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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长绝

长歌以上 万俟洢然 5745 2021-04-02 20:42

  温老爷和温夫人看见盒中之物也都懂了,上官湄坐在地上,大脑一片空白。

  他最终,还是走了最卑鄙的这一步。

  “他知道了,他怎么会知道……”上官湄摇头道,目光呆滞地盯着面前的殷红,眼泪大颗大颗地落下。

  “湄儿,”温夫人突然想起来,“年前……”

  “金,诗,玉。”上官湄恨恨地吐出这三个字,她想不通金诗玉是从何处得知她的真实身份,但直觉告诉她一定是金诗玉泄露了秘密。

  可就连整个温府也只有四个人知道她的身份,金诗玉是怎么知道的?她为什么要这么做?上官湄左思右想还是想不明白,高乾封自己做皇后对宫中金淑妃甚至整个金家究竟有什么好处?

  温老爷和温夫人起身将上官湄扶起,一家人皆是无话。

  “外祖父,”上官湄无助地望着温老爷,“怎么办……我们怎么办……”

  温老爷望着窗外,犹豫了许久,“湄儿,现在还有时间。你去莞陵找池南,跟他一起走吧,走得越远越好……”

  “不行!”上官湄坚决道,“外祖父注意到刚刚那赵钦的眼神了么?他看孙儿恭敬但对外祖父十分傲慢,且他余光一直盯着您柜中的琉璃花瓶,孙儿敢说他绝不是什么中正善良之辈。孙儿一走,温府上下和婶娘一家都不能独善其身。再说,这次不比当日逃出皇宫,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孙儿又能往哪里逃呢?”

  “这里老夫可以应付,可以应付……”温老爷颤抖的手握紧了桌角,“湄儿,来不及多想了,我马上给你备马,你去追上池南和陈和光,快走吧……”

  “外祖父,”上官湄痛苦地低下头,“赵钦和黄仁海知道了孙儿在这里必定会派人监视,这几日孙儿肯定一步都无法离开沂州,孙儿……怕已经没有别的出路了……”

  “你真的要回宫去做皇后?”温夫人也急得掉下眼泪,“那池南他……”

  上官湄闭上眼睛,心中无比挣扎。她没有回答,站起身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回房间。坐在床榻上,上官湄再也无法抑制自己的心痛。回宫,意味着无尽的屈辱,即使有全新的身份和皇后的尊荣,也无法消磨和杀父灭国的仇人日夜相处的煎熬。不回,身边所有人都无法幸存,外祖一家,上官氏全族,甚至池南和陈和光都会受到牵连,她九死一生逃出皇宫留下的这条命也全然没有了意义。她脑海中浮现过无数画面,一会是上官敬尧和景舜皇后热切期盼她复国的眼神,一会是上官济皮开肉绽受惊无助的惨象,一会是她与池南一路走来的点点滴滴。眼泪无声地滴在被褥上,上官湄取下腰间系着罗缨的玉佩不住摩挲着,那是她的爱情,是她的一生。她好不容易下定了决心投入这个温暖的怀抱,本以为可以逍遥自在地和最爱的人共度余生,此刻却面临着更加艰难的抉择。她不忍,不忍放开池南的手。她多想自私一点和池南浪迹天涯,可是她明知不可以,她不可能牺牲掉血脉相连的骨肉至亲去成全自己的爱情。

  纵然扶摇九天,睥睨苍生,又怎及与你春风词笔,海阔天空?

  苦守了这么多年,最终还是回到了原点,会有多不甘心?

  池南,如果是你,你会怎么选择?

  我若背叛了你,你会恨我一辈子吧?

  晚间,上官湄缓缓走出屋子,她还是决定了要回到那个冰冷的皇宫。禁宫高墙,注定与尘世再无一点纠葛。

  “湄儿,你真的想好了么?”温老爷将上官湄紧紧抱在怀里,她的身体是冰凉的,也是僵硬的。

  “我决定了。若我不去,高乾会杀了外祖父和外祖母,杀了王妃,杀了济儿,杀了滢儿,甚至连池南和陈大哥都活不了。”上官湄木然地回答,她的心已经痛到极点,再没有任何事能刺痛她了,“现在能救所有人的只有我。外祖父,只有我……”

  温老爷不禁老泪纵横,“湄儿……可……”

  “外祖父,孙儿走后,还请您不要告诉他实情,让他以为……是我负了他就好……”

  “可你本不需要……”

  “不,不。”上官湄闭上眼睛,“若告诉他我的身份,他一定会自责没有保护好我,没有让我远离过去的羁绊,所以我宁可让他恨我也不能让他自责一辈子。池南是有志向的人,他可以忘掉一切,他一定可以……找一个好女子携手终老,实现他的抱负。他不用和我过提心吊胆的生活,一生躲躲藏藏……”

  上官湄窝在温老爷怀里呜咽着,她恨自己的软弱,却又知道自己已经别无选择。温夫人握住上官湄冰凉的手,一家人坐在一起默默垂泪。临近初春,阖府上下却无一点春色。

  翌日清晨,赵钦、黄仁海和魏太守携圣旨准时到府。

  “微臣赵钦参见世安公主,温老爷,温夫人。”赵钦略拜了拜,“臣今日叨扰,不知公主殿下可考虑清楚了?”

