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日,高乾照例率百官举行祭天大典,晚间在朝华殿设宴与众嫔妃共聚。这个冬天下了好几场雪,比往年要冷上许多。高乾担心佳才人月份大了雪夜难行,许婕妤深得圣心也有了三个多月的身孕,所以不多时就让众人散去了。
忙碌了一天,上官湄只觉疲惫不堪,靠在床头,木若兰轻轻地替她锤打着肩膀。
“娘娘也不是第一次参与祭典了,今年怎么好像格外疲累似的?”
上官湄揉揉眼眶,随意答道:“兴许真的是年岁大了。”
“皇后娘娘这么年轻,怎么说这样的话呢?”小亚递过来一杯热茶,毕恭毕敬地跪在榻前,“娘娘若说自己年岁大,那奴婢们可都无地自容了。”
“就你嘴甜。”上官湄抿嘴笑道。
“娘娘,洗漱的水已经备好了,奴婢和若兰姐姐服侍您就寝吧。”
上官湄点点头,小亚退了出去,木若兰见旁边无人,悄声劝慰道:“娘娘,纵然您再不愿意,这样的场合人前人后您也必须习惯。像刚刚,奴婢担心……”
“我知道你的意思。”上官湄睁眼瞧了瞧若兰,“我留个破绽给她,方便行事。”
木若兰小心地解下披肩,不禁叹服她的心思。上官湄松了口气,扶在若兰手腕上,“就是辛苦你了。”
收拾停当,上官湄正准备歇息,外面宫人忽然传来消息,佳才人早产了。上官湄心中一惊,总有不好的感觉,忙匆匆更了衣,与木若兰和小亚向升明馆赶去。
“娘娘不觉得奇怪么?”木若兰一边小跑一边低低地问。
上官湄眉头紧锁没有回答。她前几日还曾向御医询问过,佳林尔丹自怀孕以来一直胎像稳固,虽然偶有不适,但也都无大碍,在宫宴上还好好的,怎么一回宫就突然早产?上官湄暗自思忖,生怕有人在暗中捣鬼,立即吩咐小亚去密查与宫宴有关的一切。
上官湄赶到时,高乾已经在了。他坐在外间喝着茶,难掩心中的焦急。
“陛下别担心。”上官湄近前坐在高乾身边,“天自降福,佳林姐姐一定会给您添一位健健康康的皇子的。”
她的呼吸声近在咫尺,高乾深吸了一口气,欲言又止。上官湄低下头,右手不自觉地握紧了腰间的玉佩。
寝殿里接生的乳医和侍女们忙进忙出,夜半时分,伴随着一声响亮的啼哭,帝后悬着的心也终于放下。高乾站起身,不安地搓着双手。不一会,侍女荷玉抱着襁褓跑出来报喜。
“恭喜陛下,恭喜皇后,佳才人产下一位小皇子,母子平安。”
“是个皇子……”高乾小心地接过婴儿,眼中含笑,转头朝向上官湄,“皇后你看,朕终于又有了一个皇子。”
上官湄向前探去,惊喜地看着襁褓中哭声响亮的婴孩,忍不住伸手抚摸着他的小脸。小皇子的额头皱巴巴的,但眉眼已见英俊。他是那么小,上官湄又想起了当年上官济刚出生时,父皇也是这样抱着给她看。生命的力量仿佛能冲散一切疲惫和阴霾,上官湄的眼角有些湿润。她抬头看着高乾,发现高乾也在凝视着她,眼中有无限的期许和爱怜。上官湄忙冷下心来避开他的目光,笑意渐渐淡去,她知道那个眼神的意味。他的希望,他的心事,上官湄都明白。
只是即便是逢场作戏,有些难处也是无法启齿的。
翌日,高乾下旨,为四皇子取名高明睿,佳林氏诞育皇子有功,册封为修仪,赐居安阳殿,同时又赐下了许多金银珠宝。因四皇子是不足月而生,上官湄亲自挑选了得力的人照拂,并向高乾请旨详查佳修仪早产的原因。一时间,安阳殿成了宫中最热闹的所在。当然,一些不合规矩的闲话也在宫人之间小心地蔓延,上官湄却并不以为意。
因现在休假停朝,上官湄索性免了后宫这两日的请安,歪在榻上休息了大半日,直到晚间,小亚才来回禀佳林尔丹早产之事。小亚道佳修仪的膳食都是高乾嘱咐特别小心的,不曾备茶备酒,连饭菜甜点也都是命人单独准备的。她还去问过照顾佳林的御医,并在当晚将所有脉案取回,没有经他人之手。小亚还说她找人查验了当晚的食物残渣,发现其中的米糕里混有山果。御医说有人用糯米的香甜掩盖住了味道本不是很重的山果,而膳房的人却说糕点中并无此配料。除了佳修仪身边的侍女只有一个外人碰过这些食物。说到这,小亚似乎有些犹豫。
“你说。”上官湄放下手中的脉案抬起头。
“是……陛下身边的黄公公。”
上官湄蹙起眉。为什么是他?
