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安抚完婉妍之后,胤禛抽身去了储秀宫,看着熟睡的福惠,心中百转千回。眼前的一幕竟是如此熟悉,那些过往仿佛历历在目。胤禛摸了摸福惠的额头,对沅旭说道:“等福惠醒了,就送他回永寿宫吧。”
沅旭为福惠扣紧了纽襻,恭谨说道:“万岁爷,天色已晚,不如明早再将福惠送回去吧。”
胤禛悄悄瞄了瞄沅旭的神情,见沅旭如此疼惜福惠,心中忽然摇摆不定。反复抉择后,他无奈道:“罢了,就让福惠在你这住一阵子吧,等朕把手头的事处理妥当了,在将福惠送回去。”
手头的事自然是指年羹尧谋反一事,沅旭心细如发,却婉转而道:“臣妾遵命,皇上龙体为重,朝廷之事自有可靠的大臣来分担。”
胤禛眼神闪过丝丝怒火,一时失言:“就是那些个所谓的大臣,朕才……”立即住口,局促地扯了扯袖子,说道,“时候不早了,你歇息吧,朕还有要务处理。”
“皇上……”沅旭唤道。
“皇后还有事吗?”胤禛驻足。
“没事,皇上切记早些就寝。”
胤禛微点头:“朕明白,你也早点歇着吧。”
片片红花随风弄影,竞相招摇,分外妖艳。可叹经过春风的洗礼,姹紫嫣红顿然失色,园中的小路上铺满了层层落红。春悄悄,夜迢迢,晚春将至,满地落红正意味着春天正在渐远。雨纷飞,凉而不寒,沁人心脾,可空气中偏偏夹杂着几分愁意。
打发了一批又一批觐见弹劾的官员,胤禛终于松了口气。胤禛负手立于养心殿门前,稍稍舒了舒筋骨。那晚本想去永寿宫的,可一回养心殿便朝务缠身,不得不抽身于朝事之中。殿外的雨并无停歇之意,就这样绵绵密密地下着。
苏培盛带着几位尚寝宫女进了乾清宫,见胤禛立在门口,一个箭步迎上去说道:“万岁爷当心着凉,淋着春雨最是容易染风寒了。”
胤禛往里边走去,边走边说:“传朕口谕,从明儿个开始,过了酉时,诸臣一概不得入宫觐见。”
“喳,奴才遵旨。”苏培盛招手命几位尚寝宫女放下寝服,然后说道,“启禀万岁爷,谦嫔娘娘那儿已经准备好了,万岁爷可是现在就过去?”
“不去了。”胤禛凝望着门外朦胧的细雨,说道:“摆驾永寿宫。”
夜半幕落,婉妍与胤禛相拥而眠,漆黑的夜色里唯有殿外悬挂的灯笼透着似明乎暗的光华,正印照在二人脸上。
今夜难眠,胤禛将婉妍揽得更紧些,拇指轻柔地拂过婉妍的眼睑,温柔道:“很晚了,快睡吧。”
婉妍微睁着美目,问道:“今天……今天皇上又收到诸位大臣弹劾二哥的折子了?”
“嗯。”胤禛轻轻应了一声。
“皇上决定如何处置二哥?”
