茉白二十六岁那年,荀彧离家;她一个人照顾两个孩子,陪着他们长大,而这一眨眼,就是七年。
七年里头,荀彧只回来了两次。一次是刚出外不久,俣儿满一岁那个年头发了高烧,情况危急;茉白只得赶紧写信,要荀彧回来看看他。
鱼雁往返费时,再加上舟车劳顿,等荀彧真回到荀家时,俣儿已经脱险了,还在爹面前活蹦乱跳的。
荀彧只待了两天,确定妻儿安好后,便又回南阳去了。
第二次是三年前,大过年的,他难得回来一趟,待了十多天,还差点被爹娘逼着留下。最终还是在茉白的帮助下,说服了两老,言定学成必归,他们这才勉强点头。
荀彧长年在外,对家里的事儿还能了如指掌,这也得归功于茉白;两人约好每月必定要互通一封家书,给彼此报平安。自此,每月等着他的信,以及写信给他,成了茉白一个月里,最期待、欢喜的两件事。
是以,当荀彧捎来鱼雁,告知此月即将返家时,茉白高兴的几乎要睡不着,每天反复的看着那封信,想象着夫君归来的模样,然后眼睛总会跑进几粒沙子。
一旁的孩子见了,总要笑话她,“娘怎么又哭了?眼睛又跑进沙子啦?”荀恽又撞见茉白捧着书信,眼眶泛红时,忍不住捂唇窃笑。
“唉,是、是啊……”她有些不好意思的将信掩住,掏出帕子揩泪。
“奇怪了。”荀恽却是指着外头的树梢;就连那最细小的末梢亦是不动,“这风沙究竟哪来的呢?”他瞥了茉白一眼,而后笑嘻嘻的跑出厢房去了,徒留下一脸错愕的茉白。
“这孩子……”她掀了掀唇,终是叹笑作罢。
俣儿对爹没什么印象,听她说爹要回来后,偶尔还会缠着她,向她问着爹的事情。
“娘,爹他还记不记得我?”七岁的荀俣不像荀恽那样活泼爱耍闹,总是安静的待在她身旁;荀夫人常说恽儿个性像荀彧,俣儿像她,她也这么觉得。
与儿子在亭子下乘凉,赏玩银杏的茉白,听见他这突如其来的问句,显得有些犹疑。
“嗯……你是爹亲生的孩子,是他的心头肉,他当然还记得你啊。”她***着儿子的头发,温声说道。
荀俣听了,却不若茉白预期中的感到欣喜。他低下头来,“真的吗?爹记得我,我却是不记得他了。”
“娘说爹在信里面总会问到我跟哥哥的事,他如果真的关心我们,为什么一走就是七年呢?”
茉白瞧见荀俣那脸失望神情,亦是不知该怎么安慰他,只是将他轻轻抱着,拍着他的背,“俣儿,爹有爹的志向,所以没办法陪你们长大,但是他一定还是在乎你们的,知道吗?你们毕竟是他的儿子啊。”
全府上下听闻荀彧归来的消息,每个人都高兴的不得了,尤其是荀绲跟荀夫人,还有那个集众人宠爱于一身的荀慧。
“大嫂,大哥没说他什么时候要回来啊?”荀慧三天两头的往茉白这里跑,才一进门,劈头就是问大哥的归期。
“他信上只说这个月……”茉白淡淡地道,但这个月都快过了一半,还是没见着人影。
荀慧对这个答案有些不满意;她努着漂亮的唇儿,一屁股在茉白对头坐下,大剌剌的将腿盘起,动作豪迈有余,跟文雅却构不上边。
茉白见了,不禁摇头。
拜身旁同年龄的孩子都是男孩所赐,荀慧爱玩的也多是些追逐跑跳的游戏,女孩子该会的女红倒是一样也学不会,即使荀夫人已将教导荀慧的重责大任交给她,荀慧也跟她甚为亲近,但对这点,茉白对荀慧,除了叹气,还是叹气。
教书先生以及荀彧在教她诗文时的感受,她突然有些懂了。
“亏我还急急忙忙的把那个娃娃缝好,准备送他当生辰礼;大哥会不会赶不及在‘小满’之前回来?”
娃娃?就是之前荀慧急着想做好的那个玉兔娃娃?“妳做好了?”茉白心底千百个不相信;该不会是找人捉刀代笔吧?
