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萨银曾对我说过，人生一场虚空大梦，何苦韶华白首，时间总会过去的。就让时间流走所有的烦恼，让一切归于平淡和安乐，就像洒在身上的阳光，久了，终会感受到它的温暖。

　　可我的梦境，太冷。像是被遗忘在了数九寒天，整个世界都是迷蒙的白，将我冻的通透。

　　褒哥哥在说着什么？有些语无伦次吧。那些事情，我早已知道。苗疆、蛊毒、张书瑶，围场、休书、孩子……

　　我多想问他，为什么恢复了记忆却不来找我，更不让其他人告诉我。是的，哈席里和那尔菁都这样说，葛王嘱咐过所有的人，还是不让我知道得好。

　　不让我知道，真的那么好吗……

　　我问不出口，更不知道要如何是好。我依旧深爱着褒哥哥，可是，我也同样给了完颜亮太多的承诺。况且，我已不再是褒哥哥独一无二的妍哥，从妍哥的生辰那天起，从绚烂的花海中，我做出的选择已经让我和褒哥哥之间的完美变得稀薄。

　　或许，这些都不是让我无法面对的源头。或许，我真正不敢面对的并不是褒哥哥。我太懦弱，经不起褒哥哥对我的宽容对我的好，更怕他抱紧了我要我回到他的身边的那一刻。举棋不定犹豫不决，那考试卷上的单选题可以随手填写一个，可是人呢？我有什么资格再辜负，有什么资格再任性，有什么资格再一次推开谁的怀抱。

　　忽然想起了四年前的江南，那时的我多么骄纵。平江府客栈，我理直气壮的对他们两个大吼大叫，然后头也不回的夺门而出。我当时以为，这辈子再也不会有什么比那时更让人伤心难过了。可是这四年，一次次从天堂跌进深渊，我艰难的攀爬，竟离最熟悉的那片土地越来越远。

　　“妍哥，我不奢求你会原谅我，若是你认为跟着完颜亮会比跟我在一起幸福那我也无话好说，只要你幸福就好……我……若是有一天你想回来，我一定还在，一直等你。”

　　这句话，褒哥哥说的很慢很慢，慢的让蜷缩在被子中的我可以听清他发出的每一个音节，想象出他声带是在怎样的振动。

　　不是没有想到他会这样说，可当这些话真真切切的传进了我的耳中，我的心还是不停的抽痛。褒哥哥，他总是这样，容我、耐我、随我、宠我、等我、迁就我……

　　“我知道我如今没资格求你回到我身边……那些事……我自己想起来都……你一定恨死我了，我怎么忍心那么对你……眼睁睁的看着你错愕的流泪……”

　　“完颜亮说的对，我真该被一刀捅死……为什么我要活着……”

　　“妍哥……你不知道我有多害怕……从我突然想起了一切的那天起，每晚都在做着同一个噩梦……福泽说……我都不敢想象，若是你真的从悬崖上跳了下去……”

　　他的声音开始颤抖，开始哽咽，我再也控住不住自己的情绪，像有千万把刀子在切割着自己的心，每一刀都是那么锋利，让我承受不住的疼痛刺激着每一根神经，然后，我再也咽不下泪水，忍不住哭出了声。

　　他的手，轻轻抚在我的肩头，虽是隔着被子，可他掌心的温热依然能够感觉得到，这种热量到底承载着多深的感情，我冷暖自知。

　　我不停的哭，不停的哭，泛滥的眼泪止不住的流。人真的是水做的吧，不然怎么可能制造出这么多的泪。他的手，轻拍着我，像在安抚、像在慰藉，却更像是一声一声的对不起，或者，是本该令人感到甜蜜的那三个字，我爱你……

　　不知哭了多久，哭到头脑缺氧再也使不出力气，可仍旧轻哽慢咽着没办法止住那哭泣。

　　“若是你打我骂我，我一定会比现在好受太多……”褒哥哥缓缓的说着，那语调，像是哄小孩子般柔和。“每一次都是，只要你一哭，我就恨不得将自己千刀万剐……妍哥，你知不知道你笑起来多美，只要看到你的笑容，就算站在你身边的那个人不是我，就算我只能远远的看着，就算心在痛在嫉妒，我也会感到欣慰……”

