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阳光火辣辣的照在身上,并不觉得难耐,反而渴望这种热烈的温暖。
我一定不是一个很好的记录者,因为我无论如何也想不起一些事情。比如,昨晚吃了什么……
“我们昨天晚饭吃的是什么?”我注意到了向我走来的萨银,侧着头问他。
他淡淡一笑,顺手拿起石桌上不知被谁遗忘在那里的扇子,一边靠近我一边开口说道:“昨天你没吃晚饭。”
“我没吃?”我皱了皱眉头,“我以为是我记错了呢,原来真的没有吃……”
突然一声嘶鸣,是府门外传来的声音。我也好奇着,可眼神始终落在万里无云的天边,背对着阳光,动也不想动。
过了许久,回过头看向萨银,我以为他会对我说些什么的,结果,他只是灿然一笑,随即将满眸幽痕投向了我刚才一直凝视的那片蓝天。
多少天了?从我知道褒哥哥已经恢复记忆开始算起。是二十天?或者一个月?不记得了,真的不记得了,浑浑噩噩,脑中的空白延伸到了全身,占据了似梦似醒的时光,让我使不上一丁点儿的力气来回忆。
这些日子以来,生活按步就班的滑行着,我该欣慰的,它没有遗弃我,没有遗弃任何一个人。吃饭、睡觉,没有大喜大悲,没有多余的言语,我觉得自己已是年迈的老人,在清晨的阳光中醒来,在绚烂的暮色中睡去。
我很少和大家坐在一起吃晚饭,我睡得太早,早到让我感觉那明晃晃的白日好似过眼云烟。我很少和大家说话,我实在是太懒惰了,懒到每一次眨眼都会让我疲惫,懒到连坐在镜台前看着晴儿为我梳妆都觉得困乏。
不知不觉,一双手臂从身后将我拥住,那拥抱是我熟悉的淡淡的味道。
“那尔菁熬了酸梅汤,要不要尝尝?”不起波澜的语调,却能让人感到跳跃着的温柔。
我缓缓转身,对上他的目光,继而淡淡一笑:“好。”
是我们的默契吗?没有商议和辩解,没有埋怨和指责。我们两人的平静在旁人看来似是种折磨吧,但我更享受如今的状况,让我总是不经意的遗忘那些细微的变化,甚至想要时间冻结在炎炎夏日的灼热里。比如,这些日子以来,我虽是依然在他的目光中进入梦乡,又在他的臂弯中缓缓睁眼,可他并没有再碰我,至多是一个柔软的晚安吻,伴着心疼的目光,拥我入睡。
“王爷!”库伦匆匆跑到我们身侧,完颜亮轻轻凝眉看去。库伦看了看站在不远处面无表情的萨银,又瞄了我一眼,“公子、妍哥小姐……”算是打过了招呼。只是,那欲言又止的表情,实在太过明显。
完颜亮面色一沉,随即低下头来对我说道:“我很快回来。”我点了点头,他轻轻一笑,便带着一脸惶恐不安的库伦离开了我的视线。
“小姐,琴已经备好了。”
我愣了愣,转头看去,烈日下,晴儿白皙的小脸儿笑面如花。一时恍惚,我不禁在心底自问,我有多久没有像她那样笑过了……
……
烈日下的池水一定是温热的吧,就连凉亭周围的树叶都绿的那么油腻。
坐在亭中,看着萨银用他一贯慵懒的姿势斜倚在亭柱边,而眼光却又不知落到了哪里,我的心竟一下子不安起来,罢工了好些日子的大脑好似被上紧了发条,以一种意想不到的速度飞快旋转,一道道画面过电影般闪过,直直追溯到了皇统二年的八月十五,雕栏玉砌的五云楼顶层,裴满皇后对萨银说出的那番令我惊心动魄的对话。
