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垂头不语的桑如布抬起头,拉住哈斯伦德的手,委婉地诉说着,“孩子,草有枯荣,人有生死,只有长生天是永存的。我已经六十多岁了,还能活多久呢?我不想客死异乡,耿耿于我心怀的总是我念念不忘的家乡。我的家乡是扎萨克图旗最丰美的中心地,叫白音吉如合,那是一块富饶的宝地,很多年以前我就在一片向阳的山坡上看中了一片墓地,从那时起我就决定,等我死后,把尸骨埋在那里。可是……可是我现在走得太远了,孩子,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长时间的接触,使桑如布和哈斯伦德之间建立了默契的情感,也建立了朋友般的纯正感情。何况,桑如布的歌声,已表达出他对故乡的眷恋之情,流露出他想要返回家乡的愿望。
与老歌手分离的时刻近在眼前。哈斯伦德默默地站起来,搀起桑如布缓缓步下山岗,朝着勒勒车走去……
这天夜里,哈斯伦德和桑如布住宿在一个普通的牧民家,二人裹在一条皮被中,度过了一个非常难忘的夜晚。
第二天清晨,哈斯伦德想要亲自护送桑如布踏上返回家乡的路程,陪着他再走上几程,桑如布却执意赶上了勒勒车,朝着前面的巴尔虎旗奔去了。
在那里,老歌手很快便以纯正的民歌赢得了当地人的爱戴,从中挑选出几个珍惜友情的人,将他们分别介绍给哈斯伦德,这三位朋友分别是德宝、格日图以及乌力吉。
聚会的酒宴上,桑如布一再重复着殷切的希望,他含着热泪告诉哈斯伦德,恳求他一定保管好那些音乐财富,使它成为一种祝福和一份快乐的源泉。
酒过三巡,桑如布伤感地抓住了哈斯伦德的手,依依不舍地亲吻着他的手掌和手背,用纯正的东蒙科尔沁语言表达着内心的情感,“八百八的莲花笔拿在右手,八百年文章写得栩栩如生,五百五的彩羽笔握在左手,五百年的文章就作出来了。多好的歌子呀,把这样的歌子都记下来吧,我的孩子!”
听完桑如布的话,哈斯伦德的心里产生了一股无可名状的悲伤情绪。他有责任生活在蒙古人的中间,去寻找那些即将被时代淹没的民歌手,将这笔丰富的文化遗产通过录音采记下来,长久的流芳于世界。
三日后,桑如布留给哈斯伦德一个毡制的“翁贡”,悄悄告别了。哈斯伦德一觉醒来,被蒙古人称之为保护神的翁贡,就静静地挂在他醒来就可以看得见的帐壁上。
可敬的桑如布老人,他那伤感的心灵一定是承受不住分别的泪水,才不辞而别的。
桑如布的悄然离去,迫使哈斯伦德顾不上鞴上马鞍就追了出去,十里长路在他的脚下疾驰而过,前方仍然人影皆无,于是他只好收住了嚼环。
哈斯伦德无言以对,只能以一曲回肠荡气的民歌,化解内心悬肠挂肚般的惦念,以及故人离去的忧伤。
对面的敖格特木山上,
经常有雾气弥漫山间;
我们彼此相依的心哟,
从无限遥远的异地相互挂念。
在那水草丰美的家乡,
色布勒达的河谷宽广;
我和仁慈阿爸的心哟,
从不能接近的远方相互挂牵。
在金黄色故土的家园,
歌唱那山水无限娇娆;
在人声噪杂的人群中,
我在任何时候都不会忘掉你。
生长在山峰上的鲜草,
牲畜它一冬也吃不完;
在众多的朋友们中间,
我千次万次真诚地思念着你。
在遥远异乡的土地上,
歌唱着蓝色的湖畔;
在宾朋亲人故友中间,
只把你深深地怀恋。
热切的歌声,排闼直入,回响在辽远的天空之上,带着悠扬的韵律,顺着南移的云朵远去了,以远恋的形式排泄着他的愁绪。
那飘到天之尽头的祥云下面,也许就是老歌手桑如布望穿秋水的科尔沁草原吧?
