然 6282 2021-04-02 20:42

  仲夏,大越南境情报网暂时恢复联络,冰之却因心力交瘁毒发不治,带着所有未解的秘密永远地睡在了沂州和成州之间的树林里。高乾得到这个消息后将自己关在建德殿中,整整一天没有见人。令人更加坐立不安的是,身为中宫皇后的上官湄也顶着酷暑在殿外从晌午站到了深夜,不听任何人的劝告。没有人知道高乾在想什么,就像没有人知道上官湄在想什么。

  初秋,都川国君袁樯驾崩,太子联合禁卫军加害长宁王,欲将王府赶尽杀绝,长宁王于是发动政变对抗太子夺回帝位。袁嘉言登基,册封高琬林为皇后,至此袁氏政权重新回到嫡系一脉手中。消息传开,是非对错大越国中浑不在意,只是多了些饭后的谈资罢了。

  次年,晋婉生下八皇子,取名高明英,再次宠冠六宫,恢复了往日的神采。高乾老来得子十分高兴,和上官湄依制赏赐了晋婉很多金银珠宝,明光殿终于又热闹了起来。

  这日众妃来请过早安,上官湄看了看时辰,便让小亚去请高明承到凤仪殿。

  “母后金安,”明承进殿行礼道,“儿臣不知母后召见,因事来迟,还请母后恕罪。”

  “无妨,起来坐吧。”上官湄笑着放下手中的书卷,“下月就是陛下寿诞了,本宫叫你来是想问问筹备得如何了?”

  “回母后,昨日礼部裴大人上书回过,千秋节仪典也已全部安排妥当,请母后放心。”

  “和母后仔细说说,都是如何安排的?”

  “是。”明承恭谨地回道,“千秋节当日辰时,父皇要先在太元殿依次接受朝臣、使节恭贺;巳时二刻颁布赦天下圣旨;午时父皇与母后在朝华殿宴群臣和使节,与众同庆,宴乐歌舞持续两个时辰;至晚膳时分才和后宫各位娘娘相聚。”

  “很好,难为你记得这么清楚。”上官湄满意地点点头,“朝臣和来使可都定下了?”

  “回母后,都定下了。”明承低头数道,“参加千秋节仪典的在朝官员共一百二十位人、外臣三十二人、他国使节十人,此外还有四位皇子、八位公主以及长乐、豫章、华阳三位公主的驸马,都已一一记录在册。”

  “长乐公主也会参加?”上官湄从未见过这位神秘的大公主,自然有些意外。

  “是,此为父皇五十大寿,公主已派人传信,儿臣也反复确认过。”

  “多少年不进京的人都来朝贺,”上官湄笑道,“要多辛苦你盯着礼部打点了。”

  “父皇和母后信任儿臣,这都是儿臣的分内之事。”明承再拜道,“此番都川派和定亲王来大越,是所有使臣中级别最高的,儿臣拟安排他住在荣轶客栈的上房,母后意下如何?”

  上官湄知道和定亲王是袁嘉言的亲弟弟,也足可见得他的诚意,便笑道:“要一视同仁才好。”

  “母后放心,进京的外臣和他国使臣都是以上宾之礼相待,都住在东市街和长泽街一带。”明承眉宇间透出一股干练和自信,“儿臣与赵王、吴王两位弟弟已经挑好人选,届时侍奉在客栈以及四周街巷,保护他们的安全。既要一视同仁,也要一切以大越为先。”

  明承的语气很像年轻时的高乾,上官湄不由得晃了一下神。

  说来也奇怪,上官济这些年来虽不再和她亲近,但平日里行事却极有分寸,从不涉足朝事,又总能适时地提出绝妙的建议。为了避嫌,他与高明承交往不多,却独独与高明熙投缘。上官济待这位异姓皇弟十分亲厚,成日饮酒游玩不说,甚至送给他一条价值连城的腰带作为生辰贺礼,兄弟俩的“金石之交”一度流传在大街小巷,被众人奉为美谈。

  时光流转,缘聚缘散从来都是最难说清的。

  也许,我本没有资格怪他,更没有资格奢求他的原谅。

  “还有,”明承继续道,“为了确保万无一失,千秋节期间两条街巷都会由专人重新布置。儿臣会在东市街搭花楼戏台,与皇宫城楼遥遥相望,父皇可与民共庆千秋盛世,波及到的商户和百姓暂由京兆尹府统一安置并加以抚恤。”

