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就这么平平淡淡地过着，我日日足不出户以教养承儿为乐，平时空了也只在御园中逛逛，只是渐渐地淡出了后宫众人的眼睛。

　　待腹中孩儿六个月大时，我更是连御园也不去了，只每日黄昏在自己殿前的空地上走走。幸好桑榆和无双时时过来，也不会觉得闷。夕影本就喜欢一个呆着，也就甚少过来，而茉菀更是一味地躲着我。

　　自那次中毒，我的身子便大不如前，这个孩子也怀得很辛苦，总是夜里无法睡着。菀顺仪苏芙瑶送了个安神的枕头，便是减缓了不少。

　　就这么捱着，乾元五年就过去了。新年的气氛越来越浓，我也和欢颜浅吟还有青菀一同剪彩纸，贴得满是喜气。

　　给各宫的赏赐早好些日子便下来了，给我的也跟往年一样，并未有少。或是想年节喜庆，顾衍了晋好些人的位分，交于三妃去拟名册。

　　桑榆晋了婕妤，夕影和夏婉心晋了容华，茉菀有了二月的身孕，也晋了嫔位，无双晋了小媛。最让我想不到的，竟是那苏才人，竟也占着腹中七个月大的胎儿晋了贵人。并方入宫的四位，分别封了锦贵人，丽贵人，恬贵人，恪小仪。

　　别人如何，与我无任何关心，然桑榆和无双的晋封，我却是高兴的。

　　乾元五年的初夕宴，照例摆在延晖台华英殿。我呆在翠微斋中看书，直到浅吟催了好几遍，才懒懒地起身梳妆，挑了件薄缥银朱绣镶边圆领罩褂，偎了云狐皮的手筒。天气虽冷，却是极好的，便弃了辇轿，只缓缓走着。

　　待离了玉藻宫好远，浅吟才轻轻地呀了一声，主子未着披风，会着凉的，奴婢马上回去取。

　　我点了点头，浅吟便转身一路小跑着回去。

　　领了欢颜放慢了脚步，一边走一边等浅吟。路边一株红梅，开得极是艳丽，一朵朵盛开在枝头。这满树的红与这宫灯彩绦相映成辉，更显得火树银花。

　　顿了脚步，贪看这一树美景。

　　梅花还能独立风雪，显其一知傲骨，而我却是什么也做不成的。

　　我自玲珑笑群芳，不慕春光，不染凄凉。三生寂寞任翩翩，露下梳妆，雪里清狂。轻声吟罢，心中像堵了什么一般，喘不过气来。

　　没想到娘娘竟有这般好雅兴。突兀的男声响起，竟是打破了我的愁肠百结。循声望去，只见顾渊一身赭色锦衣站于梅花树下，人与树相映，更衬得他长身玉立面色清俊。

　　王爷。我淡淡地行了一礼，自我当在御园中质问他至今已两年光景，此次还是我与他第一次单独相处。

　　顾渊的手负在身后，慢慢地朝我走来，欢颜见状，忙向后退开几步。顾渊盯着我的脸，眉头微紧，你越发的瘦了，你过得不好，他对你也不好。

　　我摇摇头，笑容完美看不出丝毫波澜，没有，我过得很好，我很快会为他生第二个孩子。

　　他的目光缓缓落到我隆起的肚子上，眉头拧得更紧。压低了的声音里似带了一股子咬牙切齿，可是他如今冷落了你！你别以为你不说我便不知了，皇兄已有近半年未踏足你的住处，甚至你怀了他的孩子，他也未曾去看过你！

　　那又怎么样？我能如何？你又能如何？我淡然一笑，这是我自己选的路，我合该自己去承受结果。你能做什么？难道要去御前为我报不平？然后让他觉得你我有私，再陷我于万劫不复？

　　顾渊语塞，我......并没想那样。只是看你不好，我心不忍。我想问，落得如今这般，你可曾后悔过？若当初你选的是我，我绝计不会像皇兄这般待你。

　　夜风籁籁地吹过，带着凛冽的寒意，我不由抓紧了手筒，紧紧地汲取一点点的温暖。后悔么？徜若我当初答应了顾渊的提亲，如今又会是何种景况？

　　念头方起，已然被自己否了。这本是不可能的事，当初我是跟随了自己的心意才做的决定，便是重头再来一次，也不会更改。

　　我仰了头，却看那盛放的寒梅，她明知冬日苦寒，却仍是在这寒冬季节里开花，若让她去选，来年是不是就不在冬季开花了呢？

　　王爷应该知道，这世上并无后悔药，又哪来的后悔可言？有劳王爷挂心了，舒氏一切安好，日后也定会在这后宫之中寻到自己的一隅。

　　身后是长长的沉默，半晌，才听他缓缓开口，微带了丝挫败与无奈，既然你已这么说了，我也再无话可说了。他日若有所需，只管遣人来告知，我定尽力帮你。

　　多谢。

　　身后的脚步声渐行渐远，我却便是望着梅树发呆。衍郎，我已不知，选择你，到底是对还是错。

　　贞主子......