“四年前你不要我,你用那种借口拒绝我,我认了,我相信了,甚至还帮你挡去了太皇太后的赐婚。可是你为什么不做戏做到底,偏偏让我发现……”
“银,我在你身边留了人,是因为我担心你,我在乎你,我时时刻刻都想知道你的消息。不论你喜欢的是什么人,男人也好女人也好,就算是妖是鬼,你永远都是我心中那个不可替代的银……”
“只要有她在,你就变得稀奇古怪,你知道旁人都在说些什么吗?你从来不骗我的,为什么会骗我……”
心绪的起伏,久违得让我有丝激动,触碰琴弦的双手瞬间收了回来。
“小姐?”晴儿轻声叫我。
我抿了抿双唇,失声一笑,“我以为我忘了呢,呵,其实我真的曾经忘记了呢。”
萨银缓缓转过头来看向我,绝美的面容上勾起了一抹柔柔的笑意。晴儿则是不解的耸了耸肩,眼中分明写着“莫名其妙”四个大字。
我们应该感激上苍的公平吧,那些说了谎的人与被伤害的人一样,承受着难以言表的痛苦。可我们更多的时候还是在埋怨上苍,世人皆为谎言而伤,那我们要怎样才能分清到底哪个才是真相。
“银,你想听些什么曲子?”我笑着问道。看我多可恶,这三年来,明明知道他陪在我身边看着我投奔一个又一个人的怀抱时都在承受着些什么,却仍旧看破不说破,强迫着自己忘掉那些不愿面对的事实。
话音刚落,萨银眼眸一亮,继而转着眼珠子说道:“妍哥弹什么曲子都好听啦,只不过人家最想听妍哥再唱一次人家最爱听的那首曲子。”
“你最爱听的?”我一边问着一边回想,继而恍然大悟的说道:“啊,我知道了。”
抬手、落指,琴声在指尖中流动开来。也不知今天是哪根神经变得勤快,竟会要晴儿准备起琴来。但在那触手升温的一刹那,我竟发觉自己是那么的爱它,爱它悠扬悦耳的声音,爱它坚韧细致的触感。
“细雨飘,清风摇,凭借痴心般情长。皓雪落,黄河浊,任由他绝情心伤……”
这首歌,妍哥为完颜褒唱过,徐惠为李世民唱过,在扬州醉银楼,也曾唱给萨银听过。
“又想起,你的脸,朝朝暮暮,漫漫人生路。时时刻刻,看到你的眼眸里,柔情似水……”
我知道萨银所说的,他最喜欢的,定是这首。虽然他也不过只听过一次而已,可是我怎么能忘呢,只有这一首,他在听过后望着窗外被微风撩动的柳枝,喃喃的重复了不知多少遍“不羡鸳鸯不羡仙……”
“今生缘,来世再续,情何物,生死相许。如有你相伴,不羡鸳鸯不羡仙……”一弦深长的尾音,我抬头看向萨银。他正幽幽的看着我,见我转过头来,继而对我灿然一笑。
可是我,却无论如何不能给他笑容了。
因为,越过他肩头倚靠着的那根亭柱,在那二十步都不到的地方,一前一后站着两个人。后面的那个,是眼眸中闪着冷色紧抿着双唇的完颜亮。而离我更近一些的,竟是一脸憔悴却满眼温柔的,褒哥哥……
在学生时代那些为赋新词强说愁的日子里,绾绾曾经对我说过这样的话,“无论怎样呼吸,都该是痛的,因为呼是要出一口气,而吸是要争一口气,多艰难啊。”我当时斜着眼看她,撇着嘴对她的言论不屑一顾。呼吸怎么会痛呢?
