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好睡慵开莫厌迟，自怜冰脸不时宜。”园子里传来的悉悉索索的吟诗声扰得我无法静下心来作画，我索性丢了笔走出亭子。惊鸿一瞥，红梅树下恍若立了一位仙子，目睹了宫闱之中的尔虞我诈，孰不知紫禁城内竟还有如此出尘脱俗的女子。我下意识地折回亭子，再次提起笔，回想着方才的情景，画纸上一副“金钗问梅图”灵动鲜活。

　　飘飘呼如跃画而出，她正向我走来，我如着魔一般，竟被眼前的女子所吸引。“霜禽欲下先偷眼，粉蝶如知合断魂。”大抵说的就是此情此景。浑然不知，我居然会同她纠缠这一生。正如佟额娘所说：“若是心中存了爱，便会伤人后伤己。”确是如佟额娘所言，我伤了她，也使得自己遍体鳞伤。让她成为我的妻子，便是我此生最大的错误，却也是我此生最致命的抉择。

　　有了她，日子开始磕绊。但是，只要有她，即便是每一段伤痛都是无比幸福的。可偏偏那一段记忆最终成了空白，我的刻意回避造就了对那段心殇的遗忘。人至暮年的时候，我极力回忆，却终究没有过往的影子，徒留的只有那六年来一望无际的等待和她离我而去之后遥遥无期的独守……

　　朕！平心而论，我真的极厌恶这个字，在旁人眼里那是至高权利的象征，又有谁知道他是如何将我变成真真正正的孤家寡人的。佟额娘驾鹤西去，只留下了一片期望；额娘撒手人寰，只留下了满心的疮痍；她也离我而去，只留下了来生的约定。就这样，我成了这世上最孤独的人，尽管我是万乘之尊。

　　额娘的嘱咐和劝诫犹在耳边荡漾：“禛儿，额娘知道你定会做个万人敬仰的好皇帝。但是，你必须耐得住寂寞，‘朕’这个字需要背负太多的孤寂，也需要用这世上最沉重的代价去交换。”

　　是，我用这世上最沉痛的代价去交换了这个字，换来的却是我最不想得到的。这番话是额娘临终前的肺腑之言，这一生，额娘对我有过多少次推心置腹，几乎寥寥可数。正因如此，额娘所说的每一句话我都记忆犹新。

　　“禛儿，你知道十岁那年额娘为什么没有将你接回身边吗？禛儿，你知道在承乾宫的这些年额娘从来没有去看望过你吗？禛儿，你知道为什么额娘宁愿成为万人之上的人是允禵，而不是你吗？”额娘临终前，问了我一连串的问题，我无从回答，因为这正是我多年来最困惑的。

　　额娘唤我“禛儿”，我心下倍暖，在承乾宫的那些年，我多么希望额娘能够将我拢在身旁，轻声唤我一句“禛儿，你是额娘的孩子。”这两个字将我冰封的心彻底融化，尽管它们来得太晚了。我捧着额娘苍老的手说：“儿子不想知道，额娘别再说话，真的，儿子永远都不想知道。儿子只求能在额娘身前尽孝。”

　　“不，你一定要知道。”额娘抽出手，为我抹去即将滑落的眼泪，笑道，“额娘知足了，额娘知道禛儿已经原谅额娘了。但是，额娘必须告诉你，额娘之前所做的一切的的确确都是为了你，额娘是有苦衷的。”

　　我屏住呼吸静听，多年来的困惑将在这一刻揭开。我曾经有过无数次怨恨额娘，我也曾幻想过额娘所做的一切都是有苦衷的，原来那一切都不是我的臆想。额娘使劲浑身力气说道：“倘若当年额娘无法狠下心来，佟皇后便不会将你视如己出。如此，你也将无法依靠隆科多的势力登上皇位。额娘原以为这样做才能弥补对你的亏欠，但是到头来，额娘发觉自己做错了。那个位置太冷，额娘不该将你推上那冰冷的宝座。所以……”

　　我顺着她的话说下去：“所以额娘选择牺牲允禵，额娘为了弥补那八年来对儿子的缺失，宁愿让允禵成为这世上的孤家寡人。额娘，儿子明白了，是儿子不孝。”第一次在额娘面前落泪，也将是最后一次……