胤禛为她从背后掖了掖被子,说道:“你不必忧心这些,睡吧。”
“皇上,您还没有答应臣妾。”婉妍伸手环住胤禛,靠在他胸前说道,“臣妾不会让皇上为难,只求皇上明日就下旨罢了二哥的官位吧。”
胤禛没有允诺,因为他实在无法许下任何承诺。隆科多递上来的折子统共为年羹尧罗列了五十条罪名,除了二十九条罪名与胤禛所列的相重之外,无一不是死罪。而最扰心的是,偏偏每条都有据可查。
“婉儿,我做不到。”胤禛在心中低诉,“明天过后不知道会是怎样一番景象,只求到时候你别怨我。”耳边有轻微的鼾声,看着佳人已然熟睡,胤禛才悄悄吁了口气。胤禛闭眼之时,婉妍悄悄睁眼,一滴泪从眼角滑落枕边,无声无息。
诸臣一番激烈的弹劾之后,年羹尧却是收敛了不少,之前的依附年羹尧的门客也都随之散去。胤禛在对其打压之余,并没有太大的动作,这倒并不像是胤禛该有的做派。朝臣皆猜不透胤禛作何打算,唯有静待时机。而“斗争”并没有因此结束,隆科多在暗下四处搜罗证据,怀着必除年羹尧的决心。
七月末,隆科多声称手握年羹尧密谋造反极有力的证据,并累加了二十条罪状,加上之前的罪状统共九十二条。朝上朝下沸沸扬扬,胤禛却保持着缄默,只下了一道口谕,命隆科多集齐人证物证方可定罪。
八月中,隆科多果然集齐了所有的“证据”,其间自然包括人证。隆科多献上一人,并口称此人与年羹尧密谋干系甚大。最令人难以置信的是,隆科多所寻之人静一道人也声称自己曾与年羹尧确是商讨过图谋不轨之事,胤禛一怒之下下旨将静一道人斩立决。
尽管知晓隆科多所呈证人非实,但碍于无法找出反驳的证据,再加上对年羹尧确实存有戒心,索性以密谋之罪将年羹尧赐死。
在年羹尧自裁的当晚,胤禛特地派了苏培盛去传旨。年羹尧静听完旨意之后只留下了一句话:“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臣年羹尧遵旨。”看似一句极其普通的话,却包含着深意,这句话背后的意思自然有待胤禛去“品味”。
叱咤一时的年家就此败落,年斌与年富二人皆被削去官爵,年遐龄乘机抽身,以年迈为由辞去官职。唯有年希尧得幸,被调任翰林院编修,虽无实权,却也不失为一闲差。
就在圣旨下达的前一日,婉妍病重倒下。因此,她并不知晓年羹尧已逝的消息。恐其病情加重,胤禛严令禁止任何人前去探望。除了偶尔在永寿宫的院落内随处散步,婉妍哪儿都不曾去过,宛若与世隔绝。纯束本以为能够拖延一段时日,至少等婉妍病好了再告知。没想到年羹尧被赐死后的第三日,宋漫雪竟不顾胤禛的口谕,着了宫女的衣衫,偷偷前来探视。
宋漫雪到钟灵殿的时候,婉妍正咳得厉害,纯束边为她抚背,边为她调药。宋漫雪上前问道:“你家主子服的是什么药?”
纯束正专心在婉妍身上,被唬了一条,遮遮掩掩道:“回……回……”
“姐姐,事到如今也不瞒你了,这是治疗喋血的药。”婉妍强撑起身子说道。
“喋血?”宋漫雪惊愕不已,“你怎么从来都不告诉我,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婉妍笑道:“姐姐无须紧张,只是小病而已。”
宋漫雪拿起桌上的药粉,仔细闻了闻,而后愠怒道:“喋血岂是小病,倘若我不知,你还打算瞒我多久,若你再这样逞强……”宋漫雪不敢再说下去,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尽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
“姐姐,对不起。”
“这药方子是谁开的?”
“刘太医,怎么,难不成有什么不妥吗?”
宋满旭居然笑了笑,笑容虽转瞬即逝,却极有深意,她将婉妍扶到位子边说道:“这位刘太医也算是煞费苦心了。”
“婉儿不明白姐姐的意思。”
宋漫雪指了指药粉,说道:“你不必瞒我,若非伤及内里,一般大夫绝对不会下如此猛烈的药物。”
婉妍有些不安,问道:“真有什么不妥吗?”
“不是。”宋漫雪将药粉放进温水里,边搅动边说道,“此药虽有一百一十味药配得,但若要配得此药并非难事,难就难在遏其毒性的同时要将其药效完全发挥。”
“如何?”
“只有用日出前采集的露水将所有的草药按其顺序浸泡足足二十个时辰,且不可多一刻更不得少一刻,否则药效尽失。刘太医如此,岂非费尽了心思。”
婉妍听出了宋漫雪话里的意思,轻咬着贝齿,不知该如何接话。
宋漫雪执过婉妍的手,带着玩笑的语气说道:“不知道姐姐该是为你感到担忧还是庆幸呢?”
