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三更时分，夜色沉寂，梧桐疏影暗影沉沉。各宫皆将宫门紧闭，大昭后宫便隐在了夜色之中。

　　我与欢颜披了黑色斗篷，提了微暗的灯行在寂静的宫道之上。后宫的夜总是掩下了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亦有太多人漏夜穿行在这大昭后宫之中，去做那些无法于光天化日之下所行之事。

　　出了玉藻宫，便寻了僻静小路，避开寻夜的禁军往去锦宫的方向而去。约摸走了一盏茶的功夫，便到了寒渊渡，远远便见渡边立着两个人。

　　欢颜见状，便咕咕地学了两声布谷鸟的叫声，片刻后，那边也回了两声。我们这才提步续行，看那同是身着黑色斗篷的二人，俨然是桑榆和醉岚。

　　寒渊渡渡头就一横舟，平日里放在修竹后，也无人敢去动。上了船，横舟缓行，冬夜的风呼呼的吹着，伴着这寂静深夜，更是阴森恐怖。舟至渡中一丛芦苇，惊起寒鸦无数。

　　将渡船泊在岛边，提着宫灯上岸，小心缓行。

　　无梁殿。青瓦石墙，殿门上本挂着一把大锁，因先前就收买了看守的宫人，早早地便将殿门留了一道缝。拉着桑榆的手，小心翼翼踏进无梁殿，殿里黑漆漆的，伸手不见五指，只得高举了手中宫灯，方可隐隐照得前路。

　　摸索了好久，方至殿内深处，只见幽幽烛火映得一人影单薄。苏茉菀着一身素衣，青丝披散着，坐于烛灯下。手指一物，就着昏黄烛光，细细看着。

　　欢颜清了清嗓子，康嫔主子，顺婕妤和贞容华来瞧您了。

　　苏茉菀的身子猛然一僵，好半晌才回过头来，才几日光景，她人已瘦了一圈，那身素衣穿在身上，除了腹部，皆显得空荡荡的。

　　她愣愣地瞧着我俩，好半晌才拢了拢衣襟，浅声道，我早已是罪妇，不必再以主子相称。姐姐，我等了你好些日子了。她弯了弯唇角一笑，像是自嘲，只是如今，我不知你是否还愿让我唤你姐姐。原以为会只是姐姐一人来，没想到......

　　桑榆冷冷一笑，眸中带恨，她的手冰冷，用了好大的力气紧紧地握着我的手，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让自己好好地站在此处。我自然是不愿来的，是你害死了我的孩子，我恨不得此生此世都不相再见到你。只不过，你似乎有话要说，那么我便听听，你能说出些什么来。

　　无梁殿中的窗很小很窄，冬夜更是透不过半丝星光，只现了沉沉的黑，深浓得暗无边际。苏茉菀却是转了身直直地盯着那一方窄窗，缓缓道，也罢，事到如今都是我咎由自取，身处冷宫，也没再想着有朝一日能再翻身，有些事也无隐瞒的必要。

　　她蓦的转身，眸光不闪不避地盯着我与桑榆，面色冷冷不带半丝情绪，是，那红花粉是我交给蕊珠的，也是我让她瞧准了机会，下在安胎药里，为的就是一箭双雕，既除去顺婕妤腹中的胎儿，也让姐姐失了宠爱。

　　贱人！桑榆忽的上前，一个巴掌狠狠地甩在苏茉菀的脸上，力气大得将她的脸重重甩向一边。我的孩子还未出世，他与你有何冤仇？还有砚辞，她待你不好么，你为何要这般嫁祸她，让她尝尽宫门冷落之苦，忘恩负义！

　　我将桑榆拉回，揽住她因愤怒而颤抖的身子，心痛难抑。我对茉菀虽不及对桑榆这般真心，然经年的相处亦是有情意在的，若非如此，我又何必替她隐瞒与墨离的事情。只可惜，这宫里的姐妹情意，真的太脆弱了。

　　苏茉菀的唇角染了一丝腥红，她抿了抿唇，露了一抹惨笑，是，我忘恩负义，我嫁祸待我亲厚的舒姐姐。这后宫的姐妹情意是那么淡薄，一触即碎。而那些曾是情真意切的姐妹，入了这紫闱红墙，也都被权势恩宠蒙蔽了心，互相争斗厮杀。就如同我和卿怜，我亦是待她不薄的，她却是这般对我。

　　她眸中含了泪，急步上前，拽住我的衣角，我用力挣了挣，竟是无法挣开。她缓缓地跪坐在地上，我也被蒙了心，这一生我做的最大的错事，便是害顺婕妤腹中的胎儿还嫁祸给姐姐。这半年多来，我日日活在内疚之中，受尽内心煎熬。我好后悔当初没有听姐姐的劝，与墨离分开，各自活着。世上无不透风的墙，我和墨离的事竟被宁妃知道了，然而我更没想到她竟然要我来害你们。为了保住墨离还有我腹中的孩子，我不得不这么做......

