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如布小时候就是王爷最喜爱的歌手,王爷“年班”晋京时,每一次都带上他。最让他引以为自豪的是,他曾在光绪年间进入过紫禁城,在紫禁城金壁辉煌的房间里,他身着王爷为他准备的漂亮服饰,面对着众多的王公以及金银裹身的福晋们演唱。
古老的马背音乐,被老歌手原汁原味地——拴系在龙凤争鸣、百鸟共欢的四弦琴里。吊挂在骏骥嘶鸣、蹄声鼎沸的马头琴上。驮行在游吟八方、奔走无边的马背。栽培于质朴豁达、豪爽耿直的胸膛。轻快地,在灵活滑动的四指间流淌。嘹亮地,在高亢豪迈的歌声里拔步。东蒙歌圣的琴弓——奔涌传承着游牧文化的本原。
哈斯伦德带着蒙古伙伴查干,出山海关、经新京(长春),穿过位于松花江畔的郭尔罗斯前旗,于八月初抵达科尔沁扎萨克图旗(今乌兰浩特)。查干回到故地后,将他安置在一座寺庙里,就寻找父母姐妹去了。
都说东蒙人的马背上驮着两件宝,一头是“阿尔丁道”(即民歌),一头是哲理深刻的谚语。进入科尔沁草原,精萃华丽的东蒙语言令哈斯伦德的心情为之一振,他被金子般闪光的东蒙方言所吸引了。
如果把悠扬的曲调,称之为蒙古民歌之魂,翠玉般作响的歌词,则是蒙古民歌的骨肉。
骨肉之魂,赋予民歌魅力,使民歌更加辉煌。为此,哈斯伦德开始了寻访当地著名民歌手的历程。
几日后,哈斯伦德与喇嘛们交谈时,听到了一个如雷灌耳的名子——东蒙歌圣桑如布。
闻着东蒙乳香,喝着科尔沁甘露成长起来的桑如布如今已年愈古稀。年长的呼图克图喇嘛告诉哈斯伦德,被科尔沁人称之为“金嗓子”的桑如布,如今已锒铛入狱,原因是,这位正直的老歌手曾以说唱的形式,抨击过不平的世道,唱出了反抗当地王爷压榨民众的心声。
得知这一情况后,哈斯伦德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压抑和惋惜。在新旧文化交替时期,拯救古老的蒙古民歌是他神圣的使命,而桑如布正是蒙古文化的代言人。
他觉得有必要尽自己的微薄之力,将这位值得崇敬的狱中歌手解救出狱。监狱的大墙禁锢着老歌手的人身自由,恢复他歌唱的自由权利,就可拯救即将消失的一部分文化遗产。
哈斯伦德把这种想法告诉给年长的喇嘛,年长的喇嘛沉吟片刻,答应了他想与监狱长见上一面的请求。
下午,监狱长在德高望重的呼图克图喇嘛的邀请下,走入哈斯伦德的视线。监狱长身材高大,目光阴沉,浓黑的眉毛斜立额间,修剪整齐的胡须,掩盖着棱角清晰的嘴廓,看上去,年纪大约在三十岁。
他不苟言笑地站在那里,定定地看着哈斯伦德,“是你让尊贵的呼图克图请我来的吗?”
纯玉般的性情,造就了哈斯伦德温良的脾性。他请监狱长入座,直率地称呼着他的名字,“达赉为大海之意,达赉先生,请允许我带着大海一般坦荡的胸襟告诉您,我将您请到这里来的重要意义!”
接下来,他向达赉讲述了进入科尔沁草原考察的意义,以及有意将狱中歌手桑如布解救出狱的想法。
起初,达赉对这位欧洲人讲述的这一切不感兴趣,还表现出爱莫能助的态度。哈斯伦德将自己一路拍摄的草原风情,以及一些具有代表意义的照片拿给他看,他的眼睛里顿时放射出惊喜的神情,“您一定带着可以把人影长久保留下来的匣子!那东西太神奇了,去年我才知道世界上还有这样新奇的东西,只有它,才能让我们看到年轻的过去!”桌子上摆放着一架照相机,他拿起照相机摆弄着,看上去爱不释手。
哈斯伦德的态度非常诚恳,“我随身带着两架照相机,如果您对照相机感兴趣,我可以送给您一架!”
