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吧,用心丈量着这遥远的距离。走吧,让灵魂重新回归碧空如洗的草原!此时,在柔缓的歌声起伏处,欧罗巴的萨克斯已失去它的魅力,激越的钢琴曲更不会调动起人们的情绪。像触角一样抚慰哈斯伦德灵魂的,是那荡漾着奶香和柔情的蒙古民歌。
哈斯伦德睡着了,带着倦鸟归巢般的痴情和深如海洋般的思念睡着了,睡在喜玛拉雅山的山外,一睡不醒。挂在他两腮的泪滴是遗憾,是他为不能回归到蒙古母亲身边而落的情泪。他的墓碑是向着太阳初起的东方而设的,坚实的墓碑,一如故人向往东方和倾心于蒙古草原的身躯,长久地伫立在芳草萋萋的丹麦原野上。多年以前的那曲笳萧长韵再一次响起了,以大跳跃的方式,凄绝地回荡在墓地上空。岁月如歌,思念成酒。对于蒙古王女,1929年的那一次奇遇和1936年的意外邂逅,既是她终生的幸福,也是她终生的痛苦……
南人不梦驼,北人不梦象。哈斯伦德的梦,还在蓝色的蒙古草原——他的第二故乡。
1938年,哈斯伦德离别丹麦,带着沉重的使命感,再一次返回内蒙古草原进行民歌的采集工作,直到1939年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才结束此次的踏察工作。
十一年间,从新疆的土尔扈特到位于东北吉林省的郭尔罗斯前旗,北起西伯利亚、蒙古,南到中国的察哈尔地区,哈斯伦德几乎横穿了整个北中国。他将自己在这一时期采集到的蒙古民歌分为三本选集,第一本选集收录了早期在黑天雕草原的工作成果和在土尔扈特部族中采集到的大量民歌,蒙古王女尼茹黑德玛和蒙杰尔博士搜集的民歌则做为第一本选集的附录部分。第二本选集包括布里亚特、达斡尔、厄鲁特、科尔沁、郭尔罗斯、扎赉特、土默特、巴林、喀喇沁、察哈尔等蒙古分支及其旗属的124首蒙古民歌。第三本选集则是1938至1939年在内蒙古广大地区录制到的167首蒙古民歌。
当年,哈斯伦德在蒙古民歌的推动下,曾立下这样的豪言:凡是蒙古人生活过的地方都会留下我的足迹,哪里有蒙古民歌哪里就是我的帐篷之地!
他完全有资格站在搜集蒙古民歌世界第一人的角度上自豪地说:“我不认为搜集蒙古民乐的工作已经结束,我希望我或其他人能够继续这项事业,直至把那些始终隐藏在角落里的古老、伟大的曲调挖掘出来,并使它们为学术研究发挥作用。如果搜集工作不能再继续,那我可以自豪地说无论是从数量还是地区的广度讲,我所搜集到的素材都是极为丰富的。也就是说,它代表了整个范围内的蒙古世界……”(引自哈斯伦德《蒙古的人与神》)
正如世界上最著名的大探家斯文·赫宁先生所给予哈斯伦德的启示那样,一个伟大的探险家是不会因为疲惫而停止脚步的。像那些将一生都交付给考察和探险事业的人们一样,时隔九年之后,也就是1948年,哈斯伦德又将目光投向蒙古草原。
临行前的头一夜,奥沃和瓦尔格斯特伦姆在暮霭沉沉的花园里点燃了篝火,以隆重的仪式为好朋友哈斯伦德饯行。
附近的林荫广场上有人在吹奏萨克斯,它带着悠扬的欧洲情韵,被夜风卷进了花园,声音中还夹杂着年轻人的喊叫声和欢笑声;邻家的孩子在弹奏着一首让人耳熟的钢琴练习曲,大跳荡的音符让人陶醉。这些声音,并没有打扰哈斯伦德与两个朋友坐在篝火旁畅谈草原的兴致。
在愉快的交谈中,蒙古草原,从他们的灵魂深处浮现出来了。他们带着发自内心的笑容,将岁月的首尾,或悲或喜的连接在一起,于是,一个又一个的清晰形象,又变作一个又一个清晰可见的人物——
时而忧郁时而暴躁但有着一副火热心肠的楚鲁。
快乐而又多情、天性乐观而重情的小毡匠其男。
有着菩萨心肠、性情犹如绿叶般清纯的娜布琪。
把家乡视为灵魂之所、日夜讴歌家乡的桑如布。
希望并引导自己的部落与世界接轨的僧钦活佛。
心地宽广如母亲河般善良仁慈的杜伦高娃夫人。
身体内流淌着易诚易善之血的王女尼茹黑德玛。
……
草原,带着母性的爱抚,触摸着哈斯伦德的灵魂。他与蒙古母亲分别的太久了!蒙古草原永远都是一首没有休止符的乐章,日夜萦回在他的心间。在他的思想里,他从来就没有与母亲般的草原分离。
燃起篝火的时候怎能没有歌声?
