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修仪早产的风波随着新年的到来渐渐平息了,帝后命人细查,御医回禀佳修仪身体孱弱,加之晚宴上有些劳累才会早早生下四皇子,高乾听后也不作他言,只是经常去安阳殿探望母子二人。有了高乾的垂注和上官湄的特殊照顾,安阳殿一切平安,四皇子也健康可爱。为着帝后的关怀,佳林尔丹心中充满了感激。
上元节尚在休朝期间,午后高乾来到凤仪殿,邀上官湄与他一起去探望许婕妤。
高乾和上官湄到颐华殿的时候,恰巧金诗棋和晴宁也在和许秋盈闲谈。许秋盈歪在床榻上,随意挽着头发,略略施了脂粉,精神很好。几个人听到了门口的脚步声,连忙要起身行礼。
“免礼,都免礼。”高乾摆摆手道,“许婕妤你快躺下,怀着身孕不用和朕与皇后拘礼。”
“陛下和皇后怎么来了?像是和两位姐姐约好了似的。”许秋盈眼波流转,腮边带笑,牵过高乾的手让他坐在床边。
真是如花的年纪呀,上官湄看着比自己稍小一些的许秋盈,余光瞥见晴宁悄悄按了按自己的眼角。晴宁发觉了上官湄的注视,有些不好意思地红了脸。
“如今你这肚子最是金贵,”金诗棋笑道,“我们都盼望着你快点生一个小皇子呢。”
许秋盈低头摸了摸自己的肚子,歪头冲着高乾道:“陛下,您看您一过来,臣妾的小皇子就高兴得不得了,他大概等不及要见陛下了呢。”
“看他这么活泼好动,将来也一定聪明可爱。”高乾拍拍许秋盈的手,转头看着上官湄,“皇后觉得呢?”
“臣妾同许婕妤一样盼着是位皇子,这样明承明睿还有荣绍王就能多一个小弟弟了。”上官湄微微一笑,刻意将上官济说得疏远了一些。
“公主当然也是很好的,”许秋盈迅速领会了上官湄的意思,扭头对晴宁调皮地笑道,“臣妾很喜欢贤妃姐姐的豫章公主和宴清公主呢。”
晴宁素来性情温厚,不会疏远谁但也不会与谁多亲近。听许秋盈这般奉承,也只是和蔼地笑道:“这话倒像是安慰我,妹妹多心了,其实有个好女儿承欢膝下也能舒心不少啊。”
“皇子公主都好,朕都喜欢。”高乾点点头,“贤妃,朕前日问过明承的功课,长进不小,连节庆日都不忘读书练字,这是你教导有方。”
晴宁起身施礼道:“陛下谬赞,臣妾不敢居功。明承感恩陛下器重,自然不能不上进。”
“贤妃姐姐这就是谦虚了。”金诗棋挽过晴宁的手臂道,“陛下皇后不知道,臣妾的荣绍最近跟着了魔一样,天天嚷着要去找淮阳王,说淮阳王字写得好看,书又读得好,要勤向他学习呢。他还说姐姐宫里甜汤做得好吃,臣妾真是有些无地自容了。”
上官湄与金诗棋对视一眼,颔首以示感激。
“皇子公主懂事,你们做母妃的当然都是功臣。”上官湄心下思索着,抬眼看向高乾故作委屈道,语气中夹杂着似乎敬而远之的亲近,“这次陛下是不是应该替臣妾破费赏赐后宫姐妹了?”
还不等高乾回答,许秋盈便抿嘴嗤笑道:“陛下与皇后感情这样好,臣妾真是羡慕极了。”
高乾望着上官湄有些出神,口中只道“当然”,忽觉上官湄的表情又恢复了往日的模样,刚刚升起的温柔消失无踪,不禁有些失落。几人又说笑了一阵,高乾便嘱咐许秋盈好好休息,回建德殿处理政事了,上官湄与金诗棋和晴宁客套了几句也各自散去。
“皇后娘娘,”金诗棋突然叫住上官湄,“天色尚早,臣妾想邀娘娘到骥月殿坐坐,不知娘娘肯不肯赏脸?”