  “已经回过陛下了?陛下同意了?”上官湄皱了皱眉。

  “是,赵王弟弟有此提议,陛下便交给他办了。”

  上官湄站起身,面色有些凝重,明承不知其意也跟着垂手站在一旁。上官湄驻足在殿门口,望着院中的秋景,许久才开口道:

  “太子,你明日下朝后回禀陛下:东市街过于拥挤,建楼必定影响百姓生活,为天子寿诞大动干戈终究不像话。花楼戏台可以搭在长泽街与会宁街交汇一带,这样同样显我国威了。太子觉得呢?”

  明承倏然明白过来,不禁自愧思虑不周,光顾着在他国使节面前展示大越盛景,全然忽视了对东市街百姓的影响。

  “这不是你的错,你不必自责。”上官湄犹自望着外面,心口突突地发紧,“还有,除了客栈周边也尽量减小影响范围,街上多些人值守是应该的,但本宫觉得东宫和禁军就足够了,带上别的王府反而不易调度。”

  “母后睿智,儿臣受教。”明承长揖至地,拜服道,“儿臣立刻着手去办。”

  上官湄点点头,明承又坐了一阵才退下,汭屿从书房里转出来。

  “娘娘在担心什么?”

  “不知道,只是心里有些不踏实。千秋节多是礼部全权筹办,陛下只过问使节大事,未必会想得很深。高明熙虽然得你教导多年,行事还算得体,但他毕竟是许秋盈的儿子,还有上官济始终不再认我……”上官湄心中隐痛,亦困惑地摆摆手,“让太子小心些总没有坏处。”

  “您累了吧?”汭屿笑着扶上官湄坐下,示意梧桐端上一杯茶。

  上官湄缓了口气,余光瞥到内室的书案,命小亚将案上的诗稿取过来,上面写着一首反复修改的诗。成文本不难,可要想写出最令人满意的句子她还是费了不少心思。上官湄看了一阵,又递回小亚手中。

  “撕了吧。”

  小亚一愣,看了看上官湄,又带着询问的目光看向汭屿,汭屿接过诗稿通读了一遍。

  晞草曜日月,一轩一倾城。

  老来书剑气,谓我立新盟。

  春秋朝夕顾,崇岭复天江。

  百川回廊照,呵手记流觞。

  华光苒苒开,鸿雁日边来。

  待到长歌起,迤逦四纪台。

  良辰花满席,桃李月沾衣。

  璧堂千古地,犹有少年期。

  “可娘娘……”汭屿不解,蹙眉道,“这已经是第三稿了……真的要撕么?”

  “儿女情长的残篇,还是撕掉吧,我觉得我想到了比诗文更好的贺礼。”上官湄蓦然轻叹,“陛下真的是老了……”

  “娘娘,”汭屿以为她是在感怀时间流逝,便笑着安慰道,“汭屿比您还大呢。”

  上官湄缓缓道:“我不是说这个。你说,为什么别人年岁越大越能学会淡然和满足,只有我越来越杞人忧天呢?”

  “您在意的事情太多,而偏偏又有心力应付这些,能不发愁么?”汭屿想了想,折好上官湄递过来的诗稿收在袖中,“像我这样头脑简单又心疼自己的人,自然不会去寻那些无谓的烦恼,活得舒心才是保养之道。”

  “说得也是,明熙出去你也算彻底闲下来了。”上官湄被她逗笑了,“小亚,去准备准备,午后随我去看看陛下。”

  上官湄携小亚到建德殿时,高乾午睡才起,晋婉见她来便知趣地退下了。上官湄走到高乾身侧,将食盒中的汤羹取出来。

  “陛下喝点桂圆红枣羹吧,臣妾特意让人熬的。”

  “皇后辛苦了。”高乾握了握上官湄冰冷的手,“你又不能吹冷风,让他们送过来就是了,何必亲自跑一趟呢?”

  上官湄抿嘴笑道:“臣妾带过来的汤羹难道就不能从陛下这里分一口?”

