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阑人静,桌案上点着烛火,一抹纤细娇弱的身影仍坐得挺直,手握笔杆;偶尔像是想到了什么,提起笔来,每每笔尖才碰着了纸卷,她便又打消了主意;身边堆了几张书写过了的废纸,摊开一看,顶多不过写了两三句,就遭主人遗弃。
棠绯搁下笔来,望着郭嘉今儿个早才捎来的家书,不住叹息。
只是想写几句慰问郭嘉的话语,有这么难么?
说难其实并不难,只需像他一样,发自内心的写,想到什么就写些什么,无须太过计较长短、在意章法;写这封信,图的不是什么流芳百世、发人深省的雅文名篇,棠绯当然清楚。
只是每每即将下笔时,另外一句话便要没来由的冒出头来,弄得她老是觉得不妥,东改西改的,迟迟无法写出几句象样的话,更别说一篇完整的书信了。
“奉孝……”想对他说的话,千言万语道不尽。她不得不感叹,笔墨所能寄托的情意,与自己内心中的澎湃汹涌相比,简直如沧海一粟啊。
拿起那迭“家书”,一张张重新省视着,试图从里头找到一些能与郭嘉应答的话来;棠绯只是单纯的想,纯粹告知近况、诉说心中思念,怎么写也写不尽,不如言简意赅,将满腹情意,化作几行短句;相信远在沙场上的郭嘉,能懂得她的那份心意吧。
***
建安五年四月,曹操与袁绍两军相拒于白马、延津;袁绍麾下两大猛将,颜良、文丑相继上阵,屡屡击败曹军前锋,重挫了曹军士气,反观袁军则是经此激励,气势锐不可当。二将乃身经百战、勇猛无双的良将,但面对此等连战皆捷的情景,与战前的设想差异甚大,不免显得有些骄矜自满。
荀彧于此回出征前,曾言二人乃是此役取胜的最大阻碍之一,当初为了劝说曹操出兵,于是称二人只不过是有勇无谋之匹夫,不足为惧;然而事实上,颜良、文丑乃是威名在外,替袁绍立下无数战功,深得重用的两名良将,怎可能会是无能之辈?而曹操此等精明之人,怎会不知荀彧之所以讥二人有勇无谋,只不过是为了使众人能激起一些信心,增长己军气势之说?
曹操麾下猛将如云,若正面迎击,想取胜应不致太难,但为减小损伤,用计取之才是上策。颜良、文丑历练丰富,若要诱使二人轻敌,就必须先败而后出奇制胜。
要骗敌军得先骗过自己人,假戏要使人相信,就必须做真。
要败,就要败得彻底!
荀彧、郭嘉两人深知此理,因而连手谋划了这几可乱真的欺敌之计。
首先使己方精兵良将尽出,屡战屡败;不仅欺敌,更要损己军上下之士气。而后趁二将乘胜追击、急于建功之际,由曹操亲自领兵上阵,张辽、夏侯惇、曹仁等将领着虎豹骑突袭颜良、文丑所率之袁军。
由于先前曹军大败、军心涣散的军情传遍袁军,颜良、文丑信以为真,并未多加防范,二将所率兵马立即遭到孤立,等到袁绍所领中军发现二将身陷险境,欲发兵救援时,为时已晚。
曹军顺利进占白马、延津,后因袁绍派兵大举进攻,曹操只得弃守之,力保官渡;袁绍则亲率大军围城。
荀彧、郭嘉身为曹营军师,数度亲临前线,调动兵马防卫,袁军派来冲车等攻城用兵器,击毁了部份城墙,袁军将士转瞬间蜂拥而至,情势危矣。
***
时节入夏,许都的天气渐渐回暖,今日艳阳高照,天气大好。棠绯终能换上夏衫,免受这冷寒之苦。
只是外头日头灿烂,佳人脸上却仍未拨云见日。一向没使用书房习惯的她,今儿个竟是一反常态,独自来到了书房。
问她想要做什么?只因这儿摆满了郭嘉的东西;除了他写给她的家书外,其余的衣物、书卷等物,在郭嘉出征的那天后,她便命老宫女清出一口大木箱,把这些东西全放到箱子里头安置。时隔半年,即便没有主人照看,这些书物依然完好如初。
郭嘉才智虽高,却出乎意料的刻苦好学,所藏书卷虽不多,但上头全布满了他亲手所写的观后有感,或是自己的一些独到见解,偶尔还会记些当年与三五好友谈论的零星琐事、趣闻。