  “我是上官湄,”上官湄冷冷地望向前方,语气里没有一丝波澜,“但大人以后应该唤我郡主殿下了吧?”

  “世安公主果然识大体,不让微臣为难。”赵钦走到上官湄身后,摸着胡子笑道,“黄公公,请宣旨吧。”

  黄仁海走上前一甩拂尘,从身后的小太监手中接过圣旨高声道:“上官湄接旨——”

  上官湄的膝盖狠狠地砸在地上,眼中充斥着恨意。温老爷和温夫人匍匐在她身后,也是心有哀戚。

  “沂州周楚王女上官氏,毓出名门,贤德端慧,大省兆民,甚得朕心。即立为后,由礼部尚书护送回京,择日册封。”

  “上官湄,接旨。”上官湄颤抖着伸出手臂接过圣旨,绝望地闭上眼睛。

  “娘娘,”赵钦立刻改口道,“还请娘娘收拾打点,我们三日后启程如何?”

  上官湄站起身冷漠地看着他,赵钦忍不住抖了一下。

  “不必了,我这一路遭人追杀连命都差点丢了,还有什么行装可打点?明日启程,请赵大人费心了。送客!”

  赵钦赔笑着转身离开,在他的衣袖扫过的一瞬间,上官湄闻到了浓艳的脂粉味,眉头一皱。

  “等等!”

  赵钦一愣,立刻转过来躬身道:“娘娘还有事?”

  “自然有话说。”上官湄冷笑一声,“我还有几件事没交代清楚,能不能再耽误赵大人和魏大人一些时间?”

  赵钦和魏太守闻言慌忙跪在地上磕头道:“臣不敢,臣等静听娘娘吩咐。”

  “第一,”上官湄低头看着魏太守,“温老爷和温夫人是我亲人,温老爷不受朝廷任何封赏,但我仍要魏大人以国公之礼相待,保护他们不受伤害,我不想在沂州听到任何闲言碎语有辱二老名誉。魏大人,能做到吗?”

  “臣谨遵懿旨,”魏太守拜道,“请娘娘放心。”

  “第二,我要周楚王妃亲自备办嫁妆送我回宫,郡主与世子也一同迁回京中居住。沂州的上官府邸着人看着,不许荒废。”

  “娘娘做主,一切听娘娘的。”

  “第三,是关于赵大人。”上官湄瞟一眼赵钦,吓得他打了个冷战,“大人身为礼部尚书更应知礼守礼,边境战乱,自沂州太守府往下都节俭开支以示对前线将士的支援。所以,赵大人,你身负皇命,两三天的工夫都离不开金银财帛酒肉歌舞吗?”

  赵钦伏在地上吓出了冷汗,不住地磕头,颤声道:“微臣知罪,请娘娘恕罪……”

  “知道就好,”上官湄掩饰住脸上的鄙夷,“这次我可以不追究,下不为例。”

  事到如今,已经没有回头路可以走了。赵钦一行人走后,上官湄将圣旨丢在地上,再也保持不住脸上的坚强,披上披风出了温府。阳光有些刺眼,她慢慢走着,仔仔细细地看着沂州的每一个角落,无需再用纱巾覆面。上官湄来到上元节她和池南一起放孔明灯的地方,木架还立在角落。她用手抚摸着池南和云翼两个名字,心中的酸楚无法言表。

  造化啊,你何必如此弄人!

  上官湄路过仁鹤堂,回到草庐,给院中的玉兰树浇了水,指尖划过木槿细嫩的枝条。再也等不到开花结果的那一天了,怎么可能没有遗憾呢……池南的伏羲琴静静地躺在卧室里,两人写过的字也叠在角落,一切他们一起留下的痕迹映入眼帘,也深深地刺着她的心。

  上官湄在院子里的石凳上坐了很久很久,她望着漆黑的夜空和密密麻麻的星星,手中紧握着那枚承载了两人全部真心的玉佩。他的面庞,他的眸子,他的声音,他的温度,从此以后都不再属于她了。

  宁同万死碎绮翼,不忍云间两分张。

  对不起,只能走到这里了。

  池南,保重。

  二月初四清晨,上官湄乘马车从上官府邸低调启程,周楚王妃一家随行,并不引人注意。周楚王原是上官敬尧的弟弟,生性唯诺,长子意外逝世不久也因病去世,此后便由王妃一个人带大了一双儿女。王妃性子低调,知道上官湄是假借她女儿身份入宫为皇后也面不改色,答应保守秘密置办嫁妆,并不言其他。临走时,木若兰坚持跟随上官湄入宫,嘱咐如英留在温府代她照顾温氏夫妇。温老爷和温夫人在上官府邸门口,眼中含泪,依依不舍地望着上官湄离开。

  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

  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

  车队缓缓驶出沂州,上官湄将罗缨玉佩贴在胸口,蜷缩在木若兰怀里泣不成声。

  池南与陈和光快马加鞭赶回沂州已经是晚上了,池南还没回草庐就等不及到温府去见上官湄,得知上官湄已经不在沂州,池南如遭霹雳。

  “云儿不在了?”池南焦急地问,“老爷,您告诉我,云儿是不是出事了?”

