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鸿二十四年五月十五,帝高乾驾崩,皇后病笃,移居鸾将台。后,猗兰殿失火,吴王、江修容殒命。
五月十六,赵王灵前上表诛太子一族以安先帝魂魄,白虹据理力争,反被指为太子同党,白虹悲愤至极血溅灵堂。帝无奈,准赵王所奏。
五月十九,帝纳岳之恒“丧期不兴兵”之谏,敕令池南按兵不动,都川暂得喘息之机。同月,帝派郑韬赴南境,以安将士。
六月初十,新帝登基,正式拜赵王为摄政王,郑韬为中书令。谥太祖武皇帝,行追封礼,由摄政王备办迁宫事宜。
七月,越军遭都川精锐奇袭。摄政王以延误战机革群臣,除异党。复召回中书令,予池南全权处理战事,伺机反攻。
八月,帝有疾,陆荻入侍。摄政王长居建德殿,代帝批复政事。
次年,摄政王执王旗幸延州,几遇刺。帝暴毙,宗室无人,京畿大乱。摄政王领兵入京,血战数日,伏尸满城。裴铭留“先报国恩,再报师恩”血书,身被缟素举全家之力相抗,终不敌。“戊子之变”终结,余臣拥戴摄政王上官济于宣景殿即位,复国号为周,改元端佑。
鸾将台。
上官济身着玄色龙袍站在门口,心中满是复仇的快感。自上官济摄政,先帝嫔妃公主名义上迁居永宁宫,实则与高明和一样全部被软禁,八皇子亦不幸夭折。而上官湄在鸾将台独居一年,头发已然变白。迎上她的目光,上官济还是被上官湄现在的样子吓了一跳。
“看见了吧,是朕没有辜负父皇的嘱托,是朕承袭大业夺回了江山,朕才是最忠心的人,朕才是笑到最后的人!”
事实摆在眼前,是他算准了时机设计让高乾坠马以致病亡,嫁祸高明承。且从收到都川军情那一刻开始,所有事情也都是他一手谋划的。扶持幼主,不过是他给自己留时间铲除异己,为大计铺路。上官湄深吸一口气,自己还是太低估了他的能力。
幼子何辜,幼子何辜啊!
“你——”
上官湄站起身扑向上官济,上官济不知从何处掏出锁链迅速扣住了她的手腕,脸上却还是重重地挨了她一巴掌。
“你可知道,”上官济的嘴角隐隐滴出血来,“上一巴掌是断了你我亲情,这一巴掌是断了你的生路。”
“原来你还知道你我有亲情。”上官湄的手腕被他紧紧地钳着,掌心不停地发麻,“你不明是非,为了私怨私仇不惜谋反,以致天下大乱,百姓二十多年的安宁再被打破,如此行径岂是天子所为?”
“朕没有谋反,高氏无人,朕只是顺应天命拿回了本就属于朕的皇位。当初你烧得了父皇的遗诏,却烧不了朕这个人!”上官济阴森森地冷笑,“倒是你,做了逆贼的皇后终究也变成了逆贼!”
“高氏无人?”上官湄摇头,“不用我问你明和明英是怎么死的吧?”见上官济的脸果然抽搐了几下,她徐徐嗤道,“我从没有认为起兵造反是对的,包括高乾,也包括你。高乾曾大错特错,可他用尽一生心血来赎罪,他对天下的付出和取得的成就足以弥补二十五年前的过错。而你……你在大开杀戒的时候有没有想过这样做的后果?在戴上面具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摘下来要付出的代价?”
“朕当然想过!”上官济面无惧色,“父皇死于高乾之手,朕不能让他偿还,也要让他的子孙后代偿还!朕没有直接夺了高氏江山,还辅佐高明和做了一年皇帝,已是恩宽!”
“‘江山’二字里最轻的就是皇权,到现在你心心念念的还是两姓私怨,难道这些真的比百姓安定更重要?”上官湄的眉目间透出一丝悲恸,“你陷害明承,扶植傀儡,以正义之名挑起内乱。战火所及,生灵涂炭,国力空虚,贻害永年。上官济,你睁开眼睛看看,看看现在天下变成什么样子了!”
“住口!”