“按理说宴会上他单独照顾佳修仪也无不妥,但奴婢不方便再继续查……”
“本宫知道。”上官湄的声音中有一丝紧张,事出蹊跷,直觉告诉她她已经陷入了一个圈套之中,若再不打破早晚有一天会万劫不复。她抬起头拉过小亚的手微笑道,“你行事周密,辛苦了,快回去休息吧,余下的事本宫自己处理。”
待佳林尔丹的身体稍稍恢复了一些,上官湄便去安阳殿探望,顺便问起她早产之事。
“许是臣妾福薄,”佳林尔丹面色发白,并不施脂粉,略带忧伤地回答,“辜负了陛下和娘娘的期望。”
“佳修仪,你不必过于伤心。你怀孕时一直小心养胎,四皇子也活泼健康,并不因早产而虚弱。本宫来是想告诉你,你的糕点中被人掺进了山果,母子平安是你命大。你仔细想想,究竟是什么人会来害你和孩子?”
佳林想了想,摇摇头道:“没有,臣妾想不明白。”
上官湄肃然道:“你在后宫处事低调,从不与人相争,这点本宫心中有数。但你必须仔细回忆,因为如果这个人真要害你,事情就还没有结束,你生下皇子仅仅是个开始。”
“娘娘……知道是谁害了臣妾和臣妾的孩子?”
“本宫怀疑,但没有证据。”从进门开始上官湄就一直在观察佳林身旁的荷玉,却并未在她神色举动中发觉任何异常,上官湄心中的判断也清晰了几分。
“是谁?”佳林颤声问。
“黄仁海。”女人之间的情绪太容易传染,上官湄低下头,不愿意看到佳修仪娇怯又有些软弱的样子。
佳林身体一僵,豆大的泪珠从眼中滑落,许久她支撑着起身跪在榻上,哭泣道:“皇后娘娘,臣妾自问并无得罪黄公公之处,他为什么要这么做?还请娘娘为臣妾做主……”
上官湄忙扶佳林躺下,取过木若兰的手帕轻轻替她擦着眼泪,柔声安慰道:“别哭了,月子里不能哭,别伤了眼睛。”
“臣妾……臣妾从不招惹是非,不知道……”
上官湄止住了她的话,深深叹了口气,“本宫不知道在入宫前你们相处如何,你若不是得罪过他,或许……他有什么把柄在你手里?”
佳林睁大了眼睛,惊愕地看着上官湄,“臣妾一无显赫家世,二无太深宠爱,从前只是陛下身边的侍女,后来侥幸成为才人;而他是御前伺候的红人,怎么会有把柄——”
“夫人……”荷玉突然开口,又醒悟过来自己失礼了,忙缄口不言。
上官湄抬起头,“有话就说。”
荷玉跪下道:“回皇后娘娘,奴婢忽然想起一件事,觉得应该让娘娘知道。”
见上官湄允准,荷玉停了一下才道:“很久之前一个晚上,奴婢陪夫人在梅苑里散心曾偶遇黄公公,奴婢看到他时他的表情似乎有点慌张。黄公公说是陛下让他去折些梅花探望淑妃娘娘,所以奴婢也不觉得什么。但……好像有个黑影隐到了一个小亭子后面,当时天色已晚,奴婢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眼花了。”
“什么时候的事?”