这半年来,每当她思念夫君,不能自己之时,除了翻看他所写的家书外,最常造访的,就是这儿;尽管她不用书房,这儿却成了她这段日子来,支持着她熬过满腔思念的一方支柱。
郭嘉的家书写得仍然勤快,官渡距许都并不甚远,前些日子两军对峙,他不仅用计擒杀了袁绍麾下两位大将,还暂时占领了白马、延津时,那段时日书信往来甚繁,她几乎是每隔不到旬日,就能收到一回家书。
战局对曹军有利。这意味着什么?棠绯看着家书时,是那样喜上眉梢,甚至就连梦里也要含着笑的。这不就表示他们很快将能得胜,他要回来了……外头春寒料峭,可佳人心中,总是盈满喜悦的。
只是袁绍毕竟不是等闲之辈,少了颜、文二将,后头还有张合、高览,而袁军兵员数本就在曹军之上,就算曹营将士个个身经百战,面对为数众多的敌兵,亦是双拳难敌四手。
距离上回收到家书时,至今已有半月了吧?棠绯嘴上不说,心底可比谁都着急。她每天盼望着,期待哪位将士快马赶来,怀里揣着他写给她的家书,可等了这么多天,至今仍是杳无音讯。
怎么回事?奉孝究竟怎么了?两封家书的间隔时间,从未超过十天的……棠绯不愿意朝坏的方面去想,只是心底没个踏实,无论如何也无法放心。
她搁下书卷,捧起郭嘉一件夏衫;他的衣着数十年如一日,除了墨色,很难再找到其它颜色的衣裳。抚着衣料,妄想从上头,感受伊人身上的一丝暖意。
棠绯笑了,双眸里的泪不自觉的滑落;从未想过,她竟会为郭嘉如此牵肠挂肚。就连与荀彧互诉情衷后,他便出外征讨吕布那时,她都未对荀彧如此挂心呢。
不一样。她对荀彧是动心,是将他放在心上;对郭嘉,她一开始以为他在她心目中的地位不如荀彧,可两人朝夕相处,感情由浅入深、由淡转浓后,郭嘉之于她,竟变得如此重要……
“殿下……”许是在书房里待了过久的时间,引来老宫女关注;她先是敲了敲门,这才诚惶诚恐的探头进来。“殿下,该用午膳了。”
她抹了抹泪,淡淡侧首,“嗯,知道了。”
老宫女叹了一声,这才悄悄的退了下来。就当棠绯收拾着心情,正准备退出书房时,一名年轻宫女高声喊着“殿下”,慌慌张张的朝书房奔来。
棠绯心底突然涌上无限希望,提裙快步出了房门,还差些与前来通报的宫女撞在一块儿。
“怎么了?是不是奉孝来信了?”
年轻宫女脸上漾着欢欣的笑容,点了点头,赶忙将那迭家书如实奉上。
***
郭嘉指挥着将士作战,好不容易才将入城的袁军暂时逼退;荀彧则亲自登上城楼,命令将士架上弓弩射杀败逃的袁军士兵。
此回率军前来的敌将乃是张合,只见张合领着剩余的千余名士兵,不慌不忙的撤退,将士们行伍井然有序,未见一丝纷乱,足以证明此人用兵手段之高超。比起颜、文二将,毫不逊色。
“奉孝。”荀彧亲自确认,等到张合所率之袁军确实自眼下撤退后,这才下了城楼,来寻郭嘉。“现下张合暂时退兵,你先去休息,这儿还有我与妙才、公明将军把守着,等到体力养足,再来与我轮替。”
袁军暂时遭到他们击退,但那张合不知何时还会领兵来犯;为了维持战局,力保此处不失,他们两人无论如何都不能轻易倒下。
郭嘉望着好友,荀彧的脸上同样写满疲惫,但仍把这回休息的机会先让给了他。他拍着荀彧的肩,“我一个时辰后便来。”
荀彧淡笑,“好了,快去吧。”
回到营帐,看见案上早已干涸的笔墨,郭嘉这才忆起,在这回敌袭之前,他还正提笔写着家书呢。
战场上,除了计划谋略,或是发兵启程外,没有人会刻意去注意时辰;又或许是没那空闲注意。打从将士紧急来报,他赶往北面指挥作战,不知不觉,已经过了整整一天了。
郭嘉随即想起了拖延好几天才送出的那封家书。数数时日,专程替他送信的将士,应该早已抵达许都了吧?
