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赐死,赐死……”婉妍口中一直重复着这两个字,眼中迸射出无尽的恨意,“哈哈哈……胤禛,你为什么不将我也赐死,为什么……”她声嘶力竭地喊着,终于支持不住,倒在了冰冷的青砖上。
“主子,您快醒醒哪,千万别吓唬纯束啊。”纯束拼命地摇着婉儿,哭天抢地道,“主子,主子……”
在纯束低垂的视线里,蓦地伸过一双厚实的手,将婉妍轻柔地抱起。
绣榻边放着一个火炉,小火轻轻舔舐着炉底,炉边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药味。纯束蹲着身子,时而拿起扇子将碳灰扇走,时而焦急地瞅一瞅婉妍是否醒来。绣榻上的人动了动身子,随后传来一阵嘤咛声。
“主子,您终于醒了,着实吓着纯束了。”见婉妍醒来,纯束欣喜若狂。
婉妍缓缓睁开眼睛,深灰色的床幔来回晃动,恼得她昏沉沉的。眼前的一切突然变得陌生,张口问:“我这是在哪里?”
“这是您的永寿宫啊。”纯束悄悄抹了抹眼泪,赶紧端上药,“主子快趁热将药喝下,刘太医交代过,这药必须趁热才有效。”
她努力回想着,只依稀记得一抹黄色,熟悉的龙涎香味还在鼻尖残存,婉妍拼命地摇着头,只觉得头痛欲裂:“永寿宫,我怎么会在永寿宫?”
“主子,您别这样。”纯束心疼地抓住婉妍的手,她宁愿受罪的是自己。
“是他,是他将我抱回永寿宫的,是不是,是不是?”婉妍幽暗的眼眸里突然亮起一道光,辨不清是愤恨还是一意外。
纯束咬着唇,无奈地点头:“是。”
“哈哈哈,为什么,我原本可以杀了他的,为什么偏偏晕过去了。”婉妍的脸突然变得狰狞可怖。
凄笑声减息,靴子声咯吱作响,婉妍模糊地视线里再次出现那抹熟悉的黄色,由远及近。胤禛大步流星,绕开请安的奴才,跨步到婉妍的绣榻前,沉郁的声音响起:“你就那么恨朕吗?”说完,胤禛不由自主地抬起手为婉妍掖一掖被角。
“你走开,你这个刽子手!”婉妍像是用尽浑身的力气推开胤禛。
婉妍突如其来的一推使得胤禛倒退了几步,却还是稳稳地站住了,胤禛并没有恼,整了整微微褶皱的袍子,上前握过婉妍的手说道:“朕再问你一遍,你真的恨朕吗?”
“呵呵,恨,我有资格恨吗,皇上”婉妍修长的手指轻轻抚过胤禛的脸颊,突然间指甲微微倾斜,留下一道殷红的抓痕。
她用的是“我”而非“臣妾”,这一刻,在婉妍心里恨占据了大半,爱却显得极其卑微而渺小。
“只要你不恨朕,想要怎样都可以。”胤禛的眼里写满了怜惜与期待。
婉妍使劲浑身的力气嘶问道:“皇上能让二哥活过来吗,皇上告诉我能吗?”
“不能,但是朕可以下旨为他平冤,可以追封他为镇国大将军,甚至朕还可以为他建造陵寝,朕更会加倍补偿你的。”说到此,胤禛显得有些激动,话出了口才发觉自己根本不可能做到。
“补偿,皇上的补偿我受不起,恳请皇上赐我一死。”婉妍的眼中无比坚决。
胤禛的手微微有些颤抖,他尽量克制着自己的情绪:“此话当真?”
