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堂殿中,万山仪服过安胎药,歪在窗边昏昏欲睡。汭屿站在门口定定地望了一阵,笑意慢慢从眼角褪了下去,一层无法排解的寂寥若隐若现地攀住她的双目。
“这才什么时辰,夫人倒好睡。”
万山仪睁开眼,见是汭屿带着思涵过来,忙起身让座,笑吟吟道:
“江婕妤万福。”
“夫人快别这样,汭屿哪里受得起。”汭屿扶她坐下,向手心里呵了口热气,“想不到夫人这病装着装着,倒装出一个孩子了?”
“姐姐这就是笑话我了。”万山仪不好意思地笑道,“就像姐姐一样,机缘到了,挡也挡不住呢。”
“还是要多谢夫人肯冒风险为娘娘出力。”
“姐姐客气了,你还是直接叫我的名字吧。”万山仪叹道,“我入宫还全凭娘娘垂顾,娘娘是我恩人,我岂有不尽心的道理?”
“如今我走出凤仪殿,不知多少人在背后议论呢。”汭屿忽地自嘲道。
“能出来就是好事。”万山仪平静地道,“显名也好,不显也罢,日子久了,清浊是非大家自有分辨,姐姐多思无益。对了,公主跟着姐姐还好吧?”
“她几个月大起就一直是我照顾,跟着我很习惯。”汭屿努力忘掉杂乱的思绪,面上带了喜色,“如今梧桐也跟着过来,自己人好歹都团圆了。”
“梧桐?”
“啊,就是思涵。”见万山仪不解,汭屿忙向她解释清楚,“上次小亚说娘娘好像不太喜欢这个名字,我就给改了。那丫头倒是十分听话,办事也利索。”
“口才也很了得,”万山仪接着笑道,“不然怎么能说服惠妃为娘娘做了个顺水人情呢?”
“当然。”汭屿从袖中取出一方锦帕道,“只可惜我和娘娘还未来得及向吴纯贵妃道谢,她重病在身仍然仿着娘娘的针脚绣了这几枚相思子,病人体虚,怕是更伤身体。为了计划顺利进行,我真是……”
“姐姐,”万山仪握住她的手,“燕凝姐姐走前还惦记着陛下和娘娘呢,她不会怪你的。”
“等我一会去为她上柱香吧。”汭屿好像想起来什么一样,抬头道,“早起听闻万妹妹胎像不太好?”
宫里的消息传得还真是快,万山仪摇摇头,说早前御医来看过了。没什么大事,第一次有孕难免费些周折。
“我来看看。”
汭屿伸出一只手,示意万山仪将手腕搭在上面,汭屿闭目仔细给她把了一阵脉,眉头越拧越紧。
“万妹妹最近吃了什么药?”
只是普通的安胎药而已啊。万山仪见她疑惑,便唤云卿把安胎药的方子拿过来。
片刻,汭屿看了看药方,又捡拾了一些药渣,均未发现什么不妥,心中疑云渐浓。她站起身,一寸一寸地检查玉堂殿的陈设,连书案上的毛笔都没放过,最后停在了万山仪的枕边。
“这卷书是哪来的?”
“你说那本《道德经》啊,”万山仪走过去,从书阁上取下一个盒子,“我素喜老庄之道,那是前两日樊婕妤怕我怀着身孕憋得慌,特意送过来的。”
“樊璎珞?”
“是呀,别看她平时只跟惠妃来往,嘴上那么刻薄,性子还是很纯善的。”万山仪笑道,“你瞧那绢帛的颜色和气味,没有个七八十年可保存不成这样,可不真是古籍么?”
汭屿顿生疑惑,无论旁人说什么做什么,她都有自己的人生信条。汭屿知道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恶,也没有无缘无故的善。
“妹妹,你是聪明人,樊婕妤与你素无往来,突然赠此厚礼你不觉得突然么?”汭屿低头嗅了嗅布帛,又细细检查了卷轴,方摇头道,“亏得是我……万妹妹,这捆书的绳子和象牙轴都被特殊处理过,上面覆有蟾酥和冰片,都是伤胎的利器啊!”