  高乾闻言便让上官湄坐在他身边,拿汤匙盛了一点,试了试温度,送到她嘴边。

  “朕很久没这么喂你了吧?”

  “陛下事多,臣妾怎么好再像年轻时一样撒娇呢?”

  上官湄嘴上说着,眼角却是藏不住的笑意。她抿了一小口,微微皱了下眉头。

  “怎么了?”高乾见她表情有变,便自己尝了一口,“没有很烫啊?”

  “不是。”上官湄唤进小亚,神色严肃地道,“小亚,这羹是你亲自看着他们做的么?”

  “回娘娘的话,当时奴婢被江修容叫去院中帮忙,但奴婢已经嘱咐过底下人了。”

  “本宫交代给你的事你什么时候能上心一些?”上官湄沉下脸来,不悦道,“本宫说过多少次,要熬足了时辰再放入枸杞,否则这羹总是不够入味,影响口感,连带着红枣养血安神的功效也差了?”

  小亚立刻跪地请罪,高乾见状怕上官湄动怒,忙道:

  “只是一点点火候的问题,皇后不必太较真了,朕觉得这味道挺不错的。”

  “陛下觉得这只是微不足道的小问题,但臣妾不这么认为。”上官湄正色道,“小亚,拿回去给本宫重做。”

  “不用了,小亚,你退下吧。”高乾转而安抚地拍着上官湄的后背,柔声劝道,“枸杞只是锦上添花的辅料,何必再浪费人力物力呢?”

  上官湄凝视着高乾的面孔,表情终于软下来。她温和一笑,握住高乾的手。

  “陛下,如你所说,烧煮的银耳差一刻半刻无伤大雅。”上官湄语中大有深意,“可世上锦上添花之物太多,不是个个都像枸杞这般寻常,一兴一废也就不只是重做一碗汤羹那么容易了。”

  高乾一愣,“你是想说——”

  “臣妾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听说上官济提议要在东市街建花楼戏台贺陛下千秋。臣妾觉得他这个提议很好,可东市街是京城最繁茂的街巷,商户众多,戏台拆建恐令百姓生乱。不如就搭在长泽街的空地处,找人经营下去,也算一件益事……”上官湄略侧过身,“陛下英明,无论于城楼上能否看见,天下万民都是与陛下一同欢庆的,又何必做些表面功夫?岂不知珍玩伎巧乃丧国之斧斤,珠玉锦绣更是迷心之酖毒啊……”

  “自古兴建土木都是衰败的开始,没有过问上官济建楼选址是朕的不是……”高乾沉默了一阵方道,“皇后啊,也就只有你肯对朕说这些……”

  “陛下,臣妾不是想扫你的兴,只是——”

  “朕明白,朕都明白。”高乾将手放在上官湄唇边,“湄儿,有你是朕这一辈子最大的幸运。”

  十月十八是高乾五十大寿,敕休朝三日,举国欢庆。高乾在太元殿接受朝臣、来使拜贺,颁布赦天下圣旨,与群臣宴饮赏乐,晚间又与诸嫔妃子女相聚,其乐融融不在话下。家宴上众妃各展才艺,有晋婉和粟念的筝歌相和,有袁景行的窈窕舞姿。一家人难得聚得这么齐,高乾心情甚好。席间,上官湄呈上亲笔抄写的后宫礼单,高乾反复看了好几次,名单以晴贵妃为首,始终没有找到皇后的贺礼,又见上官湄面色如常地欣赏歌舞,不觉有些失落。

  散席后,高乾理应去凤仪殿歇息,上官湄扶他上轿辇时高乾却说要去明光殿看望惠妃和八皇子,还不待上官湄回答,高乾便轻轻地松开了她的手。上官湄看着他逐渐远去,转身默然神伤。

  拐角处探出一个玄色身影,高乾望着上官湄孑然的背影,心里愈发不是滋味。他停了一阵,不想去听晋婉温柔可人的软语,便与王德瑞一起回了建德殿。一进内室,高乾就看见了殿中一个盖着帷布的高架。高乾走上前去掀开,愣在原地。