“大嫂,妳这反应也太伤人了!”荀慧拍着桌案,不服气的道:“喏!在这儿呢,妳看看怎么样?”她满脸堆笑,将手上的布包解开。
茉白凑近一看,里头包着的,是一“团”布包着的棉球,上头还缝了两片布,勉强看成是兔耳吧……
“这……”茉白想笑却又不好意思,这女孩看起来恁地认真,但是成品着实教人不敢恭维;要说这是只兔子布偶,恐怕真会笑掉人家大牙。“确实是妳亲手做的……”她也只能挤出这种结论了。
“我可是花了三个晚上呢!”葱白的手指在她面前比了个“三”,荀慧扬高了下巴,好不得意。
“了不起,真有毅力……”茉白点点头,虚弱的牵起笑来。
正巧这个时候荀恽进门,看见了娘亲跟姑姑,很有礼貌的问声好。
荀慧看见荀恽,眼睛为之一亮。“我的好侄儿,过来过来!”她朝荀恽勾勾手指,而后献宝似的将布偶捧在手心。
荀恽一头雾水,在看见那“团”棉球之后,脸上的疑问更盛。“我说姑姑,这什么玩意儿?妳做这种不耐踢的棉球干什么啊?不如缠个绣球好……再说,这两片布做什么用?”他用两根手指夹起兔耳,完全没发现他眼前的荀慧已经火冒三丈高。
“你有没有长眼啊!这是兔子啊兔子!给我看清楚一点!”荀慧将手上的“兔子”捏紧,往荀恽眼前凑。
“这、这这哪里像兔子,眼睛、鼻子、嘴巴歪来歪去,身体还是破的,哪有被人家开膛破肚还会笑的兔子啊?”
荀恽只小荀慧一个多月,两个人时常玩在一块儿,名义上荀慧是姑姑,只是他不把她当姑姑看,而荀慧也没有为人姑姑的自觉。
“恽儿,对姑姑不得无礼……”茉白抚额,从小到大她不知提醒过多少次,荀恽还是这样。
“可恶!你、你别跑!”荀慧气炸了,伸手要抓那个没大没小的侄儿,但荀恽滑溜得很,立刻往后跳了一大步。
“不服气就过来抓我啊!”他还故意挑衅,朝她扮鬼脸;荀慧哪里受得了,把布偶随手一丢,便冲上前去抓人了。
“你们可得小心点,别撞伤了。”茉白也不知道她这声提点究竟能有多大效用,总之就是说个安慰;两个小萝卜头夺门而出,在院子里追逐起来。
看着那个遭主人遗弃的可怜“兔子”,茉白拍了拍,将它捧在手心仔细瞧,却是忍不住噗哧一笑,还越笑越开怀。
“唉……”她摸着兔子的头,放在桌案上,轻声说道:“彧,快回来吧。”荀彧要是看见荀慧亲手给他做的布偶,而且还作成这样,不知会有什么反应?
荀彧回到颍川的老家时,已经接近三更天了。
茉白听见总管来报,连忙披衣起身。
他显然不想惊动爹娘,自己提着灯,静静的走进家门,来到了靠近院子边的一处回廊,久未重逢的夫妻俩,就这样见着了面。
茉白心跳如擂鼓,眨了眨眼,一时间还不敢相信,那个令她朝思暮想的夫君,现下居然提着灯,面带浅笑的与她相望。
“彧……彧?”
荀彧上前一步,牵起她的手来,放在掌中细细摩挲,“白,是我,我回来了。”
茉白忽地笑了,泪如泉涌,怎么样也止不住。
荀彧也不答话,只是将茉白轻揽入怀,温柔的拍抚着。
他回来了。
让总管点着凉亭里的灯,茉白亲自替他烫了一两样可口小菜,清茶一盏,就这样给他接风洗尘。
他看起来有些疲惫,显然是赶着回来的,许是回到了家,他心情特别欢快。几年不见,原本性子就沉稳的他更显内敛,眼中自然流盼的神采是她未见过的。
他的容貌还是一样俊秀温雅……茉白下意识的抚上自己的面容,忽觉自己面貌苍老,有些配不上他。
荀彧不明白她心底想法,随口捡了个话题问。“孩子都睡了?”