“你……你说什么?”万山仪顿时白了脸。
“蟾酥性热有毒,冰片驱散郁火。你每日看书,或手持触碰,或不慎入口,药就会通过皮肤或肠胃渗入体内,伤及胎儿,或至畸胎,或至小产……”汭屿痛心地掩卷在旁,扶万山仪坐下,“妹妹方才说那绢帛有气味,其目的就是为了掩盖住冰片的松木香气……”
“可……”万山仪扶住胸口,“我与樊璎珞无冤无仇,从未得罪她,她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汭屿不答,只记得那日许秋盈想用药茶害她的情景。谁得圣宠谁有身孕谁就会成为众矢之的,她今日一来,恐怕别人就更知道二人交好;而她初得皇宠,若带走万山仪腹中子,岂不一箭双雕?果然是个肮脏的地方啊,汭屿强忍着按下腹中的恶心——
不,不对。樊璎珞胸无城府,此事未必她就是主谋……汭屿斜眼轻瞥了瞥那被处理过的书卷,深深叹息,“这卷书我先带回去。未免他人起疑,妹妹就换一卷书放在这里正常翻阅,你又不是没有《道德经》,装作不知或许可以躲过一劫……”
“今天是樊婕妤,明天还会有别人……”万山仪颤抖着握住她的手,“汭屿姐姐,现在陛下不在宫里,贵妃那日又因你气急败坏,我不像她们有人倚靠,我该怎么办?”
“妹妹放心,以后我会多留意你的饮食起居……”汭屿安慰道,“不过你说得对,我们不能太被动。你明日就去向贵妃请旨,要求太医令刘宪和贵妃一起来照顾身孕。事关皇嗣,又当着众人,她代行中宫之职不能回绝。刘宪照看娘娘多年还是靠得住的……”
万山仪站起身,对汭屿感激地行了个大礼。
“妹妹别这样。”汭屿忙扶住她,思索了一阵道,“我待会回去就让梧桐送一包银针过来,那银针是我跟师父学医的时候师父教我的方法,可测大部分毒物。妹妹只要小心这几日,等陛下回来就好了。”
“亏我还自诩深谙道法,可静观世事,沉而不争,没想到这才刚有身孕就手忙脚乱成这个样子。”万山仪满面惊惶,“只希望娘娘早出困局,我的孩子也能安稳些……”
“一定会的,只要动手害人就会有破绽。”汭屿的语气很坚定。看着身边的人一个个受伤,她明白现在不能继续坐以待毙了,她该用她自己的办法解决一切。先前也只是怀疑许秋盈,没想到那日一杯茶就试出了她所有心思,汭屿当众说出自己会医术就是要绝了她们的害人之念。她亦有种预感,那个死胡同,高乾和上官湄马上就要走出来了。
入夜,陈弋至猗兰殿传高乾口谕,汭屿安顿好琬林便随他去了。马车出宫后左转右转,终于进了一座空落许久的府邸。陈弋引她走到一间屋前,汭屿抬头发现檐上写着“祠堂”二字,她大概猜到了这是哪里,恍然记起了很久之前上官湄说起的故事。
昔日高乾的高祖父曾跟随太祖皇帝南征北战,最终帮助太祖皇帝统一天下,结束了数十年的战乱。大周建立后,高乾的高祖父获封武陵侯,并娶了太祖皇帝最疼爱的女儿湖山公主为妻。太祖皇帝虽待下宽和,但对王公侯爵的敕封却极其严苛,又定下重重规矩。武陵侯得此殊荣,自是臣子中的佼佼者,一时风光无两。然而太祖皇帝逝后不久,武陵侯便遭谗臣陷害,被新帝降罪废爵,冤死狱中,湖山公主亦坐诛,夫妻二人薄葬城外,只有高乾的曾祖父年幼得赦。高氏从此衰落,如今这座祠堂则是到他父辈这一代才重新修建,也是直到高乾执掌天下武陵侯的爵位和湖山公主的祭享才被恢复。世事变迁从无定数,想到这些事,汭屿仍旧唏嘘不已。
“进来吧。”是高乾的声音。
“臣妾参见陛下。”
“平身。”
高乾背向着她,只木然盯着最前面一个牌位上的字。汭屿见高氏祖宗牌位,心中仍自纳罕,高乾此刻应该在延州处理公务才对,怎么会在这里?
“陛下……一直没有离京?”
“汭屿,今日是朕父亲生忌……”
汭屿了然,上前安慰道:“陛下保重龙体,不要太过伤心……”
“父母总有离去的一天,朕不是伤心。”高乾说得极慢,极沉,“朕只是不愿接受得而复失……刚刚经历重逢的喜悦,转眼就是天人永隔。朕有时痛恨上天,为何要先给希望再让人失望呢?”