回到毡帐后,他从帐壁上取下了桑如布送给自己的保护神,睹物思人,少不了又是一腔热泪,万种愁绪。
这个翁贡是他们二人途经索伦山时,一个老牧民怀着崇拜的心情将此物送给桑如布的,祝福他长命百岁,平平安安,乞愿他用歌声多给牧民送上一份快乐。
“翁贡”,其形状为一毡套,毡套内装着一大一小的两个毡人(此翁贡现存于丹麦哥本哈根国家博物馆),大一点的毡人留着头发,形如母亲,依靠在大毡人身边的小毡人没有头发,为儿子的形象。
通过造形,可以明显地看出这是一对母子造形的“翁贡”。对此类“翁贡”,蒙古人会做出几种不同的见解。留有头发的毡人,很可能是草原的化身,即“额吉民”(母亲)的形象,小毡人是世代依水草而居的蒙古人。以求多子,愿苍天赐给拥有这个“翁贡”的人家,子孙像牧草一样的繁茂。也可理解为,这个“翁贡”拥有者的母亲已去世,做为贤德善良的形象,儿子制造了这样的“翁贡”,每天祭之,以示对母亲的怀念之情。
另外,“翁贡”中的女性形象,也许是这个家族有迹可寻的先祖(即母亲神),每日四时之祭,以求祖先在天之灵,保佑其家族的兴旺与发达。
路途中,桑如布一直携带着它。哈斯伦德把旅行帐篷支好了,他就将“翁贡”挂在帐壁上,每日对它礼拜,三餐之前还要把奶油涂在毡人的嘴上,每餐必有食献。
“翁贡”是蒙古“博”(萨满)的一个专用名词。蒙古人认为,自然界的一切都是有灵魂的,把最初的、原始的、自然的视为神圣。骏马与草原对话,河流对山峰歌唱,牧草向原野诉说。由此,蒙古人赋予“翁贡”精灵般的思想情感及生活方式,把它视为具有情感具有欲念的自然物,使之成为灵魂的物质化,精灵的偶象化。
“翁贡”的形象有似人之处,显然,这是万物有灵观念的形象化及物化的结果,从这个意义上理解“翁贡”,“翁贡”就拥有了宗教偶像的精灵寓意,具备了精灵的人格化。“翁贡”分四类,动物翁贡,植物翁贡,祖先翁贡及人造物翁贡,制作的材料多为木制、铜制、羊皮、毡片等。他们的特点都有似人之处,如头及手足等。
蒙古先民制造翁贡,有其鲜明的功利目的,祈望人畜平安的愿望非常强烈。翁贡以有形的形象,代表无形的灵魂,这正是人类自我保存的欲望宗教化的体现,这对于处在朝不虑夕境遇中的原始人,具有非同寻常的意义,因此,他们即是偶像的制造者,也是偶像的崇拜者。
这小小的翁贡带着多少祝福,哈斯伦德是数不清的。将他带在身边,就有一种超然的力量,将他的记忆再一次拉回到与老歌手桑如布朝夕相处的时光。
哈斯伦德携带着复杂的录音器械,在几位蒙古朋友的协助下转游名地,录制了从来没有听到的124首蒙古民歌。这些录音成了他采集的第二号资料的核心部分,所有采集的民歌资料,现在都保存在瑞典以及丹麦的博物馆内。
奔跑呀!奔跑呀!
起伏的山岗无边无际。
经常思念难忘的,
是你那珍贵如金的情意。
跳越呀!跳越呀!
缩不短那山岗的距离。
心里总是念念不忘的,
是你那对我的情意。
飞跑呀!飞跑呀!