婉妍还是那般坚决:“我无福侍奉皇上,而今只求一死。”
“好,那朕就成全你。”胤禛长吸一口气,他紧闭着双目,转身对苏培盛说道,“即刻去拟旨‘年贵妃秉性柔嘉,持躬淑慎,朕特加封年贵妃为皇贵妃,并授以金印金册。’”
苏培盛一愣,没想到胤禛竟下了一道册封的圣旨,他张口应道:“喳,奴才这就去。”
“慢着,立刻下去准备,赐年贵妃鸩酒一杯。”胤禛说完终于将那一口气呼出,像是终于释怀了。
婉妍此刻实在猜不透胤禛心里打的是什么主意,一壁册封自己为皇贵妃,一壁又命人即刻准备毒酒。他这是在为自己的行为做最后的补偿吗,罢了,只要能够早点解脱就够了,婉妍如是想着。
“谢主隆恩。”婉妍一字一顿道。
待她抬起头时,永寿宫的大门豁然洞开,胤禛早已夺门而去。
苏培盛虽为这位年主子感到愤懑,但是毕竟皇命不可违,哪里敢有半刻怠慢,早已将鸩酒准备好,不情不愿地去了永寿宫。
“娘娘,奴才奉皇上之命,将……”苏培盛跪在地上,银盘里托着的就是那杯鸩酒。
“苏公公不用说了,本宫已经早有准备了。”婉妍打断他的话,正欲拿起酒杯。
苏培盛不顾尊卑,抬手挡下来:“娘娘,皇上命奴才传话‘朕并未有心逼你一死,如果你愿意,大可以找个衷心的奴婢代你喝下这杯毒酒,从此以后你将不再是年贵妃,朕会重新给你一个名分。’”
“哈哈哈,笑话。”婉妍仰着头,不顾仪态地大笑,这或许是她今生听过的最好笑的话了。
“主子,让纯束代您喝下吧,纯束从没为主子做过什么,妄主子成全。”纯束跪在婉妍跟前,进拽着婉儿的裙裾哀求着。
“纯束,我对不起你,以后是荣是衰全凭你个人了,我对不住你,让你跟着我受了这么多苦。”婉儿蹲下身子,为纯束抹去泪水。
“不,纯束不苦,纯束这辈子能伺候主子只觉得满足了,恳请主子答应纯束代主子走吧。”
二人正僵持间,突然传来苏培盛尖锐的声音:“懋嫔娘娘千万使不得!”
婉儿与纯束抬头之际,竟看到一抹白色的身影翩然倒下。
“姐姐,你为什么这么傻?”婉儿半抱起倒在地上的人,失声哭嚷着。
“婉儿,姐姐能为你做的只有这些了。”宋漫雪苍白的嘴唇抖动着,“婉儿,其实他……他的心里只有你。”
此时此刻,婉妍心中已被仇恨填满,并未听进一字一句,她大声疾呼道:“姐姐,姐姐,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这么傻!呜呜……你真的太傻了。”婉妍已是泣不成声。
“你知道吗,婉儿,姐姐此刻觉得好幸福,我马上就能见到他了,我终于能和他在一起了。”宋漫雪青中带紫的脸上勾起一抹笑容,那是幸福的笑容。
宋漫雪抖动着身子无力地咳嗽着,脸色也由青紫色渐渐转为苍白,一口鲜血突然喷出:“答应我,一定要好好地活着。”
“恩,我一定会的,我会看着他死的。”婉儿哽咽着,较弱的身子随着哭泣而轻微抖动。
宋漫雪从怀里掏出那个瓷罐,放入婉妍手中,说道:“姐姐把它交给你了,你听着,姐姐绝对不允许羹尧的骨灰有任何闪失。”话音刚落,宋漫雪缓缓地闭上双目,之后便永远地失去了知觉。
“姐姐,姐姐。”婉儿声嘶力竭地喊着,“你为什么这么自私,为什么要丢下我,为什么……”
宋漫雪服下鸩酒之后,苏培盛着急着命人去宣太医,婉妍毅然阻止,而今只求能够让宋漫雪静静地离开。苏培盛劝慰一番之后,收了酒盏赶回养心殿向胤禛复命。
“她没有留下旁的话?”听到宋漫雪代喝下鸩酒的消息,胤禛只觉得百味陈杂,有愧,有怒,有愤,也有妒。万乘之尊的帝王竟然比不过一个身负罪责的臣子,回想当初,一切的一切犹如被尘封,而今留下的只有婉妍对他绵绵无尽的恨意,一时间他感慨万千。
“回皇上,没有。”
“没想到到头来成全的竟是她。”胤禛嘴角一丝苦笑,“传朕的旨意‘皇贵妃年氏尽心侍君,淑德彰闻,倏尔薨逝,朕心深为痛悼,宜追封为敦肃皇贵妃,以示褒崇。’,‘懋嫔宋氏品性端正,朕感念其对贵妃之心意,深得安慰,宜嘉为懋妃,特赐为皇贵妃年氏守陵之荣。’”
苏培盛应了个“喳”,而后躬身退下。
宠冠紫禁的年妃年婉妍的“离世”并没有在宫中掀起多少波澜,因为所有的人都知道,如今棺柩之中躺着的并不是真正的年婉妍。
永寿宫的棺椁前一片呜泣声,这样的呜咽并不是悲号,仿佛是身居紫禁的女人们为失去一个劲敌而发出的歇斯底里的欢呼。
“额娘。”福惠不停地朝棺柩磕头,声嘶力竭道,“额娘出来,福惠以后会听您话的。额娘,额娘……”福惠突然从垫子上跳起来,想要爬到棺柩上去,“额娘您快出来,别不要福惠。”他还并不完全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他只知道“额娘”在里面。
“快把阿哥拉下来!”胤禛看着五岁的福惠,即是心疼又是内疚。
“你额娘走了,不会再回来了。”沅旭命奶娘将福惠抱起,强忍着眼泪,疼惜道,“皇额娘带你去坤宁宫,好吗?”
