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元五年的中秋,我温了桂花醉,与桑榆无双一起,坐在翠微斋的庭院中,把酒赏月。丹桂飘香,月里嫦娥。
无双就着桂花醉吃着月饼,一脸满足。我一面抱着承儿,一边饮着酒。酒意上涌,带了微醉,染红了双颊,带了点点醉态,却是妩媚至极。承儿乖乖坐在我怀中,一面抱着一只月饼吃得香甜,一面拿黑溜溜的眼睛盯着酒杯。我也不禁,只拿了筷子沾了沾,送进他嘴里。承儿起初还觉得苦,可一会儿却又稚言稚语地喊着还要。
桑榆懒躺于凉榻之上,一身月牙白垂花宫锦长衫轻轻贴于玲珑娇躯。她一手轻抚着微隆的肚子,转了头朝我笑,砚辞可是要将承儿养成一个小酒鬼?
我不以为意地笑,饮酒也是风雅之事,为何要禁。
醉意沉沉,便嗅着桂香,眠于月下。
半梦半醒之际,似有呻吟之声隐隐响起。忙睁开眼,却被眼前景象惊住。桑榆虚弱地仰躺在榻上疼痛呻吟,裙上已然染了鲜红。
我吓得连忙大喊,青菀从屋中出来,见此情状,也是吓得面无血色,飞奔去请善静渊。
宫女内侍合力将桑榆抬进内殿沉香木雕花大床上,善静渊很快就来了。我站在一旁,全身冰凉,惟有倚着欢颜,才能站稳。
内殿充斥着血腥之气,宫人们端着水盆进进出出,面色惊惧。一盆盆的清水端进来,出去时却是红得刺眼。
怎么会这样?
我不断地回想,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平白无故地怎么会出血?我心中已然有了不好的预感,晚间的所有吃食,都是欢颜亲自在小厨房做的,就连桑榆的安胎药也是欢颜煎的,不应该会有问题。
是谁做的?是想要对付谁?还是......一箭双雕?
善静渊离开床榻,青色官服上满是血迹,衬得他脸色苍白。
怎么样?她和孩子?
善静渊面色冷凝,好半晌才道,血已然是止住了,只是,顺嫔失血过多,腹中胎儿保不住了。
我听了此话,目光怔怔地落在那狼藉不堪的床榻上奄奄一息的桑榆,眼前发晕,失了意识。
殿中明亮如白昼的烛火幽幽飘忽不定,迷朦中似有婴孩凄厉的哭声,不断地回响。我猛然间惊醒,却只见善静渊坐在一侧,眸光沉痛。
心微微一沉,隐隐觉得不好,怎么只有你在?其他人呢?桑榆呢?
顺嫔还未醒,至于其他人,都跪在外间等着皇上发落。
发落?到底是怎么回事?
善静渊看着我道,致使顺嫔小产的原因已然查明,是有人在顺嫔的安胎药里下了大量的红花。
不可能!我尖声道,隐隐觉得自己踏入了一个阴谋之中,被紧紧困住。药是欢颜亲自煎的,怎么可能会有人下药。
药是下在煎药的器具之中,等药煮沸了热气弄湿盖上的一层纸,其中的粉沫便会落入药汤之中。
我挣扎着起身,我要去看看。
容华小心些,你自己的身子眼下也不大好。
可我却顾不得太多,只推开了善静渊,忍着晕眩闯入花厅。
顾衍坐着,盛怒未消。欢颜、浅吟、青菀三人跪于厅中,我仔细看了一下,竟发现蕊珠也跪着。
折腾了一夜,已至凌晨。厅中烛火燃去了大半,却仍是无声无息地发着光芒。
皇上......我立着未动,只低低地唤了一声。原只是几步路的距离,我却觉得隔了好远。
蕊珠见我进来,竟是哭着向我爬过来,拽住我的衣裙,力气大得险些令我跌倒。她抱着我的腿大哭,娘娘救救奴婢,娘娘,说过会保奴婢的。
我眉头一紧,忽的想起,那些煎药的瓦罐之类的一直是蕊珠管着的,难道下药的人是她?可她又为何这么说?
你胡说什么?
娘娘之前不是说,万事有娘娘么?奴婢只要负责下药便好,若出了事,娘娘会保奴婢的呀!
一记脆响,却是顾衍将桌上的茶盏拂落在地。他目光阴霾,大踏步地朝我走来,一脚将蕊珠踹开,直直地盯着我。
你有没有做?他的眸光泛着阴郁,铁青了脸色。一问出口,却是狠狠地击在我的心上。他问,是因他怀疑,可他的怀疑却重重地伤了我。
桑榆在我这儿小产,蕊珠承认了自己下药,却是一口咬定是我指使,表面看起来,人证物证皆有,所以,顾衍他没有不怀疑我的理由。只是,他却不曾想过,我是被人陷害的,我是无辜的,可他却不信我。
强忍下心头澎湃的悲愤与痛,平静地看着顾衍道,臣妾没有。桑榆是臣妾的好姐妹,臣妾便是黑了心肝,也不会做出害自己姐妹之事。
顾衍听我说完,眼中的阴霾未减去分毫,只是紧紧盯着我的脸,似乎想在我的脸上找寻我是否在说谎。
我的心一点一点地凉下去,终是只剩了一片钝痛。他若是不信我,那么我呆在这深宫之中,又有何意义?