跑不完那宽广的大地。
无尽无休的相思是,
心房贴着心房的情意。
……
桑如布走了,他的歌声却永远地留下了。以后的日子,每到早餐时分,哈斯伦德都学着老歌手的样子,祭拜帐壁上的“翁贡”,保佑老歌手平安地抵达科尔沁。
德为上,才为下,德才兼备才可显示其才艺的光芒。从桑如布留下“翁贡”不言而别的行动来看,哈斯伦德更加尊重这位德高艺重的老艺人了。
宽广的科尔沁草原,在炮声隆隆中,傲然静坐北方,尽管它的身上溅满战争的弹痕,仍以不老的歌喉在歌唱。扶摇直上的歌声,似快乐的源泉,流淌在草原,安抚着遍体鳞伤的母亲。
哈斯伦德站在蒙古民歌的顶峰之上,民歌,似八面来风吹拂着他的五脏六腹,无孔不入,撩拨着他身上的每一个细胞。
远处有隆隆的炮声,西边的天空弥漫着战争的硝烟,东方却传来了清晰的歌声。在歌声中,置身于战争中的哈斯伦德在歌声的陪伴下,心不在因远方的炮火彷惶不安。
他怀着即悲即喜的心情,与三位朋友继续旅行着,穿过被战争摧毁的帐群,越过仍有牧人歌唱的草原……
不久,哈斯伦德在三位朋友的陪伴下,来到了美丽的哈拉哈河。
夏季,蜿蜒的河水像一条闪着银波的链带,横穿过呼伦贝尔草原与哈拉哈蒙古,冬季,这里的冰河,又将呼伦贝尔草原与哈拉哈蒙古缝合在一起。
生活在呼伦贝尔草原上的蒙古人,大多数是巴尔虎蒙古人,他们是蒙古民族中古老的部族,“巴尔虎”三个字也成为呼伦贝尔的代称。
这里,还居住着自1732年(清雍正十年)从新疆移居而来的一部分厄鲁特蒙古人。早在八百年前,布里亚特蒙古人就游牧渔猎在贝加尔湖西部和南部的草原山林之中,以后虽几经战乱,始终未离开过贝加尔湖的南部和呼伦湖一带。1922年,布里亚特蒙古人经呼伦贝尔副都统衙门批准,迁居到呼伦贝尔锡尼河两岸驻牧。
巴尔虎、布里亚特、厄鲁特蒙古人组成的文化,应该说,也是蒙古族历史以及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
在这片草原上,从远古时代回响至今的蒙古民歌,像繁荣的牧草,岁岁滋生。具有悠长韵味的民歌,好像贝尔湖和呼伦池的洋洋大泽,遍流肥美的草原。
蒙古民歌,像克鲁伦河和乌尔逊河的粼粼碧波,长流不息,永不干涸,又好似初夏柔和的熏风,温暖着呼伦贝尔蒙古人的肺腑。
这里的人们用民歌反映生活,热诚赞美坚贞的爱情,倾诉深沉缠绵的情怀,表达他们对故土、亲人深沉淳厚的感情。在寒冷的严冬,它,更像是一把锐利的冰锋铁锏,直逼人间的邪恶。
呼伦贝尔民歌以其悠扬的长调,在蒙古族民歌中具有鲜明的特色。一首自远天而来的浩浩长调,拖着长长的古韵响起,倾听歌声的人们无论身在何地,都会被歌声带入到宽广辽阔的草原,进入到一种悠扬深沉的意境当中。
那嘹亮高亢的长调,不仅为你展开一幅重彩泼墨的草原风情画,还可以让人们在歌声中,感受到一个民族的豪放与豁达。
1937年春天,考察呼伦贝尔文化的哈斯伦德在好朋友德宝、格日图以及乌力吉的护送下,沿着呼伦湖进入克鲁伦河一带。
这年春天,哈斯伦德经由哈拉哈蒙古踏上了返回丹麦的旅途。
在巴尔虎旗考察期间,哈斯伦德有幸结识了一位叫做德力格尔的萨满(即蒙古博)。这位萨满是布里亚特蒙古人,1920年俄国处在战乱时期,他从西伯利亚迁徙到巴尔虎旗。做为敬仰一个有着执著信念的外国友人,一个在战火中为蒙古游牧文化奔波的知心朋友,他将祖传多年的萨满毡帐,以及全套的萨满服饰送给了哈斯伦德。
当年德力格尔赠送给哈斯伦德的全套布里亚特萨满服饰,以及后来送给哈斯伦德的那座萨满毡帐,现在仍保存在丹麦首都哥本哈根的民族博物馆里。
六十多年过去了,它们一直散发着深深的蒙古情韵,安睡在北欧的一角,为丹麦及世人研究观赏。
那里的人们没有忘记,萨满毡帐和萨满服的真正主人是谁,在这套萨满服的拥有者名单上,将永远标记着布里亚特蒙古人德力格尔的名字。
参观过丹麦民族博物馆的人们更不会忘记,是谁带着移山的精神将它们运回丹麦。
亨宁·哈斯伦德·克里斯蒂安森——一个不朽的名字,已被世人牢牢地铭记在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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