　　那只手，仍旧有节奏的轻抚着我，许久，他苦笑一声，开口说道：“也许，你再也不会对我笑了……也许，我不该来吧……又让你伤心难过……”

　　他的手突然不动了，按在我的肩头，轻轻的加了几分力道，然后，慢慢的，一寸寸的，滑落到了我感触不到的地方。

　　顿时，心中好似被掏空的错觉，随着衣衫的摩挲声、挪动的脚步声、微不可闻的呼吸声，愈加强烈。

　　然后，那脚步声越来越轻，然后，一记缓慢的“吱嘎”声房门被开启。

　　我要窒息了吧，快要死掉了吧，脑中一片嗡鸣，像被电闪雷鸣击中了头顶。我“哗”的一声掀开被子翻身坐起，顾不得再等大脑反应，身体已经控制不住的向房门口跑去，然后哭着扑进了刚刚回过身来一脸惊讶错愕的褒哥哥怀里。

　　“褒哥哥……不要走……你又不要我了吗……”我紧紧抓着他的衣襟，将脸埋在他的胸口，泣不成声，只能感觉到自己颤抖着的身体，还有他惊慌不安的心跳和拥紧了的怀抱。

　　“我怎么可能不要你，我以为……”

　　“为什么不来找我……记起了我却不来找我……为什么瞒着我，所有人都……”

　　“我来过真的来过……在我想起了一切的当天就赶来了……”

　　我的心，不停的颤抖着，拼命的抬起头来迎向他的目光，“那怎么会……”

　　他紧锁着眉，看着我哭花了的脸，满眼心疼的神色，没有像曾经那样抬起手来为我拭去泪水，而是更加用力的抱紧了我，低下头来用脸颊轻抹着我的泪。

　　“你来过……怎么会……”

　　“我答应过你不会骗你……真的，我真的赶来了……你生辰的第二天……”他轻声说着：“我在府门外看到完颜亮他……拥着你走了进去。你笑的那么甜，那么美，那种笑容……我只能离开……怎么忍心打扰你的幸福……”

　　心啊，可不可以再痛些，痛到让我就这样死去该多好。“你怎么不早点儿来！”我紧抓着他的衣襟不停的摇打着，“你怎么不早点儿来！哪怕一天也好啊！一天，就一天……”

　　他猛的圈住我的头，“是我不好，都是我的错，我不好我该死……”

　　他喃喃的重复着，再重复着，直到我渐渐平静了下来，用力的将眼泪蹭在他的衣服上，继而抬起头来黯然失笑，“褒哥哥……我已经不再是你心中的那个妍哥了……我和完颜亮已经……”我抿紧了双唇，说不出口，要我如何说得出口。

　　他温柔的看着我，紧锁的眉头以一种极为缓慢的速度舒展开来，“傻瓜，我知道。”顿了顿，他腾出一只手来握住了我还抓着他衣襟的手，“可是，你还是我心中独一无二的妍哥，我的妍哥，一直都是那么美好，可爱、任性、善良……无论发生过什么，无论过去现在还是将来……你一直在这里……”说着，他将我的手拉到了他的胸膛，那个最贴近心房的地方。“没有一丝一毫的改变……”

　　我愣住了，过了许久，才凝眉开口问道：“真的吗？”

　　他缓缓勾起嘴角，那抹温柔的笑意正是以往的样子，“还记不记得，三年前你生辰的时候我说过什么？”

　　我疑问的看着他温柔的双眸，“说过什么？”

　　他抬手弯起食指，在我鼻尖轻轻一刮。多么熟悉的动作，只属于我们两个人的动作。“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恨不能相逢……”

　　我心中一惊，那不是我用福泽送我的紫毫枣心胡乱写的歌词？

　　他柔柔的看着我，继续说道：“爱也匆匆，恨也匆匆，一切都随风……狂笑一声，长叹一声，快活一生，悲哀一生……”他顿了顿，轻吻了一下我的额头，再对上他的眼眸，是深沉的温柔和坚定，是无尽的爱意和真诚。

　　“我与你生死与共……”