  温老爷沉重地摇摇头,牢记着上官湄的嘱托,“池南啊,云儿很好,她只是离开了……”

  “是京城来人把她抓走了?”

  温老爷站起身,蹒跚着走到窗边,池南敏锐地发现他的面容憔悴了许多,心中的怀疑迅速升腾。温老爷沉默了一阵,方徐徐道:“云翼不是罪人,京城的人抓她做什么?公子,人各有志,感情的事情怎么能强求呢?她真的走了。”

  “不,不会!她不会走的!”池南浑身颤抖,一个趔趄险些摔倒在地,“她已经走过一次了,她答应过我绝对不会走的!她去哪里了我去找她回来!”

  “池南!”温老爷转过身看着他,目光肃然,语气疏离了很多,“你们相处多时,你自然知道云翼是贵族出身,心高气傲。而池公子你的侠肝义胆虽然闻名沂州,可也终究只是个平民百姓。她与你情投是一回事,倘若真论起前途就是另外一回事了。以你江湖白衣的身份,能保证她时时刻刻衣食无忧吗?能保护她一生一世不受伤害吗?”

  “温老爷……”池南的声音弱了下去,“在下身份的确低微,但云儿绝不会是那样的人,我们早已心有灵犀,她不会嫌弃在下的出身……”

  “老夫也是年轻过的人,缘分不可强求,也拗不过天命,她非你良配。”温老爷走回椅子上费力地坐下,随手端起桌上的茶水,掩饰住复杂的表情,“云翼选择离开去追求更安稳的幸福,自然有她的想法,池公子应该祝福她。或许你们二人只能走到此处,得放手时还需放手,成全对方才是最好的归宿。池公子自己保重就好,多思无益。”

  “真的没法让她回头了么?”池南握住手中的佩剑,上官湄为他编织的同心结还留在身上。

  温老爷沉重地摇了摇头。

  “那……好吧。”

  池南绝望地闭上眼默默离开。温老爷看着他落寞的背影,心底皆是苦涩。

  十一月中长至夜,三千里外远行人。

  池南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草庐的,他想不通上官湄为什么会在两个人感情这么好的时候再次不辞而别。他问过温府上下,也问过陈和光和汭屿,却没有人知道答案,云翼这个人就好像突然人间蒸发了一样。他站在院门口,看着院中一草一木,泪从眼中滚落。他多希望这是一场梦,等醒来的时候还能看见上官湄守在他身边,告诉他她还在。池南抚过木槿树的叶子,那是他们一起种下的,绵长的温柔,永恒的美丽。他心痛到滴血,将佩剑猛地掷在地上,从草庐中取出酒,坐在石凳上一碗一碗地灌下去。酒很凉,却冻不住他撕心裂肺的疼痛。都说酒能消愁解忧,可池南醉得趴倒在石桌上,却还是难过。想念在心中疯狂滋长,不肯停歇。

  “云儿……”

  一阵香气袭来,池南抬起头,看到眼前出现了一个朦胧的粉色身影。池南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却一个重心不稳跌坐下去。他胡乱地将碗挥在地上,索性抱起坛子,疯狂地往口中灌着。

  “池南!池南你醉了!”金诗玉蹲下从池南手中抢夺着酒坛,“你不能再喝了!”

  池南脸色发红,浑身酒气,他力气很大,一把将金诗玉推倒在地,痛苦地怒吼道:“云儿你走……走好了!为什么还……要回来?为什么!”

  金诗玉见他这个样子,心中也如被猛兽撕扯般难受,她直起身来摇着池南的肩膀,“池南你醒醒!你冷静一点!”

  “你走……你已经走过一次了……”池南的拳头砸在地上,不住地喘着粗气,“你答应过我不会……你有苦衷我会和你……一起承担……可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就……这么走了……为什么!”

  金诗玉的手不停地颤抖,她不顾一切地逼走了上官湄,却没想到池南对上官湄的爱如此深刻,如此热烈。她跪在他身边,只剩下无边的羡慕。

  我曾明艳,我曾骄傲,可第一眼见到你时整个天地都黯然失色,我就像被你缚住手脚一样再也无法挣脱。

  如果我陪你,某一天,你的心会不会接受我?

  “池南……”金诗玉忍不住抬手拨开胡乱粘在他额上的头发,当她看到池南怀里露出来的同心结时,脸上仿佛被人狠狠地打了一巴掌,火辣辣地疼。

  池南盯着金诗玉痴痴地看了一阵,两行泪流出来。他猛然抱住金诗玉呜咽道:“云儿你……回来了……你不要走了好不好?我这一辈子不能……没有你……”

  金诗玉挣扎了两下,池南哭得痛心不肯撒手。她突然不知道自己这么做是不是真的伤了他的心,于是犹豫着伸手抱住池南,脸紧紧地贴着他的肩膀,轻柔地抚摸着他的背。

  “池南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让你这么难过的……我……不走了……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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