“婉儿不明白姐姐的意思。”婉妍低着头说道。
“算了,说这些做什么。”宋漫雪笑道。
这时,喜儿挑帘而入,对纯束说道:“纯束姑姑,外边有位丫鬟求见主子,看着不像是宫里的人,您看是不是将她打发走。”
纯束神色一凛,见宋漫雪也变了脸色,纯束赶紧将喜儿半推半攘地带离房间。婉妍纳闷道:“宫外怎么来人了,莫非是纯依来了。”
刚要起身,宋漫雪用力将她按回座位上,叮嘱道:“你乖乖歇着,我出去看看是怎么回事。”
宋漫雪一出房门,就看到纯束拉着以为宫女装扮的人在抹眼泪,起初以为是纯依,走近了才发现不是,猜想应是纳兰咏薇。见她一身宫女装扮,宋漫雪心头一阵酸楚,没想到去年万寿节一见,竟成了自己与年羹尧二人的永别。
虽说宋漫雪一身宫女装束,但是直觉告诉她,眼前的人就是年羹尧朝思暮想的漫雪。“奴婢见过懋嫔娘娘。”纳兰咏薇行礼如仪,应有所避讳,纳兰咏薇无法自称臣妇,更何况她已不再是什么官家夫人。
“年……你快免礼。”为掩人耳目,宋漫雪将她带到多宝格后边,问道,“皇宫戒备森严,你是怎么进宫的?”
纳兰咏薇掏出一块腰牌,说道:“这是纯依的腰牌,好在守宫门的侍卫不曾知道纯依的身份,纯依嫁入年府之时也未曾在内务府消名,我才能有机会进宫。”
“纯依!”纯束上前用力握过纳兰咏薇的手,急切问道,“纯依在哪儿?”
纳兰咏薇哽咽道:“纯依陪着……爷走了。”
“什么?”纯束无力地垂下手臂,几近瘫软。
宋漫雪扶住纯束,冷静地道:“你冒险进宫可是有话告知婉儿?”
“是。”纳兰咏薇朝四下望了望,问道,“娘娘呢?”
“咱们没敢把……他的事告诉婉儿,她如今病得严重,实在不能再受任何刺激了。”宋漫雪侧耳听了听房内的动静,说道,“你如果信得过我,同我说了也无妨。”
纳兰咏薇说道:“懋嫔娘娘言重了。”她贴近宋漫雪,附耳说了几句。
宋漫雪脸上上的表情瞬息万变,最后微张着嘴说道:“我……我……请受我宋漫雪一拜。”
“不可!”纳兰咏薇制止道,“懋嫔娘娘千万使不得,我如今冒险进宫也不知是否被人盯上,我虽说已抱了一死的决心,但也不可连累了娘娘和众人。”她将一个瓷罐子塞进宋漫雪手里,悉心叮嘱道,“懋嫔娘娘切记收好了,这也是我唯一能为他做的了。”
宋漫雪婆娑着手里的瓷罐子,失声悲恸。
砰,多宝格上的珍玩碎了一地。宋漫雪惊诧地抬起头,发现婉妍正怔怔地立在多宝格的另一侧,眼中忽明忽暗:“姐姐,你手里的是什么?”
“妹妹,我……”
“我问你是什么,是不是二哥的骨灰?”
“你听我解释,其实我们……”
“你不要再说了,我什么都不想听!”婉妍吼道。
婉妍夺门而出,纯束在后面边追边呼喊着:“主子,您去哪儿!”
“为什么会这样,不可能,你明明答应过我会竭尽全力维护二哥的,为什么你要骗我?”婉妍不顾虚弱的身子,一路奔跑,冷风迎面而来,刮在脸上有些刺痛。
得知年羹尧自裁的消息,婉妍如五雷轰顶,尽管胤禛并没有许下任何承诺,但在她心里早已认定胤禛会竭尽全力维护年羹尧的。她何曾意识到这便是政治,政治面前从无感情,更无真情可言。
纯束一直追着婉妍,好不容易赶上来,顾不得喘气,就说道:“主子,您身子还没好,快回宫吧。”
婉妍停下来,用力抓着纯束的肩,说道:“你告诉我,那瓷罐子里的不是二哥的骨灰,二哥还在杭州,刚才是我听错了,快告诉我。”
纯束无言以对,只是低着头默默垂泪。
“告诉我啊!”
“主子,您别伤了身子。”纯束擦了擦眼泪,抬起头说道。
婉妍笑道:“二哥还在杭州,他一直都在杭州,是不是?”
“主子,您别再这样了,二公子已经被皇上赐死了,他再也不会回来了!”纯束一时脱口而出。
“赐死?呵呵,究竟是君心难测还是世事难料。”婉妍脚下一软,推开纯束,踉跄着往养心殿的方向走去。
情急之下,纯束上前挡在她面前,说道:“纯束求主子回去吧,如果主子执意要找皇上讨个说法,那年福晋和懋嫔都难逃一死。”
婉妍如梦初醒,机械地转过身,凄笑道:“呵,赐死,居然是赐死。胤禛,我恨你,我恨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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