荷玉低头思索了片刻,“奴婢不太记得了,那天下了雪……大约是正月……”
正月?上官湄的右眼突然跳了一下,脑海中闪过的几个片段顺理成章地连在了一起,她与木若兰对视,心中一直隐隐的不安在彼此眼中得到了印证。
“本宫相信你不敢妄言,你起来吧。”上官湄让荷玉平身,又对佳林尔丹道,“佳修仪,你已经生下了孩子,其他的事暂时先不要费心多虑。你相信本宫会尽力保你万全,让你的皇子平安长大。”
“娘娘,”佳林不安地搓着被角,声音小了下去,“臣妾人微言轻,即便生下了明睿也清楚自己能风光一时,却无法风光一世,臣妾斗胆,不明白娘娘为什么帮臣妾……”
“正如你所说,你没有家世巩固地位,本宫又何尝不是根基薄弱呢?陛下现在是信任本宫,但中宫无子,长久下去本宫的处境会好么?谁都有老去的那一天,色衰爱弛,是天下所有女子的悲哀,无关皇后还是平民。到那时,信与不信,善终或凄凉,都是陛下的一句话。试想,若你当日并未顺利生产,虽然你所用的膳食是陛下特别吩咐的,但整个宫宴是本宫安排的。这件事已经把本宫牵扯进去,本宫若不帮你,来日被人算计也一样会惹祸上身。所以你可以认为本宫现在是在拉拢你利用你,本宫不否认,但本宫必须这么做。”
佳林怔怔地听上官湄如此轻易地对自己袒露心扉,不禁动容,“娘娘话说得坦诚,臣妾倒心安了不少。娘娘若真能保明睿平安,臣妾愿意为娘娘——”
上官湄摆了摆手拦住了她的话,“本宫不要你效忠,这件事了结之后你还是与世无争的佳修仪。本宫要如何处置黄仁海你也不用知晓,你只要记住本宫既是为你和四皇子,也是为自己,更是为了陛下和皇宫的安定。只是……有些事情需要你配合本宫。”
佳林尔丹掀开被子,挣扎着跪在地上道:“娘娘放心,御医诊断臣妾是因为自身虚弱才导致早产,与他人无关。臣妾叩谢娘娘今日垂怜。”
上官湄满意地笑了,起身扶她起来,“这就好,佳修仪好好歇息,万事小心。”
走出安阳殿,上官湄收起了端庄的笑容,用力握住木若兰的手。
“如果我没猜错,一定是金诗玉收买了黄仁海,通过他向陛下告了密,荷玉看到的一定就是给他递消息的人。”
“那……她为什么会找上黄仁海?”木若兰温言道,恰到好处地掩盖了她未说出的猜测。
“找黄仁海不聪明么?”上官湄深深地看向她,“若兰,如果是你想收买这样一个贪利的人,你会怎么做?”
“金银?或者女人?”
“我也这么想,贪得无厌的人容易露出破绽。我会让王妃多加留意,她与我同是上官族人,没有机会独善其身。况且王妃聪明,会明白这件事的利害。”上官湄点点头,“对了,从明日起,你亲自去安阳殿照顾佳修仪,不用担心凤仪殿。我现在已经可以断定小亚不是段琼华的心腹,要找出她背后真正的主人我就必须有足够多接近她的时间。”
“奴婢但凭娘娘吩咐,一定会尽心照顾佳修仪。”木若兰不禁莞尔,“您现在越来越懂得该如何做一个皇后了。”
“我知道自己的身份,回宫复国的计划太艰难,对我来说后宫的意外当然是越少越好。”上官湄拉紧了披风,“现在是收服佳修仪最好的时机,如果能一举铲除黄仁海,以佳修仪的性子即便不为我所用也不会多生事端,——只要你我都没看错她。”
木若兰这才反应过来,只笑上官湄是在泄私愤。
“是又怎样,反正黄仁海也不是什么好人。”上官湄反手拍了一下木若兰的头,笑容有些凝固,“这是私事,但也许不仅仅局限于私事。若兰,你还记得当年他和赵钦去温府的事么?赵钦贪图享乐,可那时战事吃紧,谁能替他寻得歌舞酒肉?”