福惠从奶娘身上敏捷纵下,紧拽着棺柩不肯放手:“不,我要额娘。”
“傻孩子,跟皇后走吧。”灵堂之后,有一个女人早已泣不成声。
福惠最终还是被沅旭带走了,可怜的福惠不停地抽泣着,眼神久久不愿离开棺柩,口中一直喊着:“额娘,额娘……”
众嫔妃们也跪在棺柩前哭喊着,虚假的泪水将后宫中唯一的真情淹没了。
永寿宫灵堂前的白烛三日不息,至第四日,一切才方恢复了宁静……
“真的恨吗?”婉儿缓缓抬起头,看着养心殿中那微弱的烛光,“连心都没有了,我该拿什么去恨你。”
真的没有心了吗,没有心的人为什么还有泪呢?婉儿数着滴落的泪,一滴,两滴,三滴……数到第十滴泪时,婉儿挤出一抹笑容:“呵,从这一刻起,我不会再为你落泪了,因为曾经那个懦弱的年婉妍已经死了。”婉儿紧紧捂着心口,对烛光下那幢孤单的人影自语。
雍正三年十一月二十九日,也就是敦肃皇贵妃“离世”足满三个月之日,(这里为剧情需要,所以提前了年妃的殁日,其实历史上是十一月病亟的,在年羹尧死之前。)胤禛下令封锁永寿宫,这一举动让阖宫上下百思不得其解,或许胤禛只是为了与她之间有个了断吧。怕只怕剪不断,理还乱。
封宫之后,胤禛只许了苏培盛进出永寿宫的特权。苏培盛冒着雨前来,眉毛上沾着雨珠,随着眼角的皱纹滑落。他心中哀叹不断,对婉妍再三嘱咐道:“娘娘,委屈您了,从今日起,奴才会亲自负责娘娘的膳食,若是往后娘娘有什么需要,只管吩咐奴才便是了。”
“有劳苏公公了。”婉妍只是平静地说着。
封锁永寿宫也就意味着从今往后,无论是主子还是奴才,再不得踏出永寿宫。一个被“囚禁”的妃子,即便有再高的位分,在别人眼里也只不过是个华丽的躯壳,何况住在里面的还是一个“活死人”,婉妍又岂会不明白这些呢。
苏培盛看着眼前那单薄的身影,不禁涨红了眼眶,曾经那个温婉美丽的年贵妃早已荡然无存了。
婉妍从匣子里拿出一个信封,交给苏培盛说道:“切记将这个交给皇上,我无所求,只希望在最后一刻为你和纯束尽点绵力。”
苏培盛悲喜交加,问道:“娘娘是说?”
“倘若万岁爷真有心,必会答应我将纯束指给你做对食,也算是促成了一对有心人吧。我在信里已经写得很明白了,这个恩典万岁爷应该会准的。”
苏培盛不禁面露忧色,说道:“不瞒娘娘,能与纯束对食虽是奴才所愿,但是奴才实在不敢耽误纯束的幸福啊。”
“何为幸福?能与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才是幸福。你听我说,纯束今年已过三十,即便是出了宫也摊不上好人家了,我不想枉送了纯束的幸福,何况我相信只有你才是值得她托付的人。”婉妍的脸上一派淡定,心中却是愁绪万千。
“奴才谢娘娘!”苏培盛感激不已,重重地跪在地上。
婉妍拉起他,恳求般说道:“如果哪一天我不在了,请千万照顾好纯束。”
“会的,奴才一定会的。”苏培盛揉了揉红肿的眼眶,说道,“娘娘千万要保重啊。”
窗外再次飘起绵绵细雨,婉妍凝视着窗外,久久不语。眼前渐渐朦胧,辨不清远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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