在科尔沁草原上,除了一些身份特殊的蒙古王公拥有相机外,像达赉这样的人只是听人说说而已。他愉快地接受了哈斯伦德赠送的礼物,郑重地拍了拍他的肩,“鲜花盛开的地方蜂蝶多,心地坦诚的人儿朋友多,你等着,几日后,您就可以见到著名的歌手桑如布!”
他们友好地告别了。
达赉没有食言。几日后,哈斯伦德果真在寺庙的门口,见到了连日里渴念见到的老歌手。那一刻,他几乎是带着成功的喜悦和“百年相遇一知音”的激动心情,疾步上前紧紧地拥抱住了桑如布老人。
桑如布是一位身材清瘦的老人,如炬的目光闪烁着睿智的光芒,因牢狱生活而显得苍白的面庞,以及醉仙般的银须,为他原本文雅的面孔又添几分儒气。
第一次见到桑如布,这位气度超凡的老歌手,就给哈斯伦德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他在《蒙古的人和神》一书中的附录部分,曾经带着感慨的心情留下这样一段话:“……我始终沉迷在对桑如布的回忆中,因为在我的心中,他一直是我寻找的代表,是我在茫茫蒙古大草原学会去爱的全部。”
此次旅行,在哈斯伦德遇到的歌手中,桑如布的演唱技巧以压倒众芳之势,明显地超过了其他的歌手。凡是蒙古族喜爱的民歌,他全部掌握。他的声音沉浑而又高亢,歌唱时,总是带着一种沉醉的表情,用他那清瘦修长的手指,轻轻地挥动着,准确无误地击打着节拍……
这一年的金秋时节,哈斯伦德携带着复杂的录音器材,同桑如布一起开始了艰难的旅行生活。
相同的命运使他们结下了父子般的情谊。
他亲切地称桑如布为“阿爸”,桑如布则亲昵地称他为“皋赉”(蒙古人对晚靠的昵称)。
凉爽的秋风,陶冶着他们的情怀,在桑如布的指引下,哈斯伦德来到了科尔沁蒙古人聚集地。
桑如布走到哪里,哪里就充满优美和谐的歌声,在辽阔的科尔沁草原上,他的名子比王爷还让人熟知。那里的人们几乎没有不认识桑如布的。
在老歌手桑如布的带领下,哈斯伦德寻访到了两名著名的男歌手和一名著名的女歌手,录取了具有代表性的几首古代民歌,使得他搜集的资料日臻完善。
赶着首尾相连的一串勒勒车,行走在辽阔的草原上。一路上,桑如布向哈斯伦德讲述着他的生平,他的家乡。
桑如布小时候就是王爷最喜爱的歌手,王爷“年班”晋京时,每一次都带上他。最让他引以为自豪的是,他曾在光绪年间进入过紫禁城,在紫禁城金壁辉煌的房间里,他身着王爷为他准备的漂亮服饰,面对着众多的王公以及金银裹身的福晋们演唱。
他跟着本旗的王爷周游过很多地方,不论到什么地方都很有名望,得到很多的赏赐。归来时,他总是骑着鞴着银鞍的好马返回家乡。
他身着绢绸蒙古袍在草原上到处周游着,在科尔沁旗的大形祭祀和婚礼上,人们到处都能见到他的身影。歌唱带给桑如布生命的辉煌,与日俱增的荣耀,使人钦服不已的生活。
此时的桑如布和其他的歌手一样,在屡次的动乱中失掉全部财产。尽管如此,他仍以乐观豁达的态度,勇敢面对着颠沛流离的生活,旅行中,将亲手制作的四弦乐器送给年轻一代的歌手,歌唱着强有力的古代民歌,给予幸存者鼓励和安慰。
古老的马背音乐,被老歌手原汁原味地——
拴系在龙凤争鸣、百鸟共欢的四弦琴里。
吊挂在骏骥嘶鸣、蹄声鼎沸的马头琴上。
驮行在游吟八方、奔走无边的马背。
栽培于质朴豁达、豪爽耿直的胸膛。
轻快地,在灵活滑动的四指间流淌。
嘹亮地,在高亢豪迈的歌声里拔步。
老歌手的琴弓——奔涌传承着游牧文化的本原。
一路上,有桑如布这样一个远近闻名的老歌手带路,总有几个因仰慕桑如布名气而来的年轻歌手,一路跟随着他们,相伴一程后再返回自己的家乡。