“心虚了?”上官湄直直盯着他,“你太偏执,心里只有仇恨,根本没有天下。这样下去,又如何指望天下拥你?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身在其位,你根本赌不起,只有仁爱守正才能坐稳,你明白吗?”
上官济一愣,他没想到此刻上官湄竟然还在为他考虑,一时噎住。
“高乾说自己无情,可他却真的重情明理;你一向自诩深情,却不知你自己才是最无情的那一个。”上官湄言下隐有深意,“你不就是恨我阻了你和金诗棋么?我说了多少次是她杀了母后,论情论理你都不该爱上她!”
“呵,谁是仇人朕清楚得很!”听到金诗棋的名字,上官济的心又硬起来,猛地抽出宝剑横在上官湄肩上,“没错,朕是为皇位,但更是为了她,朕这十几年来卧薪尝胆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接她回家,为她和孩子报仇!当日你明知朕与她两情相悦还杀了我们的孩子,你、你真是比朕狠毒一千倍一万倍!”
“那你为什么不直接杀了我?不敢?不忍?”上官湄平静地看着他。
“你急什么?”上官济嘴角现出一丝诡异的笑,收起佩剑,“长邑侯不日回京,朕要让你看朕用都川帝后的人头祭献先祖。”
“你!”上官湄终于怒不可遏,锁链在她腕上刻出了浅红色的印痕。
“还有,你别指望谁能侥幸逃脱。”上官济松开手,将她推到椅上,“高氏遗患,朕一个都不会留。上官湄,你既然让朕尝过失去至亲至爱的滋味,朕自当千倍万倍偿还于你,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你的亲人了。”
上官湄心寒已极。一股腥甜涌上喉咙,她已经不敢认眼前这个近乎疯狂的人了。那些和她相关的甚至无关的人,苟活一年,终究还是因她而死。
一瞬间的心痛,真的只是一瞬间的心痛。
去了最好。
“你,可还有什么话?”
上官济一只脚已经迈出了鸾将台,又短暂地停下。上官湄闭上眼睛,吐字如远山的云,软弱无声。
一连三日,上官湄都没再见过上官济。
七月七日午时,鸾将台的门再次被打开。上官湄正埋头在案前奋笔疾书,听到动静才缓缓抬头坐正了身子。她的表情一如往常,陆荻偷偷看过去,竟一丝波澜也没有。
“陛下今日登基,特赐太后美酒一壶。”
“哀家不为难你。”她淡淡地回答,眼睛却逼视着陆荻,陆荻扛不住,默默垂下眼帘,“你回去告诉他,他还欠哀家一个消息。”
陆荻眼睛半眯了一瞬,又换了略显为难的表情道:“您何苦为难小臣……”
上官湄懒怠跟他废话,转回身道:“你就这么说。还有,找两个人替哀家更衣。”
余光瞥见陆荻嘴角僵硬了一下,上官湄只觉心里有火,她猛地站起身张开着双臂,手腕处垂下来的锁链强硬地磕在桌角。陆荻被她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忙退后了一步。
“怎么,要哀家这个样子去见先人吗!”
上官湄的声音里自带着威严,陆荻不敢再辩,躬身落荒而逃。她着实厌恶陆荻在她面前阴阳怪气的模样,这样的人究竟是如何成为上官济的心腹的?