　　我转了身，竟是小喜子。

　　皇上让奴才给主子送件大氅，主子穿得单薄又站在风口上，仔细吹病了。

　　我看了看他手中捧着的大氅，那颜色纹路分明是顾衍常用的。目光越过他往后看去，远远的青砖宫道上停着明黄色的九龙御辇，那抹熟悉的身影端坐其上，眸光深深透过纱缦望过来。彼此目光胶着，竟又惹来一阵心悸。

　　我收回目光，轻道，有劳了。

　　小喜子将大氅交给欢颜后瞧了我一眼，道，皇上其实一直都很想主子的。说罢，匆匆回到御辇前，只见那明黄身影摆了摆手，宫人便抬起御辇，缓缓离去。

　　主子，仔细着凉了。欢颜将大氅于我披上，顿觉一阵温暖。大氅内还带着丝丝热度，心中不觉微怔，这竟是从他身上解下来的。

　　浅吟正巧赶到，见我身上所披的大氅，微微错愕。便不再作声，只转身将那拿来的披风复又拿回翠微斋去。

　　慢慢地跨入华英殿，里面已有了不少嫔妃，见我披了那大氅进来，不由地交头接耳窃窃私语。那黑色大氅的花样，后宫中又有谁人不识呢？也许在很多夜里，顾衍便是披了这件大氅，去到她们的宫里。

　　夏婉心从后头走进来，擦身而过忽的就停下来，转了身眸光顿厉，直直盯着我，似带了几分不信。好一会儿，才恨恨地冷哼一声，甩头而去。

　　想来，她是恨极了，在众人眼中我已然是个失去宠爱的女子，可谁又想得到，我今日却是披了这样的一身。其实，连我自己也是未想到的。

　　一个人傻愣愣地在这儿想什么呢？也不怕冻了身子。钦妃一袭蹙红宫装，淡淡而笑。

　　我忙要见礼，却被她一挡，扶在了手臂处。你身子重，无须这些虚礼子，本宫何曾跟你计较过这些。

　　我朝她暖暖一笑，二人一同进殿。

　　这半年来，钦妃亦是对我照拂良多。若非有她，我的日子怎可能如此平静顺遂。

　　除了身上的大氅，于钦妃絮絮地说了一番闲话。见宁妃与华妃一同而来，忙是见礼。

　　华妃只看了我一眼，懒懒地应了一声。倒是宁妃浅笑吟吟，妹妹的气色看起来不错，想来这日子过得还是可以的。

　　我低垂了眼，作一副温良的模样，得娘娘照拂，臣妾一切皆好。

　　宁妃面上的笑容极美，而于我看来却是笑里藏刀。本宫也没做什么，只好妹妹好就可以了。好好照着自己的肚子，再为皇上添个皇子，那也算是你的福气。

　　是。我掩了眸中神色，将其所说之言尽数收下。她何曾希望我再生下皇子，我已有了承儿，若再添一子，只怕她在梦中都想将我除去。

　　站于一旁，于钦妃絮絮地闲话了片刻，华英殿里渐渐热闹了起来，莺声燕语，钗寰琳琅，殿外是寒冬霜雪，可殿中已是一片春意盎然。

　　看着一张张脸，有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还有一些，再也不会出现。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在这偌大深宫，谁才是能够笑到最后的。

　　这儿听上去人声鼎沸，可谁和谁，都没有关联同，这就是后宫。不羡黄金罍，不羡白玉杯。不羡朝入省，不羡暮入台。经年前，曾经读过这般诗句，昔日为他感动，而如今呢？却一再陷入这利欲之地。

　　皇上驾到--内监逐一唱念，皇上驾到--皇上驾到--

　　华英殿里嘤嘤语语都听了下来，一众妃嫔并内监宫婢悉数跪下，皇上万岁--

　　都起来罢。

　　应声而起，众人却是呆愣，面面相觑。顾衍的身后，赫然跟着夕影，他二人竟是一同来的。我心下一沉，这半年来，我竟不知夕影竟已如此得宠。

　　顾衍的目光从远处遥遥地望过来，落在我的云鬓之上，目光悠然灼灼，似在找寻什么。我微怔，在众人的注视中恍然，他在找那只我原从不舍弃的木兰玉簪。唇边泛起苦笑，玉簪已断，存于木匣不见天日，如何又会簪于鬓边。

　　我撇开头，不再与他对视。他伫立了片刻，便往殿中央而去。我默默地松了一口气，抬头撞上夕影若有所思的目光，我本想朝她一笑却在对上她眸中微深的含义时，竟是笑不出来了。

　　桑榆于我耳边轻声道，不知怎么的，这半年来，夕影尤是得宠，皇上时时流连，我怕你难过，也就未对你提。只是不知为何，总觉得她微有些变化，却是说不上来。

　　我只抱以一笑，顾衍要宠谁便是谁，何人能左右？

　　宫娥依次传菜，珍馐佳酿呈上来，并美姝妙舞，华英殿里觥筹交错，一片喜气。花灯下的流光溢彩照了各怀心思的莺莺燕燕，我一回眸，透过琐窗见那楼台高悬一抹皓月，落雪之前，寒梅香了一屋。隐隐约约，还可以看到殿外的梅花色艳。

　　我一一扫过殿中众人，目光渐落于那苏贵人身上。一身艳红宫装，满头珠钗，一副娇滴滴的模样，生怕人家不知道她已是个贵人。只是这颠覆主仆之规，在后宫之中毕竟是个大忌，当初的薛迎璧没有好下场，这苏卿怜也自有人会整治。

　　桑榆替我盛了甜汤，我一勺一勺地喝着，口中并没有什么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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