上官湄会意,吩咐人将节日贺礼送去永宁宫,扶着小亚的手坐上了轿辇。
晚上,高乾在朝华殿举行宫宴,一家人齐聚一堂共度上元佳节。之后,高乾又带着后宫众妃在城楼上观看了焰火表演。宫外一片喧闹,烟花也照亮了天空,忽明忽暗,映着上官湄的脸,没来由地更加苍白。她保持着恰到好处的微笑站在高乾身边,心却飘到了遥远的沂州,那里住着她日思夜想的外祖父和外祖母,住着她心底最隐秘的爱人。上官湄参加晚宴之前从妆盒中取出罗缨,随意挽在手腕上。不知为什么,她的胸口总有些发紧。
“皇后今日心情不好?”回宫的路上,高乾紧紧握住上官湄发凉的手。
“陛下恕罪,臣妾原也不喜欢过什么节日的。”上官湄看向轿辇外侧,淡淡地回答。
哪里会有人真的不喜欢这热闹团圆的节日呢?上官湄默默地盯着阴森森的道路,在繁华的烟火之后依旧沉寂,被照亮与否都无人记得。如果从前她是骄傲的公主,还可以肆意贪玩不受责备,但现在她是面对巍巍宫禁的一国皇后,早就与民间百姓斩断了关系。旧时的闹市,去年的花灯,还没来得及珍惜就再也见不到了。上官湄不自觉地将手抽出来放在膝上盖住了玉佩的位置,缩起袖口,努力平复着心绪,想将一切不应该在高乾面前想到的人抹去。
往事已矣,巨木成灰。
只是,又是元夕了,怎么可能不想你。
高乾注意到了上官湄的变化,心情再次跌落谷底。从上官湄回宫以来,她所做的一切都合乎皇后的标准,只是他极少见她舒心地笑,——曾经相熟的那些时日,他分明能时常见到她的笑的。虽然这一点他早有准备,但看到她冷漠的表情心还是会痛。高乾悄声问道:“湄儿,你是在想什么人么?”
“臣妾——”陷在回忆中的上官湄差点就要脱口而出那个久未启齿的名字,但她立刻意识到现在的位置和身份,只低头叹道,“臣妾想念母亲。”
高乾心疼地凝视着上官湄,他知道她说的不是荣国夫人,而是两个在她生命中最重要的角色:生母景舜皇后和后来的养母宛德皇后。高乾怕再继续下去会引起上官湄的更多忧思,便找个由头打断了她的思绪。
“你今日腕上多了一枚罗缨,是从前荣国夫人为你准备的?”
“陛下观察得这样仔细。”上官湄心上的弦忽地收紧,有些不安地调整了一下坐姿,“女子出嫁时都会由母亲亲手系上罗缨,保佑夫妻和合永结同心。荣国夫人虽然不是臣妾的生身母亲,但臣妾毕竟是……上官氏的女儿,所以她还是……”
高乾伸出手指轻压在上官湄唇边,既然她已经顺着他的话继续往下说,高乾亦不想再点破。他犹豫了一下,轻轻揽过上官湄的肩,声音很温柔,也很无奈,还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愧疚,淹没在呼呼的风声中。
“你没有朋友,我懂。因为我,你在宫里一定过得更不开心……我明日会再召荣国夫人入宫,你们是一家人,让她好好陪陪你,好不好?”
这一次,上官湄并没有像往常一样躲开。她像是累极了,一言不发,任由高乾颈上的筋一跳一跳地触碰着她的额头。
风吹着轿辇嘎吱作响,却吹不散她眉头那一缕盘桓了多年的涟漪。
翌日,荣国夫人奉旨入宫探望上官湄。两人虽只是名义上的母女,但同为皇室中人,私底下见了面也是分外亲热。上官湄请她到寝殿里间寒暄叙旧,屏退了所有宫人。
“辛苦母亲今日又进宫一趟,实在是有急事要见母亲。”
“娘娘睿智。”荣国夫人笑道,眼角的皱纹愈发加深,上官湄想起她的年纪和母后不相上下,也暗自生出一些韶华易逝之感。
“思亲之意,陛下不会拒绝我的。”上官湄扶荣国夫人坐在榻上,贴近她坐好。
正说着,木若兰端着茶水从外间进来,走到荣国夫人身边,恭敬地递给她。
“荣国夫人请用茶。”
“你回来了?”上官湄诧异道。
“是。”木若兰温然答道,“今早小亚到安阳殿说荣国夫人进宫,她特地过去替奴婢的。”
“你待会就先回去,我还有事要你做。”上官湄心下唏嘘,“只是这丫头还真是让人琢磨不透啊……”
“小亚是谁?”荣国夫人接过茶水,一边品一边问道。
“在凤仪殿伺候的一个宫女,聪明伶俐,行事作风极其缜密,是受过训练的,很不简单。”上官湄回答,替荣国夫人略整了整衣袖,“从前察觉她是段琼华故意安放在这里的眼线,但后来我发现小亚并不是段琼华的人,而且幕后的主人是想借她之手将我的底细透露给段琼华,任她散布流言然后——”
上官湄突然停住了,手不自觉地抵在唇角。她从前从未与别人细说过这件事,如今分析之后,她突然想到了一个人,一个当时已经露出端倪却并没有引起她注意的人。
段琼华就是个蠢货,就算没有我也是自作孽不可活,哪配得上昭仪的封号?