目光掠过酒壶,上官湄又坐下来提起笔,继续在纸上写着什么。在她面前,已经堆了厚厚一沓纸,——这是她这几天凭借记忆默下的平生所有诗作,自己的,淇奥的,还有和高乾的。一年了,心早就麻木了,除却写到“吴钩月下万里尘,赤子长恨长门深”一句时笔锋略有凝滞,上官湄甚至连一滴眼泪都没有。
至亲一场,与君当以心相知,不料世事无常……
外面乱了起来,上官湄侧耳,听说湖心岛起火了。终于到这里了,她想。
陆荻再回来已是黄昏时分,他身后跟着十几名侍女,人人手上都捧着一套衣服。上官湄扫了一眼,只留下了一件纯白色襦裙和黑纱氅衣。原来陆荻离开后将前半句回了上官济,上官济闻言只说了句“子时过后拿你是问”,陆荻无法,只好默默带人去准备。
更衣毕,上官湄把所有人都遣了出去,独自坐在镜前梳了个简单的发髻。她凝神片刻,执笔蘸了浓浓的墨,一点一点,涂在白发上。御赐的墨还散发着淡淡的花香,待恢复了昔日的模样后,上官湄才将象征大越皇后身份的夜明珠凤钗插在发间。她的脸惨白如纸,连衣衫也是素色,唯有头上一抹明晃晃的金色,从镜中隐隐反射出一点光彩。上官湄重新挪到案前,将已写好的最后一张纸读了几遍,折好,用一个玉匣子压在了妆台上。
戌时二刻。一个人轻轻走进来,又轻轻掩上了鸾将台的门。
“哀家说过不会为难你,出去候着。”
“微臣参见娘娘。”
那人的声音十分熟悉,亦恍若隔世。上官湄手中一停,抬眼望去,见池南一袭黑衣,正恭恭敬敬地向她行礼。上官湄似乎松了一口气,扯了扯袖子道:
“将军免礼,坐吧。”
池南直起腰身走近了几步,见桌上放着一壶酒不免眉头一皱。他垂下头不想让上官湄看见自己的表情,又怕她尴尬,只低低唤了声“娘娘”。
良久,还是上官湄打破了沉默。
“今日新皇登基,哀家知道将军该是回来了,一路辛苦。”她的语气平和得超出了池南的想象,他略带惊讶地挺起脊背。
“谢娘娘体恤。”见上官湄欲言又止,池南知她想问什么,便小心地斟酌着字句,“微臣此来是……奉旨告知娘娘,都川袁氏国君图谋不轨,已被擒获,其家眷亦被押回京城。御旨已下,此后再无都川,只有都州。”
听到“家眷”二字时,上官湄浑身一凛,倒吸了一口凉气。还未等她张口,池南的声音就再次飘进她的耳朵。
“高皇后……逃走,下落不明。”
上官湄蓦地抬头对上了池南的目光,他也丝毫没有回避。唯一的女儿生死未卜,她会不会被人带回来做了俘虏,甚至受尽折辱?都川皇后与帝并尊,如今家国不再,她一介女流……真能从刀枪箭雨中杀出一条血路?还是——
池南表情坦然,甚至想努力挤出一丝微笑。直到确认了心中的猜想,上官湄如释重负,嘴角不由得翘起,颤声道:
“谢谢你。”
池南也松了口气,他知道她已明了,不需自己再说什么。终于完成了一项艰巨的任务,他偏过头,眼神愀然暗去。
“臣……”池南双手不安地紧握着,“一不能尽大越之责,二不能安帝后之心,三不能护家人之命,实在有愧,不敢承谢。”
上官湄明白他的心事。她知道上官济以平叛为名诛了不少家族,其中还包括软禁多年的金炜。金诗玉听闻噩耗,竟发疯似地闯进宫痛骂上官济,最终被一碗御赐的“药羹”结束了生命。上官湄虽不喜金诗玉,可当知道她是以最痛苦的方式死去时心里竟也有一丝怜悯。那个为爱而狠、为爱而疯的人,终于也化为了阴间的一缕孤魂。
“很抱歉……”上官湄叹道,“金家全族是他的旨意,我无能为力。”
此刻,她谈起上官济,仿佛是在谈论一个陌生人,一个全无关系的帝王,开创了一个全无关系的朝代。
池南摇摇头,“娘娘不必介怀,诗玉……毕竟是臣的妻子,她沦落到这一步,焉知不是臣害了她?”
此话一出,池南便住了口。他又想起当日上官济信誓旦旦地承诺保全长邑侯府,虽是密谈没有旁人作证,可大丈夫言出必行,身为天子食言实在不能不让人心寒。想到这,池南的心彻底冷了下来,退意渐生。他见上官湄还在思索他的话,便问道:
“娘娘不恨么?不遗憾么?”