这样的夜晚有谁不想倾情歌唱?
动情之中,怀念的泪水,早已滑落哈斯伦德的脸庞,他带头不由得轻声哼唱起来——
伊敏和克鲁伦河两河间,
生个子枣红马不费力;
我们住得彼此这般遥远,
如何返回可爱的牧场?
乌尔逊和克鲁伦两河间,
烈性的枣红马不费力;
住在这样遥远的鬼地方,
如何走回思念的地方?
走吧,用心丈量着这遥远的距离。
走吧,走吧,让灵魂重新回归碧空如洗的草原!
此时,在柔缓的歌声起伏处,欧罗巴的萨克斯已失去它的魅力,激越的钢琴曲更不会调动起人们的情绪。
像触角一样抚慰哈斯伦德灵魂的,是那荡漾着奶香和柔情的蒙古民歌。
高耸云天的孛尔罕山哟,
是蒙古人世代崇敬的山峰;
勾起我思念家乡故土的,
是那夜晚飘来的习习微风。
遍地泼银的库苏泊河哟,
是蒙古人世代吸吮的圣乳;
唤起我怀念蒙古草原的,
是那搅动心湖的长调歌声。
……
哈斯伦德就像畅饮着八百年的陈年老酒,轻轻地击打着节拍,微闭着眼睛摇晃着身体,沉醉于飘荡的音符中。他看似平静的外表其实并不平静,歌声使他的心绪无法安静。自从1938年离开蒙古草原,十年间,超越年轮的真实境界,使他更为清晰地看到了遥远的东方……
第二天,哈斯伦德告别了泪眼朦胧的母亲,告别了依依不舍的妻儿,带着东归故土的心情,再一次开始了他的蒙古之行。可是,当他怀着迫切的心情希望重新畅游在蒙古民歌的海洋之时,厄运已经悄悄向他袭来。
他的“吉雅”(命运),已经彻底远离了他,绵长的印度平原和雄伟的喜玛拉雅山,将他永远隔在了他所热恋的故土之外。此次,他是按照当年经由印度进入中国的行走路线进行旅行的。
穿过阿富汗,越过印度平原,前方就是他热恋的土地——中国。可是,当他启动着匆忙的脚步急于跨进中国的大门,命运却将他热爱蒙古草原的灵魂,永远地滞留在阿富汗的土地上。
这一年,他终究没有逃脱出命运的劫难,在重返蒙古草原的途中,因患毒疽而病故于阿富汗的喀布尔,年仅五十二岁。
临终前,飘浮在异国土地上的白云正滑过窗前。
他躺在白色的病榻上遥看白云。朵朵白云排闼而入,涌进他的眼眶,幻化成滚动的羊群。窗外的天正蓝,绿亦浓,绿毡般的草原,蓝色的苍穹,向他迎面扑来。
“噢,上帝呵,那是游动在天堂里的羊群。是的,我又真切地看到了我的蓝色蒙古,我的额吉民,我的……我的蒙古母亲!我的……我的额吉民……”
滚动的羊群,幻化成东方的巨手,张开手臂。蓝色的苍穹,在他的耳畔放开奔放的歌喉,呼唤着他的归来。
追着那白云铺撒的祥路归来吧,
哈咿——远方的儿子,
美丽的杭盖山在呼唤你的归来,
沿着那黑马奔腾的道路回来吧,
哈咿——远方的儿子,
思念你的母亲不知有多么悲哀。
他听到了,听到了起伏跌宕的长调民歌,听到那震憾人心的乐曲,听到了母亲般绵长的呼唤。
他看到了,看到了预示吉祥的禄马风旗,看到那诏示灵魂的旗帜,看到了蓝帛般辽远的天空。
萦绕着他百年之梦的蒙古民歌,带着悠扬的韵律,似奔涌的洪流,穿越雄伟的喜玛拉雅山,以排山倒海之势朝着阿富汗的土地奔涌。禄马风旗带着吉祥的征兆,伴着他的一路长梦,似风帆鼓荡在异乡的奇山异水间,以呼唤张扬的手势,在阿富汗的土地上飘扬。
时睡时醒中,人世间留给他的全部眷恋,都以倒计时的方式出现在他的面前——
是谁奏响的笳音犹如风笛回荡在云霄之上?
是谁用白马驮着一片红霞,祥云般踏着绿毡狂奔?
喜欢大野芳菲请大家收藏:(321553.xyz)大野芳菲艾草文学阅读网更新速度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