老歌手的性情有些暴躁。有一次,他听到一个嗓音不是很好的年轻歌手在演唱,严厉地向那位歌手指出,“歌唱的天赋是与生俱来的,能否成为一名好歌手,这得取决于天父地母能否给予你一副金子般响亮的好嗓子,其次是对歌曲的感悟和深刻的理解。”
他没有忘记,自己是一个出色的歌手,有时听到年轻人唱歌吐词不清晰就不满意,动不动就发火。为了自己肩负的使命,他敢于向新歌和年轻歌手挑战。由此跟随这支旅行队伍的年轻人,更愿意与性情温和的哈斯伦德接触。
深秋里的一天,哈斯伦德与桑如布乘坐着自备的三辆勒勒车来到了位于呼伦贝尔的一个努图克(乡),与这里的人们进行了一次亲切的交谈。
日落时分,人们围坐在二人的身边,点燃了野营的篝火,在生机勃勃的篝火旁说笑弹唱。
桑如布唱的歌是谁也不知道的古老歌曲。他认为,歌唱是神圣的使命,古代歌曲恰恰是蒙古民歌中的神圣之宝。他从小就认为,成为一名歌手是他的天命,到了青年时期,他就是公认的著名民歌手了。
他唱歌全凭记忆,赞扬天上万能的神、贯通人性的宝马时,其曲调非常庄重,平直有力。欢乐的场面上端起酒杯,充满喜庆的韵味。漫长的冬夜,围着炉子歌唱,歌声是那样悠美动听,当用马头琴伴唱起恋歌和伤别歌时,他又能把人们引向怀念与忧愁的境界。
哈斯伦德和桑如布继续旅行着,沿着呼伦贝尔大草原,渐渐向着西北的哈拉哈蒙古靠近。
青铜色的山岭下,褐色斑纹的牛群,在秋草斑杂的河谷里悠闲地咀嚼着金黄色的牧草。黄浪铺成的河谷那边,成片的羊群,如白云般下落。
走着走着,一直精神矍铄的老歌手不知为什么,意志突然消沉下来。临近巴尔虎部落,桑如布突然收紧勒勒车的套绳,翻下勒勒车,坐在草地上,满怀愁怅地眺望着科尔沁的方向,唱起呼伦贝尔民歌《故土遥远》——
木伦河的鸿雁,
在包外唧唧叫着飞旋;
想念起三辈子的故乡哟,
两眼泪涟涟。
达赉湖的黄鹄,
在天空唧唧叫着飞舞;
想念起五辈子的故乡哟,
两眼泪乎乎。
鄂嫩江的大雁,
莫要忘记把雁雏呵护;
思念起母亲般的故土哟,
两眼泪如注。
桑如布唱着唱着,眼泪便涌出眼窝。
黯然神伤的老歌手告诉哈斯伦德,“我不想越过哈拉哈河了,我的心被科尔沁牵扯着,无论如何,也挣脱不了思念的绳索。”
哈斯伦德听了,半晌无语。老歌手桑如布迈着沉重的脚步,登上山岗,面向故乡又唱开了——
透过淡雾的纱帐,
能够望得见美丽的家乡;
难忘的心中人哟,
是我那些可爱的朋友们。
穿过碧绿的风景,
看得出是我的草原家乡;
想念的心中人哟,
是我那些尊贵的朋友们。
……
故土难离,亲情难舍。桑如布演唱的歌曲婉转跌宕、沉郁悲壮,不仅勾勒出故园的远景、故人云集的画面,还表达了远离乡土的北方牧人怅惘、执著、难以排解的思乡之情。
桑如布的歌声,在山岗上飘荡着,被风卷入了远方的迷雾。哈斯伦德步着歌声走上山岗。近处的丛林模糊一片,三辆勒勒车也被初冬的雾霭笼罩着。
雾气沉沉的景色中,哪里还能看得到远处的家乡?而他,却和桑如布一样,透过心灵明媚的窗子,把科尔沁草原的秀美轮廓,装在了宽阔的胸中。
二人沉默着,一直在山岗上坐到了傍晚。
高高的山岗,遮住了落日的余辉。在惆怅的落日黄昏时刻,习习的微风夹杂着潮湿的寒气,直逼两颗伤感的心。这时,勾起桑如布愁绪的,也许正是这微微的习风,和雾气茫茫之中望也望不到的家乡。
怀念故土的人,在微风里可以听到故乡母亲的呼唤。这无语的温柔呼唤,将桑如布远离的心瞬间击碎,迫使他不得不回望家乡。
西边褐色的山梁上,没有繁茂的牧草,留下了被荒火烧过的痕迹,还有几棵光秃秃的黝黑色的树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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