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1)

　　包衣世家，代代为奴。这是我从小到大从祖父口中听得最多的一句话。我依偎在祖父身旁，不解地问：“为奴有什么不好的，风光如祖父，过去可是骁骑营汉军统领呢。”

　　祖父摸着我的头，怅然道：“你都说是过去了，你看看，如今我们宋家可谓家徒四壁，你的两个哥哥到如今还只是裕亲王府上的包衣，代代为奴，代代为奴啊。”

　　我的祖父是带着遗憾离去的，戎马一生，却在晚年沦为包衣，代代为奴，这是对我们宋家的诅咒，亦是满人带给我们的耻辱。

　　我叫宋漫雪，顾名思义，我是在一个漫天飞雪的日子里降生的。爹爹曾经对娘亲说过：“漫天飞雪，她的祖父又为她取名为漫雪，只怕咱们的女儿将来会是个冷若冰霜的女子。”

　　我一直觉得爹爹的担心是多余的，我的热情，我的开朗，我的善心，我的林林种种都秉承了我的娘亲。我并不是一个矫情的女子，我有我的刚毅，我有我的坚韧，我更有我的独特。尽管如此，终有一天还是不幸被爹爹言中了，我宋漫雪真的成了一个冷若冰霜的女子。

　　我是宋家唯一的女儿，爹爹、娘亲还有两个哥哥都对我爱护有加。十二岁的时候，我本该按例派到八贝勒府上为奴，但是爹爹几乎拼掉了性命将我保下了。无从想象，爹爹的这份溺爱在无形当中竟成了我人生的绊脚石，那一绊就是一辈子……

　　那些年少时的经历总伴有美好的希冀……

　　“新郎新娘请喝交杯酒，从此举案齐眉，和和美美。”

　　我踮起脚尖偷偷注视着房里的一对新婚夫妇，新郎是我的大哥，看了十几年了，我自然没有多大兴趣，令我称赞不已的是他身旁的女子，也就是我的大嫂。一位普通小户家的女儿却有着大户千金所不能及的气质，如此与众不同的女子竟被憨憨的大哥求得了，真是应了那句“傻人有傻福”哪。

　　“真是没规矩，快回自己房里去。”新房里走出一人，将我从石凳上揪下来，责备里溢尽了溺爱。

　　我调皮地扮个鬼脸，问大哥：“这样的尤物哥哥是从哪里找来的？”

　　“没大没小，她是你大嫂，怎么样，你嫂子美吧。”大哥自豪地招了招手说道，“你可想知道你大嫂是从哪里蹦出来的？”

　　我将耳朵凑过去，嬉笑着说道：“大哥快告诉我。”

　　大哥顽皮地笑了几声，回过身说道：“大哥要和你嫂子‘行礼’了，你快给我回房去。”

　　我趁房门快合上的一刹那猫腰从大哥手臂下钻过去，庆幸地说道：“还好我身手敏捷，嘿嘿，你还不快从实招来。”

　　大哥对我吹胡子瞪眼，我假装不知，殷勤地为他捶背铺床，可还是不奏效，差一点我就被大哥拎出房门了。还是大嫂知道心疼我，在我软磨硬泡下，大嫂悄悄告诉我三个字，我念着这三个字懵懂地离去。

　　观心溏，那儿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地方，那里一定很美吧，不然我这位憨厚的大哥怎么可能邂逅一位如此美丽的嫂嫂呢。我一路傻笑着，悄悄尾随在他们身后。

　　原来这里就是所谓的观心溏，我大失所望，原本以为是什么人间仙境，即便不是人间仙境也应该是个世外桃源，可是放眼望去这观心溏除了一片宁静的湖面实在没有值得我称奇的地方。大哥和嫂嫂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消失在我的视野里，我独自走到一株柳树下纳凉，原来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竟是如此有趣，只不知他们之中会不会有人与大哥一样的奇遇呢？

　　我靠在柳树下摆弄着着柳枝，宁静的湖面上时不时传来“咚咚”的声音，我好奇地抬起头，视野之内是一位身着长袍的少年，只是一个背影却可以牵动人心。他拾起地上的石块，奋力地投向湖面，我听不清他在说什么。我想起了二哥，二哥被派去裕亲王府上为奴的前一日也是这样在院门前的小溪边投掷石块。同样落寞的背影，同样熟悉的情形，只可惜二哥已经离我而去。

　　我屏住呼吸，不愿去打扰他，更不敢去打扰他，我傻傻地站在树下陪着他，一直陪到黄昏他才离去，至始至终他都没有发现我的存在。难道这就是我的奇遇，脑中蹦出这样一个想法，暗自嘲笑一番，赶紧往我的小院奔去。

　　我像是着了魔一般，脑海里浮现的全是关于观心溏的片段，而且每一个片段里都有他的背影。我再一次随大哥去了那里，不过这一次是光明正大的。大哥和大嫂蹲在柳树下，幸福地埋下他们的发束。