可是此时此刻,我好痛,痛得不敢呼,更不敢吸。
神,如果你真的存在,你一定站在那我们看不到的云端,弹去烈日的灼伤,敛下闷热的夏风,一脸幸灾乐祸的看着我的笑话吧。
起身灿然一笑,我想,我牙齿的色泽是洁白的,我眼角的弧度是优美的。回身缓缓举步,我想,我僵硬的脊背是挺直的,我裙角的花纹是明媚的。绕过池边的回廊,我想,我鬓角的发丝是柔软的,我头上的珠钗是莹润的。推开半掩的房门,我想,我掌心的红痣是炙热的,我湿润的眼眶是晶莹的。把自己狠狠的扔在了床上,我想,沉默的离开代表了什么?是逃避和胆怯吧……
……
不知过了多久,我一动不动的倒在床榻上,将脸埋进被子里。
有脚步声响起,我不敢看。
我是那么善感的动物,我是那么容易心软和动摇,我是那么害怕失去和伤害。
就让我这样死去该多好。我的存在,是神的愚蠢,是他人的灾难,是我自己无论如何也面对不了的勇敢。
“妍哥……”褒哥哥的声音,多么熟悉,那种久违了的温暖,像能融化掉冰山。可是我,不敢面对他。
“妍哥,我知道你怨我恨我……”他顿了顿,继续说道:“我知道你不想见我,更不想跟我说话。”
不是的!我在心中呐喊,但是,仍旧动弹不得。
“我知道你在听,听我解释好不好?”他的声音有些颤抖,竟是带着一丝乞求。
我握了握抓着被子的拳头,紧紧的闭上了眼,想让泪水不要再止不住的流。褒哥哥,我多想告诉你,你不需要解释的,我都知道了。我怎么可能还会怨你恨你,我只是没办法面对你。如今的我,要怎样面对你……
萨银和那尔菁都告诉我了,你的失忆,并非那场权利阴谋下的遇刺,而是张书瑶可笑可悲的杰作。我恨她吗?也不,我甚至可怜她羡慕她,可怜她爱你爱到扭曲的天真,羡慕她爱你爱到痴迷的勇气。
苗疆有种蛊毒,中蛊者可以忘却自己至亲至爱之人,将所有的深情厚爱都转加到施蛊者身上。而施蛊者,或精血耗尽干枯而死,或心脉侵毒噬骨而亡。那种毒,像勾人魂魄的媚香,想要他人被你蛊惑,那定是先要将更加剧烈的毒洒在自己的身上。
张书瑶,就是用了这种蛊。明明知道生下孩子会元气大伤,那蛊也会因为自身的精气衰退而日渐消淡,可她,还是这样做了。
萨银说,他在我离开上京之后便去了苗疆。几经周折才知道,那蛊毒实则是种虫。但是很奇怪,苗疆蛊毒成百上千种,而张书瑶所用的蛊,却是对中蛊者的身体伤害最小,对施蛊者的摧残至深的一个。两种蛊虫,张书瑶施加给自己的那一种,在体内繁殖,依靠人之精血存活,可以吸引另一种虫为之欣喜鼓舞。而褒哥哥所中的那一种,则是依附在人体内,一旦被对方吸引便会发挥毒性茁壮成长,一旦没了可以吸引自己的蛊虫,便会郁郁而死。
我自然懂,因为她爱褒哥哥,怎么忍心让他的身体受到伤害。两人体内的蛊虫,就像吸铁石和磁铁,真傻,张书瑶……若是不生下孩子的话,褒哥哥也不会这么快恢复记忆了吧……
那尔菁说,张书瑶从年初开始,身体就一天不如一天。起初还好,还可以抱着孩子出来见人,只是面色太过憔悴,可孩子过了百天之后,便再也没见过她了,就连皇上到圣山祈福祭祖,下了旨意要她带着孩子随驾她都没能出现。
我该恨她吗?恨她那么爱着褒哥哥?
我问萨银,他怎么会想到是蛊毒因此去了苗疆。他说,是皇上,是皇上招他入宫,让他见了曾对褒哥哥的病情有所顾忌的一位御医。但那御医也只是听说有些蛊毒会让人失忆而已,具体如何,谁都不清楚。
竟然是完颜亶,这是我唯一难以接受的事情。
“妍哥……”
我能感觉到,褒哥哥的手正紧紧抓着垂落在床边的被角。可他为什么不稍加些力气,哪怕只是轻轻一拉,就会看到我在默默的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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