　　……

　　该面对的，终究是要面对吧。萨银说的对，我欠完颜亮一个解释。但，真的只有解释吗？

　　第几次了，我心中的天枰又一次自私的向褒哥哥那边倾斜。这辈子，我终究还是欠了他，不仅仅是那个“解释”。

　　走到完颜亮的房门前，褒哥哥温柔的对我笑了笑，继而转身穿过了回廊，渐渐远离了我的视线。

　　我的手，抬起，放下，再抬起，又放下，始终不敢推开那扇门。

　　突然，“啪啦”一声清脆。

　　“啊！二哥？”那尔菁的惊叫声从房内传了出来。

　　我顾不得再考虑该进该退，下意识的推门冲了进去。然后，我便看到了一脸惊慌手足无措的那尔菁，和坐在桌边一脸惨白的完颜亮。然后，目光没能躲过那刺眼的血光，完颜亮的左手，满是血迹，正一滴滴，滴落在满地细碎的瓷片上。

　　他紧紧的盯着我，面无表情，可我分明的感到了他眼中的绝望。

　　“我，我去拿药酒！”那尔菁看了我一眼，顾不得半刻停留，急忙跑了出去。

　　我呆呆的站在门口，他的目光让我无处可逃。沉了沉呼吸，我走到他身侧蹲下身来，将他流着鲜血的手捧在掌心。那刺目的红，那腥甜的味道，让我一阵阵的眩晕。可我仍旧看着，那血淋淋的手，那无数次轻抚过我脸颊的手。“怎么那么不小心，又不是小孩子了……”

　　“你决定跟他回去是吗？”他冷冷的问道。

　　我用力的咬着下唇，用指尖轻触着他的血液，好不容易才从唇齿间吐出两个字：“痛吗？”

　　他没有说话，可我的呼吸竟开始有些颤抖。静静抬起头来看向他，他在笑，笑的那么悲哀，幽幽的凝望着我的眼，轻轻的开口：“心更痛……”

　　我也好痛，可是，我哪有资格对你说痛……

　　挪了挪身子，我索性坐在地上，将头轻轻靠在了他的腿上。“恨我吧！”我轻声说着。

　　他的身子明显一僵，然后，我便听到了他的一声苦笑，“呵，我竟然从来没有想过要恨你……”

　　“那忘了我吧……”

　　“怎么忘？”

　　“时间总会过去的……时间流走，一切归于平淡……”

　　“说的容易……”他深吸了一口气单手将我扶起，自己也顺势站起身来，可握着我胳膊的手却没有松开。“留下来好不好？”他沉沉的问道。

　　眼眶又开始湿润，我努力的向上看，再向上看，尽可能缓慢的呼吸着，生怕一用力，泪便流了下来。

　　“留下来。好不好？”他加重了语气，又一次问道。

　　“我……”刚说出一个字，便有泪滴落来下。“最怕你这样问。”

　　“留下来……好不好……”他的声音好轻，可即便那么轻，也掩饰不住语调中的期盼与祈求。

　　这时，那尔菁急促的脚步声传入了我的耳中，然后，很快的，她便出现在了房内。完颜亮的手还抓着我的胳膊不放，双眼仍旧凝望着我不肯移开。那尔菁自然要比哈席里懂得眉眼高低，看着正在僵持着的我们两个，放下手中的瓶瓶罐罐，补了一句“我去拿盆清水来”便转头走了出去。

　　他松开手，一边轻拭着我眼角的泪痕一边说着：“回答我……”那种温柔，让我痛不欲生。

　　我低下头，紧紧的闭上了眼，轻轻的摇了摇头。

　　然后，又一声苦笑传进了我的耳中，我不敢睁眼，只得静静的听着。

　　“呵，原来真是的这样……这些日子以来，我无时无刻不在担心着……就算把你抱在怀里，也好像是偷来的借来的……早晚都要还回去……”

　　他的手，还在我的脸颊上游离着，我猛的睁开眼，连忙转过身去背对着他。不要哭不要哭，不能再哭，我有什么资格在他面前哭……

　　“完颜亮……”我紧握住颤抖的双手，转身灿然一笑：“总是你问我，记不记得你曾经说过什么……这一次我要你记得，我曾经说过的……我欠你的，下辈子还你……一定还……”

　　回身、举步，不回头……

　　你知道的，对吗？我还在乎着你爱着你，所以我不敢头回。正如我明白你一样，因为你也在乎着我爱着我，所以你不会挽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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