　　宁妃......我微微一愣，却并不惊讶。她想要除掉我已非一朝一昔，我有一个倍受宠爱的儿子，而她却只得一女；我有顾衍的宠爱，她却因太后的势力而被顾衍忌惮。只是可惜了苏茉菀，竟成了她手中牵线的木偶，替她做尽了这坏事。

　　我恨恨地啐了一口，我向来不争不求，只希平安度日，岂料别人竟是已逼上门来了。

　　茉菀抱着我的腿失声痛苦，姐姐，是我做错了事，我自该有我的下场，也不奢求姐姐能原谅我。只是......只是我一直都记得，那日翠微斋中，我掀了帘子问姐姐，若有一日茉菀做了错事，姐姐可会原谅我，那时姐姐点了头，妹妹也就觉得无憾了，往后无论生死都无所畏惧了。

　　只是......只是！她忽的激烈起来，死死拽着我的衣角，姐姐要千万当心，在这宫中，想要姐姐死的并未只有那一人。姐姐是知道的，在这后宫里，谁人得宠，谁人便会遭人嫉恨。姐姐与皇上之间情意深厚，后宫众人面上不显，可心中难保不恨。姐姐心善，视她为姐妹，可她根本从未将姐姐对她的好放于心上，甚至为虎作怅。主谋是宁妃，药是茉菀下的，可是姐姐可知，给茉菀红花粉的人是谁？

　　我心下陡然一惊，料想那人与我定有关联，不由揪了心。是谁？

　　茉菀缓缓起身，身子微晃，傅......夕......影......

　　嘭，似有什么外物直击了脑门，击得一阵晕眩，若非桑榆及时扶住，只怕要仓惶倒地。夕影......那个淡然如水的女子，那么恬然美好，怎么会是她，不可能的，不可能......

　　不会的，你骗我。

　　茉菀静静地望着我，面上是过境千帆的平静，姐姐一时难以接受也是自然，连我也难以接受，她原是那般淡泊的女子，后来才是痛恨我自己有眼无珠。再者，妹妹已然如此，又有何欺骗姐姐的必要呢？只是想让姐姐当心，别步了妹妹后尘，引狼入室，后悔莫及。

　　我心下凄惶，六月大的肚子已然沉沉，只得倚靠在桑榆和欢颜的身上，狠狠咬着唇内的软肉，才逼着自己未将泪水溢出。不能哭，是她对不起我，是她害我在先，我又何必为了这般的人去哭。只是虽如此想着，却终究抵不过那痛到几乎肠断之感。

　　果然，这后宫的真情实意是那般虚妄。我的声音绵长凄凉，幽幽地回荡在寂静地无梁殿中，似一道魂魄经久的叹息。不再看苏茉菀一眼，只握了桑榆的手转身，茉菀，夕影，一个一个皆弃了我。此生，我能信的，只有桑榆，只有她了。这辗转宫闱的一生，到最后，我身边还能留下什么。

　　身后传来茉菀低低地询问声，姐姐是否能告诉茉菀，墨离被关在宫人斜，如今可好？

　　我顿了脚步，心下亦是一沉。沉吟半晌才道，墨太医......已经不在了。私通后妃，秽乱后宫，是多大的罪名，顾衍身为天子颜面受损，又怎能容得下他。那夜将其锁入宫人斜，便已是将其杖毙。

　　人已死，你莫再多想，多想......也无益。

　　是啊......多想无益，我早该想到如今的下场，又怎么能去奢求他还能活着，即便是我，也是个该死的。去锦宫是囚禁罪妃之所，姐姐请回，莫再来了。

　　我未回头，却听得她话中的心如死灰，藏了莫大的悲哀。茉菀怕是再不能出这无梁殿了，今日便当是与姐姐诀别。茉菀会在这儿日夜为姐姐诵经，以盼姐姐万事顺遂，不让小人有可趁之机。若姐姐有朝一日能除了这祸患，也便是替妹妹也报了这仇了。

　　她这般说罢，便不再发一言。身后传来轻轻的步履声，而后越来越轻。我心中一痛，这漆黑阴暗的宫殿荒芜凄凉，半刻也不愿多呆，快步逃离，仿佛身后的这座宫殿，藏着噬人的鬼魅。

　　出了去锦宫，上了渡船，已过四更，微风中已然透了点点露水之气。寒渊渡上弥着雾气，我立于舟中，回身望着隐在薄雾之中的去锦宫，心下无限凄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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