　　我提着裙摆在湖边随处闲走，是巧合还是上天注定，我再一次遇上他，我愿称它为“邂逅”，这是世上最美丽的词汇。

　　“为什么，为什么没有人愿意相信我！”他一如初见时那般落寞，奋力地甩着手臂，将石块投向宁静的湖面。

　　“你知不知道这样子会惊动睡在湖底的鱼儿的。”我随便寻了个借口，只是为了能和他说上几句话。

　　他恍若未闻，继续肆无忌惮地发泄。我生气地夺过他手里的石块，分明在他眼里看到了点点晶莹。

　　“把石头还给我，多管闲事。”

　　我试图令他快乐，我想用我的快乐来感染他，我退后了几步，对他说道：“你看湖里的鱼多悠闲啊，如果我们能永远像它们一样，那该多好。”

　　点点晶莹从他眼眸里逝去，嘴角扬起完美的弧度：“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宋漫雪，你呢？”看着湖面再次恢复了平静，我傻傻地笑了。

　　他往前走了两步，也同我一样傻笑了几声，笑容里有些懒散。我走到他身边问：“你是不是不开心？”

　　他飞快地看了我一眼，拧拧眉：“你怎么知道的？”

　　我仰起脸，他太高，唯有这样我才能看亲他的脸，俊朗，我不由地想到了这个词。我注视着他说道：“我哥哥不开心的时候，也会在湖边丢石子，就像你这样，可是他不知道湖里的鱼也会因此不开心的。”

　　“是吗？”他再一次笑了，我相信是发自内心的笑容。他很认真地看着我说：“我叫年羹尧，我答应你以后再也不会让它们不开心了，好吗？”

　　我羞涩地点点头，一时愣神。他慢悠悠地说道：“欲报国无门，我空有一腔热血却无人识，难道这就是包衣的命运吗？”

　　包衣，又是这两个敏感的字眼，原来我们是一样的，我对他更多了几分亲切感，我笑着说：“包衣怎么了，我们有我们的快乐，为奴也好，为官也好，活得快乐才是最重要的，不是吗？”

　　“如果每一个人都能和你一样想就好了。”

　　“你也可以啊，我相信。”

　　“你知道吗，这个世上除了我的妹妹只有你对我说过这样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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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命运来袭，我阻挡不了，十四岁的我还是被迫去了四贝勒府为奴。我的主子李佩是一个极刁蛮刻薄的女人，眼里揉不得任何沙，这是我给她的定义。

　　元宵将近，李佩总是想着法子讨好她的爷，这位爷就是这贝勒府的主人。她只消动动嘴皮子，可着实苦了我。天寒地冻，我窝在厨房里辛苦地和面，手指冻得通红，她还是不肯消停，派来宝鹭先是象征性地挑一番刺，然后说道：“做事卖力些，主子吩咐了，这汤团端到贝勒爷手上的时候必须是热腾腾的。”

　　无论她如何指责，我都得忍气吞声，这是在大宅门里的生存法则。我端着烫手的汤团，一刻也不敢停留，疾步送去华音殿。走得太快，还没来得及看清前面的路就撞上一人。

　　“怎么是你？”

　　好熟悉的声音，我倏地抬起头，诧异地问道：“你怎么会在这？”自观心溏一别我就再未见过他，没想到竟能在贝勒府遇见他，我着实有些惊喜。

　　他笑着指指我手里的汤团：“是给贝勒爷送去的吧？”

　　“哎呀！”我大呼，“我怎么忘了，贝勒爷还等着呢。”我绕过他，飞快地往前。

　　“漫雪！”

　　听到他叫我的名字，手里的瓷碗险些落地，我稳了稳心绪，回头平定地问道：“你是在叫我吗？”

　　他笑不可遏，走上来说道：“不是你还能有谁，我可以这样叫你吗？”

　　我不知该如何回答，他突然抽过我手里的瓷碗说道：“外边天寒地冻，快回去吧，这个我给你送过去就行。”

　　“这不好吧。”

　　他笑道：“我正好想起有事要对贝勒爷禀报。”他顿了顿，带着玩笑的语气说，“何况我不想让你的手冻坏了。”

　　顿时觉得脸颊上有灼热感，我低下头问道：“你常来贝勒府吗？”

　　“你想见，我自然会来。”他憨憨地笑起来。

　　我抬起头时他已经走远了，像是觉察到我在注视他一般，他回过头朝我摆了摆手：“快回去吧，当心冻坏了身子。”

　　自来了贝勒府，许久没有人关心过我，往日在家中，每逢元宵，额娘总会为我做上一碗热腾腾的咸汤团。他的身影渐渐在我视线里模糊，可是猛然发觉愈发在我心里变得清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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