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养心殿东暖阁。有多少人想要进入那西边的那一间屋子，而那里，早已因了端敏皇后的离去，而被关上。

　　侍书灯下，香字小篆。竖直而下，身无旁人，尽褪门外。夜初上，却是过了许多这样子的夜。已作人妇嫁，青丝万般由钗绾。还了月下心愿，成了永夜独酌。不知是幸还是不幸。一心只想今生相伴，不愿蓦然回首，才默然长记。

　　自此之后，我便要在深宫之中，等他想起我，等他来找我。朱红的门关上，便只有我与他二人，但跨出那道门去，便有他的妻妾和他的孩子，便让我知，他非我一人的。

　　罢了笔，推开暖阁的窗，迎风而立。窗外梧桐更漏，月明星稀，伴着这深宫静寂。恍然间便想起几年前的夜晚，跟随父亲和哥哥随驾前往围场，那里的月似乎比宫里的更为皎洁明亮。

　　一只手从身后伸过来，半阖上我身前的窗。身子从后被拥入怀中，我浅浅一笑，安心倚入。

　　一人站在这儿吹风，也不怕吹病了。告诉朕，适才呆呆的在想些什么？

　　臣妾想起当年围场狩猎，与皇上初相见的那一夜，月色也是这般的美。臣妾年少，背着爹爹跟哥哥偷偷地学骑马，谁料到反而惊了马，若非皇上与睿王经过，臣妾只怕就从马背上狠狠地摔下来了。

　　顾衍拥着我轻笑，当年朕还是太子，与皇弟纵马夜游，岂料就遇到了你。那次竟是你第一次骑马么？惊了马，你竟是未有一丝害怕。

　　我抿了抿唇。那时年少懵懂无所畏惧，做事只凭着心性，不顾后果。明明不会骑马，却趁着夜色无人偷偷地骑。马儿受了惊吓，扬起前蹄，那一刻，我以为我会死在马蹄下。可是他们却出现了，顾渊出手牵住了缰绳，而顾衍飞身将我从马上抱下，滚落在一旁的草地上。

　　我惊慌未定地盯着他的脸，他的眸子是我从未见过的沉静如水。第一次，我听见自己心跳之声，清晰可闻。

　　夜里骑马会很危险，早些回去吧。他声音沉沉，清朗好听。

　　我微微一怔，忙是福了福身，落荒而逃。回去后，辗转反侧，竟是一夜未眠。第二日，再遇见时，他将手伸向我，掌中躺着一朵玉质木兰，我这才惊觉颈上的链子不见了。

　　他将木兰还我，面上笑容清俊，木兰很适合你。临走时，他道，我等你入宫。

　　只因了那一句话，便注定了我的一世。于是，我到了年龄，入宫选秀，一步一步地，走到他身边。

　　他见我髻上只插了那只木兰，笑问，可喜欢？

　　我盈盈一笑，谢皇上赏，臣妾自幼喜欢木兰，饰物亦多以木兰为样，更何况，此簪，还是皇上送的。

　　他在我额上轻吻一下，告诉朕，你选择入宫选择了朕，是为何？朕记得，皇弟曾向太尉提亲，想要娶你，你为何拒绝？而那时，对你先伸出援手的，也是他。

　　我心头猛然一沉，他是在介意，甚至怀疑。他介意我选择他只是因为当时的他是太子，会是日后的帝王。他怀疑我入宫的目的，怀疑我也是为了那权势地位而接近他。心微微一疼，为他，也为自己。

　　他终是做了一国之君，站在权势的顶峰，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可是这些权利倾轧已让他变得不敢相信任何人，不敢相信真心。他不敢，因为若他信错了，毁掉的将是大昭的百年基业，他信不起，也赌不起。所以他不信我，不信我只为他而来，无关权势，无关地位，只是纯粹地要寻他。

　　我于他怀中转了身，抬头看他的眼，此去经年后，已然是深邃不可见底，不似当年。抬手，轻抚上他轮廓分明的脸，用尽了温柔缓缓而道，虽是睿王先出的手，可是救下我的人是你，这便是选择。我选的是当初救了我的那个人，而不是他的身份。

　　顾衍环着我的手微微松了一下，而后重新揽紧，我明显得觉察到他松了一口气。心中微痛，不知该为他的怀疑而感到难受，还是该为他的在意感到高兴。

　　还有顾渊，我至今无法看清，他是真心还是假意。他想娶的只是我，还是我背后的家族？或许在他们男人的心里，江山天下才是最重要的，男女情爱不过是锦上添花之物。

　　一个人又在胡思乱想些什么？说，你是在何时选了朕的？还是在落马时便钟情了？

　　我面上一红，急急道，才不是，是第二日皇上将链子还给臣妾，说等臣妾入宫，臣妾才选的。

　　话音刚落，便见顾衍似笑非笑地看着我，眸带调侃。我才反应过来他是有意捉弄，双颊更红，懊恼地跺脚，声音婉转娇羞。皇上，你捉弄臣妾。

　　顾衍刮了一下我的鼻子，含笑道，朕就是捉弄你，你又待如何？

　　我浅皱了下眉头，嘟了唇，皇上只管捉弄好了，臣妾又能如何？

　　傻瓜，朕怎舍得？辞儿，这一辈子都不要欺骗朕，一辈子都不要。他一字一句，说得深重，我却听得心慌，我心属于他，却也欺骗过他，且不止一次。

　　浅浅地应了一声，埋在怀中不发一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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