“陛下,请恕臣妾斗胆,得就是得,失就是失,它们之间并无顺序之别。”见高乾没有打断她的意思,汭屿便继续道,“陛下与其感喟于得失先后的落差,不如珍惜当下,那些求不得和已失去总是人力难为。”
高乾心有所感,但依然负手站立,纹丝不动,“那你如何看待求不得和已失去?”
“臣妾以为大部分求不得都是因人的怯懦,不去尝试就轻易放弃了;而已失去恰是因人的贪婪,过多追求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汭屿娓娓道来,“臣妾为医者,只想治病救人;为奴婢,只想侍奉娘娘。就像陛下曾见臣妾侍弄药圃,能种出药材最好,若种不出来,至少臣妾努力过,没有遗憾。苍凉天命,凡人太过渺小无力。只要能辨别出最重要的部分,牢牢握住,万死不悔,又何须事事计较?”
高乾转过身,汭屿见他眼角有哭过的痕迹。
“从来没有人对朕说这些。”高乾动容道,“朕一直觉得医者悬壶济世,是违逆天命的,没想到你竟然如此超然。”
“身份不同,所想当然不同。”汭屿听出高乾话中有话,浅笑道,“医者知其不能救而救,是为仁心;陛下知其不可为而为,是为胆略。”
“和你说话很有意思。”高乾赞许地点点头。
“陛下,臣妾还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汭屿低头犹豫了一瞬,试探道,“陛下为何不把祠堂迁到宫里呢?”
高乾像是受了刺激般变了脸色,眉心不停地颤抖,汭屿见状忙跪下请罪。
“陛下恕罪,臣妾失言……”
“不,不是你失言,”高乾示意她起身,略退后了些,声音失了三分底气,“朕只是没想到第一个问朕这个问题的人居然是你……”
“陛下?”
“旁人不问是因为不敢,皇后不问是因为有心结。”高乾苦笑两声,“在她心中朕为天子名不正言不顺,又怎能在宫里建祠呢?”
“不,”汭屿连忙否认,“陛下,不是这样的。”
“你不必多说。”高乾摆摆手,“你虽跟随皇后多年,但并不知晓内情,朕不听你辩驳,也不会怪你。”
汭屿见高乾提到上官湄时表情似有转圜,是时候了。她组织好语言,俯身跪下道:
“请陛下恕汭屿欺君之罪。”
“什么?”
“陛下,”汭屿再叩头道,“前日卓太妃见陛下为娘娘求情,凤仪殿内接近陛下,都是汭屿有意为之的。”
“朕知道。”
汭屿就算再冷静闻听此言也是心中惊骇,一时哑口无言。
“还有琬林那枚红豆锦帕,并非出自皇后之手。”高乾从袖中掏出手帕递到汭屿手中,“绣工没有问题,只是她从不会这样收针。”
高乾观察得这样细致,原来他早就知道。汭屿伏在地上请罪,心中却是狂喜。
“朕有证据指明皇后有谋逆之心,”高乾俯视她道,“朕今日叫你来,只是想听听你费尽周折是何道理。”
“陛下,娘娘不可能谋逆……”汭屿抬起头回应着高乾的目光,“请陛下明鉴,娘娘处置金氏是为了为母报仇,并非针对陛下。”
“你……你说什么?”高乾震惊。
汭屿从怀中取出青鸾令牌、太夫人手书和万宝堂残余账目,向高乾从头至尾回明了景舜、宛德两位皇后的死因,又将那日金诗棋所言原原本本地复述了一遍。
“金氏承认杀害两位皇后的罪行,又巧言令色让娘娘误会事情因陛下而起,害死景舜皇后是为陛下大计铺路,陛下几年来处处惮防娘娘,她由此才情绪失控。”汭屿说到此处心中愈发悲悯,“娘娘心痛万分,却因顾虑陛下和荣绍殿下,不能杀她,这才杀死她腹中孽子,终身幽禁冷宫。汭屿所言无虚,王公公当日也在门外,他可以为汭屿作证。”
“皇后向来待王德瑞不薄,你亦是皇后身边人。”高乾垂目道,“你既然有本事联络卓太妃,朕又怎知你是否提前和王德瑞统一了说辞?”
