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鸿三年,上元节。
温府里年节的事情都忙完了,卧房中上官湄正在编一枚同心结打算送给池南。她现在没有公主的身份,无法送他太过贵重的东西,这枚同心结算是她待他的一份心意。若兰和如英便坐在旁边椅子上做花灯,二人的手法皆是灵巧娴熟,不一会一只精巧逼真的莲花灯就初具规模,夜间点上蜡烛一定格外好看。天色一暗,上官湄便等不及出门了,池南恰好也在府门前等她。
二人携手走在城里,虽然天寒,但百姓们热情不减。上元佳节,百姓家门口都挂着南天竹荷包和各式各样的彩灯,少男少女在街上穿梭,灯火辉煌,十分热闹。上官湄第一次见到民间的节日,兴奋得像个小孩子,拉着池南这边走走,那边看看。池南两人去街边的小店品尝了元宵,又去飞镜湖将莲花灯放在水里,任它们随风飘远。
飞镜湖很静,远离尘嚣,仿佛漫漫天地间只有他们两个人,相依相偎,无所牵念。
“你说它会不会飘到真的莲花那里?”上官湄坐在岸边,望着远去的两朵莲花灯,仰头问池南。
“一定会。”池南从背后抱住上官湄,头轻轻倚着她,“像你我一样,浪迹天涯,永世为伴。”
上官湄脸一红,推开了池南。池南也笑笑,拉起上官湄的手,“下月月初我可能和陈老哥去莞陵北边的山上采药,你要不要一起去?可能……需要几天时间。”
“我又不会武功,你们兄弟俩带上我这么个弱女子多不方便,”上官湄佯装生气道,“我才不去凑热闹!”
池南捧起上官湄的脸,爱怜地看着她,“这次跟之前不一样,走得有点远,可能两三日见不到你,我要怎么过呀?”
“什么时候这么油嘴滑舌……”上官湄把头歪在一旁,嗤地笑出声来,“你去吧,只要别和漂亮姑娘跑了不就好?”
“还说我油嘴,就算遇见十个漂亮姑娘我也不走。”池南点了点上官湄的额头,“等我这次回来,去年的桂花酿也可以出窖了,我们可以一边赏春一边饮酒,这可是云儿亲自酿的酒,一定特别美味。”
“是啊,唇齿留香,最重要的是有你的味道,就一定很好……”上官湄靠在池南的肩上,看着明晃晃的湖水,思绪仿佛飘到了远方。
“想什么呢?”池南轻声问道。
“我在想,高山流水,万里长风,花间宿酒,琴曲相和,这样的生活太美了,美得好不真实……”
“别怕,”池南紧紧搂住上官湄的肩,“我在。”
上官湄点点头,池南温柔的话语和有力的臂膀让她从恐慌中暂时踏实了下来。
“‘我有一瓢酒,可以慰风尘’。”
“云儿喜欢韦应物?”池南略侧过头,替她拨开眼前的头发。
“我母亲喜欢。”上官湄轻笑一声,语气中继而透露出淡淡的哀伤,“今日上元节,若是她和父亲能看到眼前这样的景色,看到我们,应该……也会很开心吧……”
池南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握紧她的手,他能读懂她的心思。
不知谁是羁旅人,恓惶蹉跎几度春?
“韦应物恬淡安适,离我太遥远,我还是更喜欢李太白。”上官湄低叹,“他有‘欲上青天揽明月’的理想,有‘寒山一带伤心碧’的忧愁,有‘山衔好月来’的畅然,也有‘古来圣贤皆寂寞’的块垒,感觉人生百态都被他尝尽了,也写尽了。”
“那云儿最喜欢他的那一面?”