  映入眼帘的是一幅精致的刺绣,上面清晰地绣出了大越的每一个州县,每一寸土地。

  “《锦绣图》!”高乾脱口轻呼道。

  他还记得第一次看到这副刺绣是上官湄被软禁兰台期间,小亚告诉他这是上官湄一家人的心愿,她要亲手绣出这片锦绣江山送给他做生辰贺礼。后来她手受伤,自己也有意逃避那段难堪的经历,此事便不了了之。高乾缓缓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抚摸着花纹。时隔数年,丝线经过药熏依然光洁如新,他忽然觉得那纹路很烫,很刺眼,以一种无比优雅却又无比狰狞的方式沿着他的指尖一寸一寸地游走全身。高乾手上略一用力,绣品突然掉了个方向,露出了背面更加惊艳的绣纹。

  金龙,云雾,还有角落里几朵盛开的木槿花,与正面的地图截然不同却严丝合缝。高乾知道双面刺绣的难度,也清楚上官湄为了绣出这样的作品要付出怎样的辛苦。一瞬间,高乾觉得那钻心之痛不是划在上官湄的指尖,而是刻在他的身上,一层又一层地叠加。

  像没入湖底的小兽。

  像坠落悬崖的旅人。

  像一墙之外永远碎裂的铜镜。

  所以……这才是……

  高乾有些胸闷,掩口咳了几声,转身踏入夜色。

  月光清辉将天地万物的影子都渲染得格外寂寞,上官湄孤身行至御湖边。此时湖水尚未完全结冰,她不由得忆起了那年夜祭淇奥的情景,也是在这里她初遇高乾,开始了一段全新的故事。上官湄蹲下身,把手伸到湖水里,指尖传来熟悉的刺痛,亦或许只有这么低的温度才能缓和连日来手上的烧灼感。

  半晌,上官湄把手收回衣袖,向湖心岛走去。

  小岛是静谧的,相思木,三生石,都沉沉睡在这里。这些年下来,上官湄越来越喜欢这种静谧,夹杂着孤独,却让人莫名地觉得真实。她注视着闪烁着月色的三生石,沉吟出一句往日的誓言。

  “我心子心,三生不绝。日月还巢,但续山阙。”

  是醋意,寒意,还是什么?为什么第一次有了异样的恐惧?脑海中尽是高乾的面容,和他渐渐失却耐心的模样。他不愿谈及匆匆流逝的年华,也等不及自己准备的惊喜。再想到人终无永寿,上官湄心里更是酸涩不止,忍不住掩面啜泣。

  总是认为自己做得不够好。

  总是认为自己该竭力忍耐。

  总是认为自己脚下是一片坚实的土地。

  可我……现在……想家了……

  是的,那是我曾经离开的地方。很远,是因为在天上;很近,是因为在身旁。清溪窅冥,一切无休无止,我,是真的有些想家了……

  “怎么哭了?是怪我了么?”

  上官湄一回头,发现她惦念的人就站在身后。

  “陛下……”上官湄想笑,眼泪却不受控制地簇簇落下。

  “湄儿,我看到了……”高乾大步上前,合臂拥住她,“为什么要为难自己,你不知道我会心疼么……”

  “臣妾本来是想给你一个惊喜的……”上官湄靠在他胸口,温热逐渐布满全身。

  “我期待了很久,一直在想你会送给我什么贺礼,从晨起一直到晚宴都没等到。所以我生气,以为你只会泼冷水,讲一堆大道理……可当我回到建德殿,看到你亲手绣的《锦绣图》,我心里真是……”高乾爱怜地吻着上官湄的头发,“你的手有伤,根本动不得针线,我不敢想你到底是如何忍着剧痛一针一针绣出来的纹样……”

  “那……你喜欢么?”上官湄抬起头。

  “喜欢,这是我们互相的许诺。”高乾愧疚道,“抱歉,是我失约了……”

  “不,”上官湄惨然一笑,“陛下喜欢就好。”

  “‘璧堂千古地,犹有少年期’,我都看到了,也都还记着。”高乾忍着咳嗽道,“一切都会像你期望的那样,永世不变。”

  “乾郎,我……”

  “我在,别怕。”

  高乾温柔地抚摸着上官湄的背,直到她的抽泣声停下来。他弯下腰,回头调皮地朝上官湄眨眨眼,就像很多年前一样。

  “湄儿,上来,我背你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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