“汭屿明白,娘娘也曾嘱咐汭屿不要将证据示人。”汭屿凝眸低叹,“但事已至此,汭屿还是愿意尽力一试,不辩白证据真与假,只仰仗陛下信或是不信。陛下与娘娘年少相识,惺惺相惜;如今更是夫妻多年,这份情是虚是实,陛下难道看不出么?”
高乾沉默了许久,恍惚地看向窗外面。那并不是极久远的事,然而“真相”里还是夹杂了生生世世的心痛,缠绵不绝。
三月十日,吏部员外郎张骄奏皇后在宫中宴请朝廷官员,高乾一笑了之;
四月十八日,张骄呈上戍边将军赠荣绍王礼单,高乾询问,上官济言谈似有闪烁,高乾将张骄调离京城;
七月十九日,吏部主事王将密报皇后手下在周楚王府私见兵部官员,高乾不理;
八月三日,吏部尚书唐迪呈上皇后与禁军统领赵孟往来书信,高乾私下核实,确为上官湄笔迹;
八月九日,禁军副统领白炎密奏皇后向其索要京城周边布防图,高乾按下不表;
……
秋风乍起,烛光在眼前渐渐清晰。原来,已经到了这步田地了么?
“就算朕信你,但皇后在外联络官员,在内力保上官济,这些都是事实。”
“联络官员不假,但次次皆在陛下掌控之中;力保荣绍殿下也不假,但她只是为了保护弟弟……”话说到这个份上,汭屿已大略判断出了情势,“娘娘从未背叛过,只是自恨无力。一个是她挚爱的夫君,一直是她挚爱的胞弟,娘娘最后还是选择了陛下。陛下,荣绍殿下已经与娘娘断绝了姐弟关系……这些她没有告诉您……”
抽痛一下一下蔓延到高乾全身,他慢慢背过身,双手撑住香案,心中五味杂陈。
血亲在旁而不复相认,整个世界都在抛弃她,她该是何等无助?
谪臣意外身亡,会不会只是为了“坐实”她的谋反之罪?
一切根由仍未得知,她为母仇恨我,我为父仇怨她,这么明显的局,为什么两个人都轻易陷入其中了?
那么,布下迷障的人,难道真的是——
“先父受先皇党争迫害,逃亡隐居三十年,朕那晚出宫见了他最后一面……”高乾紧闭双目沉声道,“这桩事本与皇后无关,可朕却平白迁怒于她……”
“陛下,”汭屿膝行至他身侧,“汭屿不知幕后主使是何人,但相信陛下一定能查清真相,还娘娘清白……”
“朕知道此事疑点颇多。”回忆悠长,仿佛容不得高乾重新踏足,他桀然一笑,“现在细想,朕自从巡查回宫就心情急躁,连朕自己都无法控制,皇后怕也因此凉了心吧。”
汭屿听上官湄说起过几次,当时并不觉得什么,但自从知道许秋盈身边也有通药理的人之后,所有细微的线索仿佛连起来了。汭屿敏锐地蹙眉,请求为高乾把脉。
高乾挽起袖子露出手腕,汭屿直起腰凝神诊了一阵。虽然时间过去太久,脉象只有极其隐秘的异常,但汭屿还是察觉到了。她在心中飞快地盘算着,高乾的脉象有用过药的痕迹,却都不是毒物所致,也对不上心浮气躁的症状。汭屿余光瞥到他腰间的药囊,记得里面装有木香根和青蕨,心里豁然明朗,面上却只不动声色道:
“汭屿医术尚浅,陛下恕罪……”
“无妨。”
汭屿从高乾快速搏动的脉搏中感觉到了他内心的不安和哀痛,深吸一口气问道:
“陛下……是否想与娘娘重修旧好?”
还可以么?
彼此依然牵挂,有何不可?
高乾身子一晃,将汭屿扶起来,眼中的怜惜转瞬而过。
“你只想着皇后么?”
“汭屿只是陛下与娘娘的侍女,自然事事要为陛下和娘娘考虑。”汭屿不骄不躁,和她往日的样子没什么区别,“汭屿算计了陛下,该说的话也都说给了陛下,别无所求了。”
这个奇女子,让人不忍碰,不愿宠,终究还是委屈她了。高乾放开双手,汭屿的眼睛是亮晶晶的,里面却并无泪水,只是一汪与旁人截然不同的安然。
“虽然你不想要,但朕给你的都是你应得的嘉奖。你先回宫吧。”
汭屿躬身退下,出门后骤然松了一口气,高乾的用意她已经猜到了七八分。
接下来,就看谁先按捺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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