“恨?遗憾?”上官湄苦笑两声,脸转向窗外,似乎是在搜寻着什么,“没什么可恨的,也没什么遗憾的,更不想让谁为难。只是等不到和他约定的那天了。”
池南一愣,上官湄却慢吞吞地站起身向窗边走去,藏在袖子和氅衣间的锁链堪堪垂下。池南腾地站起来握紧拳头,上官湄见他这样,略低下头淡淡一笑。
“几十年前的允诺早就不作数了,既然等不到木槿花开,这一世能护万民,也无怨无悔了吧。他是皇家子嗣,又曾为摄政亲王,我只是自责没有帮先帝保护好太子而已。”
不待池南回答,上官湄便回身走到妆台前,拿起玉匣。
“我还有最后一个心愿,”上官湄站在池南身前,眸光微暗,“请你帮我把这个玉匣交给陈大哥和如英,这是我欠下的,他们……该知道埋在哪里。”
池南双手接过玉匣,眉头紧锁,不自觉地要打开。
“不要看!请你……不要看。”
上官湄失声道,随即避开目光退了几步,胸口不住地上下起伏。池南见她这样,心里也猜到了八九分,便行礼道:“娘娘嘱托,臣一定照办。”
“谢谢你……抱歉,这辈子,是我负了你……”
上官湄瘫坐在椅子上,眼底似有盈盈泪光。池南的心口也像被人揪住一般,生生拉扯地疼着。他蹲下身,平视着上官湄不发一言,目光里却有无尽的宽慰。四目相对,不见情深,但见相怜。其实都不必说,二人早已心知肚明。
你不必像我一样遗憾,只忘了吧。
我懂,我都懂。
“你的一切不幸都源于上官氏,所以……你走吧……”上官湄终于躲开了池南的眼睛,勉强笑了一下,“我不想让你看见我死的样子,至少——留个好点的回忆。”
池南心中酸楚,见她依旧坚持,便心下一横,转身准备离开。
“池南!”
上官湄忽地站起来叫住他,池南微侧过头,上官湄嘴唇颤抖了几次,声音渐次小了下去:“若能重来……”
她停住了话,像是期待一个回答,又像是在对自己发问。
池南的表情却平静如水,开口恍若梦呓。
“冬可酿酒,夏可种花,足矣。”
说罢,池南大步离开。
上官湄眼角缓缓溢出一滴泪,舒心地笑了。有了池南的这句话,此生最后一个问题也终于有了答案。她知道他已经原谅了自己,原谅了一切。上官湄有条不紊地挪回案前,将案上的诗稿都泡在盆中,看墨迹一点点晕开,直到那似浓似淡的墨淹没了清水本来的颜色。她坐在铜镜前,仔细地整理着自己的发鬓,将玲珑骰子戴在颈上,又望向妆台上折好的纸,停驻了一刻,将纸一点点靠近烛台。纸灰簇簇落下,也不知是她的眸子照亮了烛火,还是那烛火照亮了她的眸子。
都好了。
上官湄费力地斟了一杯酒,朝着东方跪下,双手举起酒杯。
这杯酒,敬天,敬地,敬日月,敬山河,敬将来,敬过往,敬你,敬我。
上官湄右手一抖,杯中冷酒悉数洒在面前。她从容不迫地站起将空杯放回桌上,从怀中取出一把匕首,指尖划过刃处,传来熟悉的刺痛感。想来,这已是陪她最久的物件了。当日阵前,她欲以此匕首取高乾和自己性命未果。但如今,一切烟消云散,她再无留恋,可以选择一种最有尊严的方式随他而去了。
以上官家最尊贵的女儿,以高家最尊贵的女人。
手起刀落,上官湄脸上含了浓浓的笑意。那年月下,她与他在湖中泛舟,相偎相依。他唤她湄儿,她唤他乾郎。琴歌一曲,不问人间。
门窗已被封死,可外面的星星该是很灿烂的吧。
没人能预见未来,已经离别过,我不会再流泪了。清白地来,清白地去,也认真地记得将要带走的许诺。白色的衣裙上泛起点点嫣红,像极了颈上的相思子。
有过执念,才能放下执念;
有过牵挂,终得了无牵挂。
我负世人,何须世人再祭我?那便以殿中残躯,消你心头怨愤。
乾郎,我来见你了。
这一次,我不会再违诺了。
鸾将台外,池南始终没有离开,指甲紧紧扣着玉匣。
你与最爱的人坎坷一世,但终携手同去。而我呢?恐怕若真有来生,我还是会选择诗玉。但,我仍然会毫不犹豫地爱你,没有理由。
哐啷——
他望着湖中残月,听到屋内传来酒杯落地的声音。
很远,很轻。
在眉间,在水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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