“才子千面,才算构成一个完整的人。”上官湄想了想道,“若说我最喜欢的当属‘列缺霹雳,丘峦崩摧,洞天石扉,訇然中开’,无关他一生如何不得志,只这几个词句就如落笔惊风,跌宕起伏。”
“你竟然不提他‘摧眉折腰’的恃才傲物!”池南有些吃惊。
上官湄摇摇头道:“千百年来只此一人,太白太超然太伟大,我们这样平凡的世间根本容不下他的才华。但有的时候我又觉得或许他只是生逢乱世呢?若江山海晏河清,朝局清明,又何须委曲求全事权贵?”
“但也许他傲岸不屈的性格注定如此吧。”池南悠悠地道。
“是啊,文采风流,潇洒倜傥,也是我曾经最羡慕的。”上官湄拨弄着池南的袖口,“那你喜欢谁的诗?”
池南略沉吟了一阵才道:“我读诗不多,如果选一个的话……曹子建吧。”
“‘陈王昔时宴平乐,斗酒十千恣欢谑’,”上官湄眉头一蹙,随即看向池南的脸笑道,“曹诗辞采华茂,卓尔不群,无愧为建安风骨,我只是没想到——”
“没想到什么?”池南温和地回答,“觉得我这江湖白衣更应该喜欢孟浩然之流?”
“那倒不是……”上官湄歪头道,“最喜欢哪句?”
“‘白马饰金羁,连翩西北驰’。”池南脱口而出。
“《白马篇》?”
上官湄望着池南明如星辰的双眼心头一震,一瞬间恍惚了,仿佛他便是诗卷中那个有才气有傲骨的陈王,豪气琳琅,悬诸日月,只是多了一分放浪不羁,少了一分抑郁难平。
“无关什么主旨,”池南好像知道她在想什么一样,“只是写得洒落,读着快意,就像云儿喜欢李太白一样,总归是因为他的文字罢了。”
“那是自然,曹子建文韬武略,才气逼人,运笔之间确实得人钦佩。”上官湄勾住池南的脖子道,“池南,我始终觉得你不应该是一个侠士,应该是一个君子,一个英雄。”
“我自知成不了英雄。”池南轻轻吻着她的额头,“不过若能守住本心,护住想护的人,是不是也可以算君子所为?”
“当然,你就是我此生托付的君子,君子一诺千金,你可不许食言哦。”话音既落,上官湄忽地心慌起来。为什么……又开始害怕了?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池南看看天,扶着上官湄站起身来,“今天我们在这里谈论这些太不合时宜了,走,云儿,我带你去逛灯会。”
两人再次回到街市里时,沂州的上元灯会已经开始了。整条街上舞龙舞狮,欢声笑语。池南领着上官湄到一条小巷中,那里聚满了相约的年轻男女,在木架旁写写画画。
“抬头看。”
“孔明灯?”上官湄仰起头,看到天上升起了许多盏灯,像星星一样点亮了夜空。
“对,”池南扯了扯发呆的上官湄,“我们也去放一个。”
二人来到摊前,买下了一盏灯,池南握着上官湄的手,在灯上写下: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云儿,”池南停下笔,将孔明灯放飞,“我第一次觉得诗中的情话和誓言离我这样近,我连想都不敢想有一天我能遇到你,更不敢想以后若没有你我该怎么办。”
上官湄也不说话,只动容地望着越飞越高的孔明灯,与其他人的一起翱翔在天,许下这一世的愿望。
“池南,”上官湄突然开口,从怀中出同心结递到他手里,面色微红,“送给你的,别嫌我笨。”
池南惊喜地接过来,同心结一黑一金两条线紧紧缠绕在一起,中间是水纹祥云的图案,细密有序,底下镶嵌着一枚玉环,两色穗子在灯光的照耀下秀美而不失大气。