　　“套用汉人的话，生娘不及养娘大，额娘知道在你心里佟皇后才是你至亲的人。额娘不敢奢求，额娘也没有资格奢求，这都是额娘犯下的错。额娘希望在走后能以太妃礼制下葬，这样也算对得起佟皇后了。”额娘带着遗憾离去，可我却在顷刻间释然，原来在额娘心中我和允禵是同等重要，甚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额娘离世的日子过得如此彷徨，幸好还有她的默默相伴。身为帝王，我已然做到威慑四方，可我终究不是个坚强的人。我害怕孤独，尤其是当身边的人都逐渐离我而去的时候。秉承天命的王者必须将自己最凛然的一面示人，凛然背后是对孤独的无助。

　　雍正三年，她怀着满心恨意同我就此决绝，我带着一派绝望将永寿宫封锁。同样的，那一天我的心也随之封锁，只为哪一天再次为她开启。从雍正三年到九年，那是我最凄凉的六年，除了等待还是等待。每日驻足永寿宫之外，只求与她再次相见，哪怕匆匆一瞥也足够了。

　　阳光如此夺目，夺目到刺眼，尽管我被光线触得睁不开眼，可我依然舍不得停下手中的笔杆。我同沅旭夫妻四十余载，却是欠多还少，亲手为她写下碑铭是我唯一能做的补偿。这一生，我亏欠了所有的人，我亏欠了沅旭，亏欠了弘时，亏欠了恬宁，更……亏欠了她。

　　一片白霭挡去了那半边刺目的阳光，我知道她终究是会原谅我的。我不敢抬头，因为我怕，我怕眼前的一切终会化为泡影，还没触及就已经烟消云散。心中矛盾不已，分离的时候是一派思念，当她真真切切立在我眼前的时候，我却是莫名的害怕。因为失去过，所以更害怕失去；因为得到过，所以更珍惜拥有。

　　“婉儿记得从前禛郎允诺过，如果婉儿愿意，禛郎会从新给婉儿一个名分，并且会对婉儿一如既往的，禛郎还记得吗？”她问我。

　　我当然记得，但凡我对她许下的诺言，我都记得。只是究竟有多少是我真正能够允诺的，似乎历历可数。这一次，我注定无法实现我对她的诺言。所以，我唯有祈祷来生与她再续前缘，将我无法实现的约定全数相还。若是今生缘难续，待重结，来生愿。那方帕子还在指尖流转，每一丝一寸都留有她的气息。她就这样躺在我怀里，静静地沉睡，悄无声息，我的心亦随之逝去。

　　从雍正九年到十三年，那是我最低迷的七年。余生，我习惯用这两个字来形容这漫长而孤寂的七年。它的确是我的余生，这一生即将走向尽头，但在这尽头里余下的唯有深深的思念和苦楚，仿佛这一生的思念都融在了这七年里，何故相思无尽处。

　　那样寂寥而苦楚的日子里，我唯有找寻关于她的影子，哪怕一个笑容，一个细微的动作都能勾起我对她的念想。后宫之中充满了她的“影”，却单单只是她的影，无心无魂。

　　铜盆里的火苗还在舞动，忽明忽暗，仿若在演绎我的人生，从低迷走向辉煌，从辉煌又迈向衰落。注视着燃烧的纸灰随风飘散，我将我的一生书尽，写下的也是我对来生的期盼。我要将我的今生带走，因为诺有来生，绝不允许再重蹈覆辙。

　　苏培盛将一张张纸笺娴熟地投入火盆，那便是我对五十七个岁月的书写。洋洋洒洒写满了纸笺，却无法将我的点点滴滴书写完全。我的眼皮渐渐凝重，我缓缓闭上眼，手指紧紧捏着那方帕子。五十七个春秋岁月，五十七个孤独寂寥，五十七个沉痛折磨都即将逝去。今生将已，我只想用这辈子尽受的苦楚来交换来生同她的长相厮守。下辈子，我乞求不再是孤家寡人。

　　这就是我冗长的一生，也是我刻骨铭心的一生，更是我痛彻心扉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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