袁绍大军压境,不停的派兵来攻,或是调遣冲车,意图击破城门、城壁,迫使此城洞开;他们却是全军将士用命,加上主帅指挥若定,努力死守,终于使局势暂时稳定下来。
这回的书信晚了好些天,想必棠绯一定是心急如焚吧?先前那封信里头,道尽了曹军情势之不利,如今局势暂时稳下,总算能给远在许都的娇妻一些好消息安心。
郭嘉很想赶紧提笔,把局势据实以告,无奈现下仍需严加戒备,而好友体贴的将宝贵的喘息空间先让给了他,他可不能辜负了好友的一番心意。
可有时候,事情的安排就是如此刚好。“军师,殿下回信了!”替他送信的将士气喘吁吁,不等通报便奔入帐内,恰巧撞见了正准备和衣入榻的他。
郭嘉赶忙起身接过,从怀里掏出几枚铜钱打赏。“辛苦了。”那名将士收了赏钱,迭声称谢,便快快退下了。
捧着刚从将士手上接过的家书,郭嘉一时兴奋,竟是直到那名士兵离开帅帐才发现,这哪是什么书信?分明是一件衣裳。
郭嘉抬起眼来想找他问个清楚,却早已不见人影;他不禁扬唇苦笑,捧着衣裳回到床榻,将之展开,一看便认出,这件衣裳是他的一件夏衫。
棠绯寄这件衣裳给他,不知有什么特别用意?就当他正觉得疑惑不解时,那名将士口中的“家书”,这才从衣裳中掉了出来。
郭嘉眼睛不由得一亮,如获至宝般的捧在手心,并且急冲冲的将之拆阅,活像一刻也不愿等待似的。
信中仍是寥寥数语;一如往常,像是为了让他安心,就只说自己身体无恙,要他别替她挂怀,至于心中思念,几乎是只字未提。要是不明究理的人看了,还以为棠绯铁石心肠,竟连几句思念忧心的话语,也不肯提起。
郭嘉却是明白,每回自棠绯那儿捎来的家书,为何总是将自己的近况淡然处之,甚至只字未提,只是请他莫要挂怀的一番良苦用心;而选择把字数多花在响应他所提出的谋略问答,或是设想着他们现下的处境,提供了自己的“粗浅”看法等;每一封信读下来,几乎要不到他半刻时间。
棠绯之所以不提自己心中想念,只是为了避免勾起他对她的思念之情,要他专心面对眼前的沙场,莫为儿女情爱牵肠挂肚;别说她所述的“无恙”是否属实,就算有了病痛,料想她也定是不会对他说白,就是不希望他替她担忧;面对他偶然提出的问答这般认真以对,竭尽思虑的回答着,只是希望能为他,也为了曹军尽点棉薄之力;书信写得简洁,亦是她为了让他赶快读完,以免占用他过多时间而想出来的方法。
若不是蕙质兰心、聪明机智的棠绯,又有谁能够写出这般看似简单,却处处用心,蕴藏千言万语的家书呢?
他浅笑着,将棠绯捎给他的家书收妥,而后情不自禁的,拿出了怀里那方雪白围巾和衣入榻;就像睹物思人。而后抱着围巾,与她寄来的那件夏衫,安然入眠。
***
郭嘉果然没有食言,时辰一到,他便极为守时的出现在帅帐,来与他轮替。
整整两三天未阖眼,荀彧疲累不堪,反观只休息一个时辰的郭嘉,却是一脸神清气爽,还能带着浅笑的与他谈笑风生,简直活像睡足了饱觉,精神奕奕。
“发生了什么好事儿了?瞧你高兴的。”荀彧抹了抹脸,小心的打着呵欠,勉强振作起精神来;要是身为军师的他都这般没精打采,那要如何指挥着比他们更加疲累的将士?
郭嘉只是淡淡耸肩,“我收到信了。”他指了指外头,无声催促着,要荀彧赶紧回营帐歇息,便径自出外巡视去了。
简单一句“收到信”,荀彧便明白了,郭嘉之所以容光焕发的理由。但与先前不同的,这回他怀里的玉麒麟不再滚烫,反而像是领悟了什么;脑海里,自然而然的,浮现出一个人的脸庞。
茉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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