“有你,有我。云儿,你的手真巧,”池南一下子把上官湄拥在怀里,“这是我收到的最好的礼物。”
上官湄也微笑着,脸蹭着他的肩膀。突然她的手掌也被展开,池南将一个东西塞到她手中。
“我与云儿心有灵犀,这是你的礼物。”
池南松开上官湄,上官湄低头看去,一束罗缨映入眼帘,五彩的丝线交叠在一起,还留着他手心的温度。
“罗缨?”上官湄轻声道。
“对,罗缨,穿在那个玉佩上。”池南在她耳边道,“你说你的父亲母亲不在了,我现在就替他们编给你。这样他们看到你有了归宿,就不会再遗憾了。”
“系罗缨,结同心。”上官湄看着池南,眼里溢满了幸福的泪,“池南……”
池南也深情地看着上官湄,环住她的肩,蜻蜓点水般地在她额上留下一吻。
上官湄红着脸打了一下池南的胸口,“讨厌。”
池南笑笑,拿起笔在木架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又将笔递给上官湄,“沂州的习俗,有情人放飞孔明灯之后将彼此的名字写在这里,就可以白首到老,再不分开。”
上官湄点点头,在池南的名字旁认认真真地写下了“云翼”两个字,心中掠过一丝浅浅的遗憾,若能写下她最珍而重之的名字就好了。池南抱住上官湄,在她的耳边温柔地说道:
“云儿,上元节快乐。”
周围人很多,上官湄愈发不好意思,她回头扫了一眼,有些嗔怪地挣开了池南。上官湄看了看两个并排的名字,牵起池南的手蹦蹦跳跳地离开了。
人群中闪过一个浅紫色的影子,金诗玉疑惑的目光一直盯在池南和上官湄远去的背影上。年前祭拜完景舜皇后,按计划她本应立刻回京,但金诗玉生性爱热闹,且一直惦记着池南。自从上次随从回报这位奇人与温府一位查不出任何底细的“云姑娘”有些往来后,金诗玉的好奇心彻底被点燃了。于是她把同行的无关人等赶回了京城,只留了少数几个心腹在沂州,决心要找出这位“云姑娘”。上元之夜,金诗玉出门闲逛,在灯会上发现了池南和上官湄的身影,二人亲昵的动作让她有种说不出的嫉妒,便悄悄地跟在他们身后。
“真是奇怪……怎么这么眼熟?”金诗玉看见上官湄回头的一瞬间暗自思忖,那眉眼总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
金诗玉带着侍女岄儿小心地穿过人群,装作漫不经心地在木架上仔细搜寻着池南的名字。突然,她看到了“池南”旁边的两个字——“云翼”,恍然大悟。
“上官湄!”
岄儿在旁悄声问道:“小姐怎么突然提起世安公主了?”
金诗玉好像没听见她的话,幼时她曾跟着姐姐金诗棋与上官湄有过一面之缘,如今细想这两个名字的含义,便更能确定池南身边这个女子就是上官湄——呵,云翼不就正对水湄么!想不到陛下暗地里费了这许多工夫搜寻一个弱女子,她竟然藏身外祖家,瞒得一丝不漏,真是太聪明了。金诗玉冷漠地抽动了一下嘴角,眉头微微一皱,魅惑的笑意在脸上逐渐蔓延开来。她一甩斗篷,拉着岄儿快速朝驿馆走去。
“我们在御前——只在御前——有没有靠得住的人?”
岄儿想了想,“现在御前能说得上话的应该是黄公公,他对我们家也还算不错?另外就是王公公,也是贴身服侍陛下的,但远没有黄公公说话分量重。”
“好,如此便成全她了。”金诗玉侧头在岄儿耳边吩咐道,“我回去就写一封密信,你立刻派可靠的人加急送到黄仁海手里,让他亲自交给陛下。切记,一定要直接给陛下,避开父亲和姐姐,也不许透露任何关于本小姐的信息,懂了吗?”