“不然他们早急着出来看你这个爹了。”茉白莞尔,给他添了一碗茶。
荀彧低低的笑了,接过茶碗就喝,赞了一声。
“你的日子算得可准了,彧,偏要等到生辰将近才到家。”
“差点赶不及,途经南阳的时候遇着了大雨。”此语一出,换来茉白一脸惊讶,“怎么了?”
“没……我以为你一直待在那儿。”
他浅浅一笑,“学艺有成,我去了别的地方走走。没发觉这一年多来鱼雁往返,不似之前那样准时?”可不是他发懒啊。
茉白笑着说了声“明白”,亲手给他布菜;他看起来像是饿了,来者不拒。
“许久没吃到妳给我做的菜了,味道似是比以前更香。”他显得有些怀念,低头继续品尝。
茉白听了心儿甜孜孜的,好感动。
“你喜欢的话,一样天天做给你吃。”她不假思索,脱口而出,出口之后才发觉,自己说了一件荒谬的想望。“啊……瞧我都忘了。”她自嘲的笑着,“这次回来打算待多久?”
“待到我高兴为止。”荀彧搁下筷子,满意的抹唇笑着。
她心头为之一震,不由颤声。“彧……你、你说什么……”
“白,这些年来,难为妳了。”多亏她每个月勤奋,他对家中这几个小萝卜头闯的祸可是一清二楚。“出外这几年,是也有些想家了。”荀彧仰头轻叹,握牢了妻子的手。
“我已向师傅拜别,今后就暂且回来这儿,看能不能找点事来做;就算在家里陪陪孩子也好,不打算急着往外跑了。”
心中一块大石总算放了下来,她频频点头。“太好了!恽儿俣儿都很想念你这个爹的,还有慧……”茉白喜不自胜,忘情的扯着他的衣袖,“对了,说到慧,你应该知道慧近日来给娘逼着向我学些女红、烧菜的事儿吧?”
荀彧点头。“妳在信里都交代得很清楚。”不过对于慧的针黹以及烧菜等手艺,他就不免怀疑爱妻有些“美化”的嫌疑了。
“你可知道慧做了个玉兔布偶给你?”想到那团棉块还留在房里,茉白就笑。
“布偶?”
“见到了你可别笑,慧的手艺……”要他别笑,自个儿却先笑了,“还真需多练练。”
“无妨,我长这么大还头一回收到布偶。”荀彧不禁期待起来。
“你可别抱太大期望!还有……”
两人一会儿便聊开了。她说些他不及参与的育儿经,他提着他学艺的事儿;开怀畅谈之下,彼此心中的缺憾,悄悄的给填满了。
隔天荀彧归来的事果真让全府上下都动了起来,荀绲及荀夫人差点要大宴宾客;出走这么多年的儿子总算良心发现回来了,怎不令两老高兴?
荀衍、荀谌都来找他这个大哥讨教学问,把他当作良师看待;荀慧看他这个大哥最顺眼,老爱跟在他身后跑;他的两个儿子一个活泼一个静,都是聪明伶俐的好孩子。
他每天要督促着两个孩子写字读书;看到荀慧缝的“玉兔布偶”后,再瞧瞧她师于茉白的实际情况,他顿时了解了为何这个妹妹能有让爱妻频频叹息的本事。
听茉白与荀慧、孩子们等家里的人谈论一些过往趣事,即使他不曾亲眼目睹,有妻子在身旁,他也总是能自在的开怀大笑;远游在外,吃多了他乡的吃食,直到尝了茉白的手艺后,荀彧赫然发现,自己还是最爱熟悉的家乡味;走遍江南山明水秀的风光,却比不上院子里那棵长成许多年的银杏。
回家真好。
“看见银杏叶,就要想起这儿,还有妳。”生辰当天,天气有些灰暗,荀彧牵着茉白在院子里踱步时,望着茂盛翠绿的银杏叶,突然说了这么一句。
“哦?”
荀彧在她额际轻点,“明知故问。”
每封家书最后,除了自己的署名之外,都还印上了一方墨迹;随着季节递嬗,她还会随信夹着一片当季的银杏叶。
茉白眼儿眨了眨,但笑不语,只是将头靠在他的肩头,让熏风吹着她的脸。
若能一直这样,多好?
他二十六岁、她三十四岁那年生辰,茉白在心底许下了这样一个心愿。
往后回首,她才发觉,这样的心愿,究竟多可笑,多遥不可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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