上官滢当日随口说出的话又在上官湄耳边响起,只不过当时她正因上官滢的嚣张任性大动肝火,之后又被高乾请去上官宗祠,就渐渐淡忘了这件事。现在看来,若小亚真是上官滢的人,她从前的试探方向似乎都有了偏差。
“娘娘怎么了?”荣国夫人眉间微蹙,关切地问。
“没什么,我好像突然想到了小亚有可能是谁的人。”上官湄整理了一下思路,“先不说这个,母亲今日进宫,我有一事想拜托母亲。”
荣国夫人将茶杯递给木若兰,含笑点点头:“娘娘吩咐。”
“佳修仪早产一事已经了结,但实际上佳修仪是被人所害,而且极有可能是陛下身边的黄仁海向她的饮食中下了能导致早产的山果。我也问过,去年正月我还在沂州时,佳修仪曾撞见黄仁海与一黑衣人相会,大约是受了金家二小姐的贿赂将我隐藏温府的事情密报给陛下,黄仁海意在灭口。我思索了很久,这件事牵涉到我,所以想让母亲替我详查。”
荣国夫人短暂思索了一下道:“娘娘是否真的确定是黄公公?别是错了方向,出手反而弄巧成拙。”
“我确定。”上官湄自信道,“黄仁海见利忘义并非善类,我曾经领教过,如若真有重金贿赂他恐怕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母亲也不必担心,我已经安排人在查了,即便陛下知道我在追查此事也查不到您这里,母亲和郡主世子都不会受牵连。”
荣国夫人的顾虑被上官湄一眼看穿,此刻倒有些惭愧。她握住上官湄的手,颤声道:“是母亲太胆小,娘娘吩咐,我一定尽力。”
“母亲向来做事谨慎,我都明白。”上官湄早想到了这一层,语中并无责怪之意,“母亲如今加封一品夫人,日子就算过得不舒心也会轻松许多。”
“母亲都习惯了。”荣国夫人叹息道,“从前只关心潇儿和泽儿的生活,现在也一定会帮娘娘完成夙愿。只是不知娘娘想让我从何查起?”
上官湄含笑道:“黄仁海在御前并无不妥,但若在我面前都能喜形于色,出了宫恐怕更不会收敛。要找出他受贿的证据,母亲可以去查他在京中是否有豪华宅邸,是否有超出俸禄的靡费之举,还有……可以去各个妓馆、首饰店铺探访一二,他虽是个太监,但我相信他的不检点越是在流于市井的地方越容易暴露。周正曾是洹儿在江东阁的侍卫,现在在王府上正好可以助母亲一臂之力。”
荣国夫人温柔地抚摸着上官湄的脸,将她揽在怀里,“湄儿,你真的比从前更沉得住气,心思也更细腻了。”
“婶娘……宫里的生活是很磨人的。”上官湄喃喃着,随后调皮地道,“其实我还是更愿意叫您母亲,我们本来就是一家人,现在更是亲上加亲了呢!”
“当然。”荣国夫人也笑了,“对了,正好我今日进宫,也给你带来了你最想知道的消息。”
“温府?”上官湄抬起头轻叫道。
荣国夫人从怀中取出一封信,郑重地交到上官湄手中,“年初几日温府派人送了信过来,我一直贴身带在身上,人多眼杂,我今天才有机会亲自给你。送信的人说温老爷和夫人一切安好,让你放心。他们惦记着你这里,不过宫里每每传出的消息都是帝后恩爱和睦,他们也能稍稍安心些。”
上官湄惊喜地接过信,手轻轻划过信封上的字迹,温老爷笔力遒劲不减当年。她展开信纸,看着上面报平安和关切的话语,眼泪一滴滴落在上面。
“我好想他们……”
荣国夫人低叹,扶住上官湄的肩膀道:“我知道,娘娘自己万事周全,就是对老爷和夫人,也是对皇兄皇嫂最大的安慰啊。”
上官湄仍忍不住啜泣,木若兰守在一旁替她擦拭着眼泪。
“还有,若兰姑娘,这是你妹妹给你的。”荣国夫人从颈上取下宝石项链,将上面的一片玉坠取下,“娘娘有娘娘的家人,你也有你的家人啊。”
木若兰看到玉坠,平日一向能克制自己情绪的她此时亦是激动万分,她跪在地上双手接过,不住地对荣国夫人磕头。荣国夫人起身将她扶起来,“快收好吧,你们姐妹分离多年,确实辛苦了。”
“奴婢不觉得辛苦,”木若兰哽咽道,“多谢荣国夫人……”
上官湄站起身,从妆台的夹层中取出一封信交给荣国夫人,“母亲,我这里有一封给外祖的信,还请您一定吩咐可靠的人尽快送到外祖手中,告诉他们不用惦记我,我很好……”
上官湄原本不想这么早动手的,但最近她辗转通过卓太妃的旧仆得到了赵钦在外行为放肆的消息,他强置了一房妾室,且那女子本与旁人有婚约。上官湄听后心中犹自不爽,只想找个由头暗中引起高乾的注意。她没有告诉荣国夫人信中说了什么,荣国夫人也不多问,只将信收在衣服里,又好言安慰了一阵,便出宫回府了。
晚间,待大家都睡下,木若兰在无人处取出荣国夫人送来的玉坠,从隐秘的缝隙中抽出一张字条。如英的字迹她再熟悉不过了,时隔近一年再次见到,若兰嘴角不禁浮出微笑。然而,当她展开字条仔细读着上面的内容时,却再也笑不出来了。
孤灯挑尽,彻夜难眠。月光再柔美,又怎能敌得过阳光万里呢?
——更何况是有些刺眼的阳光。
木若兰呆坐许久,颤抖着伸出手,任烛台上的微光肆意吞噬着字条,最终化为灰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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