岄儿点点头,她疑惑地看着金诗玉,见她突然阴狠的表情中又带了一丝嘲讽。岄儿心下嘀咕着琢磨不透,只好答应着按她的吩咐去办。
上官湄,为了池南,只好委屈你了。金诗玉停下脚步,扬起下巴穿过人群,看向被灯火照亮的夜空。
二月初二,池南和陈和光启程去莞陵,临行前上官湄特地赶来向二人怀中塞了些干粮。陈和光坏笑地看着他们,池南也不好意思再和上官湄厮磨,只轻轻地吻了吻她的额头,道一声“很快回来”就离开了。上官湄望着他二人渐行渐远,心中充满了不舍。她摸着自己微微发热的脸自嘲起来,又不是再也见不到,何必如此,真是越发像个小孩子了。
上官湄回到城中,总觉得浑身不舒服。转过巷子,温府门口的车马长长地排开,这些人马的服饰她再熟悉不过了。上官湄的心一下子揪紧,她闪避在巷子一角,努力平定着自己的心绪,直觉告诉她出事了。
怎么会是京官?
“云翼姑娘,”身后传来一个尖细的声音,上官湄一惊,回头发现黄仁海毕恭毕敬地站在矮墙边,“奴婢恭候多时,请您回府吧。”
许久不与皇宫有任何瓜葛,乍然一见宫里的人,还是高乾的近身太监,上官湄只有说不尽的不安。她略定了定神,屈膝行礼道:“阁下是?”
“姑娘是贵人多忘事了,奴婢黄仁海。”黄仁海抬眼看着上官湄,那副了然的表情让上官湄着实害怕起来,“府中来了贵客,云翼姑娘,请吧。”
上官湄无法,只能硬着头皮随着黄仁海走进正堂。堂中坐着一位尚书打扮的官员,温老爷立在他身边,神情亦有些紧张。
“奴婢云翼拜见大人,温老爷。”上官湄虽然忐忑,但也知道肯定躲不过去了,只好对着二人跪地行大礼。
温老爷不敢作声,倒是坐着的官员忙站起身扶起上官湄,退去左右。待堂中无人,他向后退了两步朝着她拜了三次,口中道:“臣礼部尚书赵钦参见世安公主。”
此言一出,温老爷顿时面色煞白,额头上也渗出了汗珠,好在赵钦看不到他的反应。上官湄强作镇定尴尬地一笑:“赵大人……怕是认错人了吧,奴婢云翼,是……温府的侍女,并不是什么公主啊。”
“世安公主说笑了。臣奉皇命而来,自然是有十分的把握。”赵钦眼神犀利地看着上官湄,又回头瞟了一眼温老爷,“温老爷啊,您是景舜皇后的生父,德高望重,受人景仰。但私藏前朝公主乃是欺君之罪,不知这个罪名温老爷可担当的起?”
温老爷吓得慌忙跪在地上,口中直道“不敢”。
“赵大人,”上官湄心急如焚地解释道,“温老爷一向光明磊落,怎么可能如大人所说私藏逃犯?奴婢真的不是什么公主,还请大人明察!”
赵钦四下看了看,回身端起桌子上的一个盒子道:“世安公主承认也好,不承认也罢,这是陛下命臣当面交给您的。公主殿下不必急于答复,明日臣会再来打扰。景舜皇后贤名远扬,这可不是几条人命的问题,还请世安公主,三思。”
赵钦意味深长地说完最后一句话,俯身将盒子放到上官湄手里,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上官湄膝盖一软跪在地上,无助地望向外祖,却见温老爷也是面色凝重。温夫人从后堂转出来扶起温老爷,又走过来扶上官湄。
“怎么可能……”上官湄没有理会温夫人的搀扶,只喃喃地重复,“外祖父,外祖母……怎么可能……”
“湄儿,”温老爷颤声道,“赵大人和黄公公来得突然,外祖也并不知……”
上官湄低头打开盒子,顿时如闻惊雷瘫坐在地。盒中静静地躺着一对精雕细刻的龙凤玉镯,下面压着一幅绢帛。她颤抖着展开,倏然变色,只觉得胸口剧痛,嗓子里一股腥咸涌上来。上官湄手撑着地,努力不让自己倒下。
绢帛上颓然写着八个大字:水尽云出,济世安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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