皇上,你是相信臣妾的对吗?臣妾没有做过。我拽上他的衣角,如同握了一株救命稻草,缓缓开口,企图从他口中听到些我想听到的。
然而顾衍却未执一词,只那么静静地看着我。而我却像是失了魂一般,松了手,人也不禁往后退了几步。
欢颜朝着顾衍重重地磕了一个头,皇上明察,蕊珠所说的全是假话,也不知是听了谁人的指使来陷害主子。主子与顺嫔娘娘自幼相识,姐妹情深,自进宫以来更是互相扶持。蕊珠不过是个粗使丫头,主子怎么可能将如此隐秘之事交于她来做?更何况,蕊珠曾因出言不逊而被主子责骂,难保她不是怀恨在心,故意陷害。
皇上,奴婢没有撒谎!蕊珠尖声道,一张小脸上竟有着鱼死网破般的决绝,事到如今,奴婢不敢欺瞒皇上。主子说只有不亲近才不会惹人怀疑,所以才让奴婢来下的药。
你胡说!是何人让你来陷害本位?我怒极,狠狠地脚踢在蕊珠身上。你说!你到底收了谁的好处,这般昧了良心来害本位。你在本位的翠微斋中,本位何时苛待过你?
皇上救奴婢,贞容华想要杀人灭口!蕊珠尖细着嗓音,胡乱叫着。
顾衍扣住我的手腕,将我拉至其面前,眸底血红似有难以言喻的痛恨,朕再问你一遍,顺嫔安胎药中的红花粉,到底是不是你下的?
我逼着自己抬头,心痛地将他的神情记下,怒视着,臣妾没有!皇上即使问上十遍百遍,臣妾也还是只有这一句话。
顾衍额上青筋突突跳起,薄薄的嘴唇紧紧抿住。他就这么冷冷地看着我,而后一把将我推开,怒极反笑,好,很好!证据确凿,你竟还不承认!朕原以为你与别人是不一样的,朕待你不薄,你又是怎么回报朕的?
我被他一推,重重地跌倒在地上,头晕目眩,好似整间屋子都在转。我勉力地撑起身子,对着他冷笑,证据?只凭了她一面之辞,皇上就认定了证据确凿么?既是如此,又何必来问臣妾是否有做过?
一面说一面落下泪来,强烈的痛清晰到我无法忽视。皇上曾说过,会一直相信臣妾的,不会再轻信他人之言。皇上可还记得?君无戏言。
顾衍的眼神微微闪烁,似乎承载了盛大的疼痛。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眉峰紧皱,转开头去不愿看我。长叹一声,却令我更为心凉,朕也不知,是否该信你。
是否该信?那便是不信了。怀疑占了大半,那一切便已不必再说。我到底还是做错了,痴心错付。
原来,皇上竟是这样想臣妾的,那么,臣妾是不是,也该怀疑自己当初的决定?我惨笑连连,再看一眼他的背影。那坚毅的背,竟是那么残酷冷漠。颤着手,拔下发中插着的那只木兰,狠狠地砸在地上,碎成两段。
曾几何时,我是那么的喜欢这一支木兰玉簪,每每总是簪在显眼之处,即便是常服轻妆,亦是不敢离了它。还有那一方诗笺,也是好好地收在锦盒之中。
可今日,这一切竟像一个笑话一般,我珍爱的,重视的,在他眼里却是一文不值。我本就未想过他会以我待他这般待我,孰料竟是这么脆弱,只需随便任何一人,就能破坏。他向来疑虑深重,竟是连我,也不曾相信。
顾衍听见声响,蓦的转过身来,眸光落在那支断成两截的木兰玉簪上,面色愈加铁青。他的声音听不出喜怒,一双眸子停在我的面上,久久未曾移开,口中一字一句道,顺嫔于翠微斋小产,贞容华难辞其咎。即日起,着其闭门思过,未得朕的旨意,翠微斋中一干人等不得擅自外出,亦不准任何人探视。
我撇开头去,却正好对上蕊珠难以致信且不甘心的眼神。谋害皇嗣,多么大的罪名,可我竟只落得了闭门思过的惩罚。她卯足了劲,不惜赔上自己来下药,也要帮她背后的那个主子扳倒我,只是她却未料到会是如此。
顾衍的眸中透着冷意,淡淡地扫了蕊珠一眼,蕊珠惊恐地跪着,全身颤抖。来人,将这个贱婢拖出去,拔舌杖毙!
蕊珠哭喊着被拖了出去。
顾衍看着殿中所跪着的人,厉声道,都给朕管好自己的嘴,胆敢透露半句,那贱婢就是你们的下场!
说罢,拂袖而去,未再看我一眼。我匐在地上,看着他的袍角在我眼前一晃而过,我想要握住,却什么抓不住。
泪水点点落下,滴在光可鉴人的青石地砖上,慢慢积成一滩。眼前一片模糊,所有的一切,皆看不清。青菀她们跪在地上,也不敢上来劝我。我低了头将自己埋起,痛得不可自抑。他虽是未严惩我,却是已然不再信我。那么,这一生余下的日子,我是不是就要这般被禁深宫,了此残生。
殿中微有步履声声,似从殿外跨进来。我以为是顾衍折返,猛然抬头,却只看见善静渊沉痛双眸,带着焦灼痛意。
你如今的身子,如何能这般?你们快将主子扶回床上好好躺着。
我被扶进去,只觉宫门紧闭,看不清一星一亮的光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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