“娘娘觉得不是魏大人?”
“我不确定,他毕竟是金炜一手提拔上去的。”上官湄蹙眉道,“黄仁海贪财,会不会是有人讨好他,顺便也去讨好了赵钦?”
“娘娘这都是猜测……”
“自然是猜测,”上官湄屏息道,“但黄仁海打压他人见风使舵我是见过的。当初敢对我和外祖变脸变得那么快,如今又萌生歹意害人,我岂能留他?就查查他的事打发一下时间吧,我总觉得这背后还有隐情。”
“那您不打算现在插手陛下的朝政?”
“陛下虽然顾忌着大周,但朝廷用人向来公正严明,这一点目前我还是很放心的。现在段朴风已死,党羽也被剪除,新上任的许宏也确是栋梁之才,留些机会让他们造福百姓吧。赵钦不过是一个礼部尚书,虽然在职责范围内从不出错,但也未必是个省油的灯。等我收拾了黄仁海,再好好查查他的底细。”
“娘娘是否应该再往远了谋划谋划?”
上官湄瞥了一眼木若兰,“事不能急,我要复国也得有资本啊,等济儿长大些我会帮他在朝中培植人手。现在我只需要留住高乾的心,这便已经是最稳妥的方法了。”
“可是……”木若兰轻声道,“想要固宠单靠陛下对娘娘的眷顾是不够的,为长远计您真的还需要……”
“不会!”上官湄斩钉截铁地回答,“我不会让他碰我,更不会为他生儿育女。也许于国而言他没什么过错,但于我而言,他不配!”
“娘娘不仅仅是因为先帝的恨吧……”
“虽然我们此生再难相见,但我的心,我的一生一世都是他的。我希望他忘了我,娶一个温柔贤淑的妻子,幸福终老。我们这份感情注定有痛苦,但我愿意背上他那份心痛咬牙坚持……”上官湄停下脚步,低头看了看玉佩,轻轻抚摸了一阵,闭上眼无奈地叹道,“这都是我应受的罪过……”
上官湄正伤心,季子渊从暗处走到她跟前行了个简礼。
“如何?”上官湄忙收起了情绪,示意他起身。
“娘娘嘱臣暗查之事,王公公提供了一些内情。”季子渊低声道,“当日宫宴是黄公公安排并说服陛下让他贴身照顾佳修仪的,王公公还说那段时间他向司膳房去的特别勤,也经常告假出宫。”
“告假出宫?”上官湄突然疑惑起来,“看来他真的是计划好的……”
“除此之外,王公公还跟踪发现黄公公在外面有私宅,豪华程度甚至远超官宦子弟,他还曾见过黄公公在宫里与人密谈。”
“他肯告诉你这么多,”上官湄会心一笑,“看来他们二人真是面和心不合啊。”
“正如娘娘猜测的那样,”季子渊点头道,“黄公公暗中打压王公公多时,对低等的宫人也是颐指气使,完全不似在陛下前那般谦卑恭敬。但王公公说他人微言轻,一直不敢告诉陛下,知娘娘起了疑心,他表示愿为娘娘效力。”
“本宫知道,他有他的私心,本宫也有本宫的目的。”上官湄若有所思,低低吩咐道,“若真如此,这件事就不是后宫嫔妃争宠这么简单。你那边先停手,本宫得好好筹谋一下,不能打草惊蛇。”
季子渊答应着退下,木若兰上前扶住上官湄的手,“娘娘怎么打算的?”
“贪渎受贿,私相授受,我觉得我小看他的实力了。但陛下为什么会纵容?难道真是被——”上官湄忽地灵光一现,“不说这个,若兰,先传刘宪到凤仪殿见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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