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这是自胤禛登基之后第二次踏进永和宫,永和宫中空无一人,透着诡秘的宁静。不知为何,他忽然觉得永和宫于他而言竟是如此陌生,脚下生起一种异样的感觉,之后渐渐蔓延到全身。那种感觉就像是一个多年离乡的游子,偶然间回归故里,但是发现一切已物是人非,茫然徘徊,不知该何去何从。
一位老妇拄着拐杖从屏风后出来,说道:“真没想到你心里还有我这额娘。”
胤禛蓦然回首,正对上一双幽怨而期许的眼睛,一时哑然。
“皇上恨不得我这老婆子早点去了吧,这样才好完成你的宏图大计。”皇太后淡淡地说着,仿佛在陈述一件寻常事一般。
看着皇太后一脸的平静,胤禛愈发觉得揪心,他宁愿自己的额娘震怒。胤禛的身子不由自主地抖动着,他半靠在多宝阁上,以最平静的语气说道:“皇额娘说笑了,朕岂会。”
皇太后提高音量说道:“会不会不是该问你吗,我只问你一句话,你究竟打算如何处置允禵。”
胤禛抽动着嘴角,喉咙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堵着一般,发不出任何的声音。皇太后步步紧逼,再次提高了嗓音:“如果你敢对允禵下手,那就先处死你额娘吧。”
“皇额娘这是何苦呢?”
皇太后悲戚的眼神令胤禛发怵,胤禛下意识地避开她的眼睛。谁知皇太后却偏偏与他作对,再往前挪了一步,几乎贴着胤禛说道:“那你又是何苦呢,允禵本无意于皇位,一切都是你皇阿玛的主意,你这样对他,究竟是恨你额娘还是恨你皇阿玛呢?如果你恨额娘,那额娘就给你跪下了,只求你放过允禵。”
“额娘!”胤禛抢先一步拉住皇太后,几近哀求道,“求您别再逼您的儿子了,朕有朕的无奈,你以为允禵真的不想当皇帝吗,只怕允禵没有额娘想得那样简单吧。”
婉妍正要跨进永和宫,见此状赶紧缩回了脚。皇太后一个激灵,说道:“即便如此,那也都过去了,你何必耿耿于怀呢?”
“因为朕恨他,恨他比朕分得了更多额娘的爱,恨他处处比朕优越,恨他……”
“够了!”皇太后扶起胤禛,呜咽道,“都是额娘造下的孽,额娘造的孽就由额娘来偿还,额娘只求你放过他,好不好?”
“皇额娘,朕很想问你一句话,如果今天坐在那张椅子上的人是允禵,您也会为了儿子求他吗?”
皇太后不带任何的迟疑:“不会!因为允禵做不到如你这般狠心!”
胤禛的心脏像是被千万只毒虫啃咬一般,心底的疼痛谁人知,他闭了闭眼,说道:“罢了,皇额娘别再逼朕了,朕可以晋他为郡王,朕也可以授他亲王封号,但是朕绝不会再让他踏出寿皇殿的。”
皇太后眼前一黑,只听得胤禛声嘶力竭地喊道:“皇额娘,您醒醒……”
“微臣来迟一步,请皇上降罪。”片刻后,刘诩跨入正殿,放下药箱,搭过皇太后的手腕。
胤禛逼视着刘诩,戒备地问道:“你在外边站了多久了?”
刘诩并未停下手来,只是略抬起下巴,无比恭敬地说道:“微臣已经在外边恭候多时了,皇上和皇太后的对话臣都听到了。”
“好,你倒是实诚,不过朕告诉你,若是今天的事你敢对外透露半个字,朕必定令你死物葬身之地。”
其实刘诩隐瞒了一点,婉妍同样听到了他和皇太后的对话。刘诩毫无惧色,他从容地说道:“皇太后本无大碍,她得的是心病,如何医治全凭皇上定夺。”
胤禛握紧了拳头,重重地吐出四个字:“如何定夺?”
刘诩将一小片参片塞进皇太后口中,回道:“朝堂之事,微臣不敢妄言,圣上是明君,微臣相信圣上心中已有答案。”刘诩背起药箱,欠身道,“太后不多时便会醒过来,皇上无须担忧,微臣先行告退。”
婉妍侯在永和宫外,见刘诩出来,不顾礼数将他拉到门边,说道:“是本宫连累了刘太医,只是刘太医刚才似乎太过莽撞了些。”
刘诩淡淡一笑:“与其让皇上猜忌,倒不如实话实说来得心安。”
婉妍蹙着秀美说道:“刘太医误会了,本宫不是说这件是,本宫是说……”
未等他说完,刘诩已抱拳说道:“娘娘早些回宫吧,臣方才只是尽了一位太医的本分,并无任何僭越之言,娘娘无须多虑。”刘诩躬了躬身子先行离去。
婉妍迟疑了许久才跨进永和宫,殿内还是一如之前那般宁静,只是周遭诡秘的气氛已经渐渐散去。胤禛蹲在靠椅前,正背对着婉妍,婉妍安静地立在他身后,心疼地看着睡在靠椅上的老人。
“你回去吧,朕想和皇额娘单独呆会儿。”胤禛没有抬头看她,饶是如此,婉妍也已经从他的声音里听出了几多抑郁。
婉妍福一福身,说道:“皇上龙体为重,臣妾告退。”
走了几步,听到胤禛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婉儿,朕好累。”
皇太后的眼皮动了动,显然已经醒了,胤禛未曾察觉,继续说道:“朕时常在想,朕究竟得到了什么,直到现在朕才发现,朕不仅没有得到任何东西,反而失去了原本所拥有的。”
婉妍语塞,此时此刻,她只愿做一位称职的聆听者。她走到靠椅前蹲下身,拿丝帕轻轻拂去皇太后面颊上的泪痕,胤禛接着说下去:“朕失去了亲情,失去了友情,更失去了所有人的信任。”说及此,他倏地抓紧婉妍的手,煽情道,“朕绝不能再失去你了,朕再也经不起了。”
心底涌起一阵暖流,婉妍侧过身子,正想往胤禛的肩上靠去,蓦地听到一个声音:“年羹尧的妹子先出去!”
足足有二十日,除了早朝之外,胤禛都未踏出过永和宫半步,日夜守在皇太后榻前侍奉汤药,只为尽今生之憾。直到五月二十二,胤禛才从永和宫内走出来,眼眶深陷,用略带沙哑的声音对苏培盛说道:“皇太后的丧礼皆以太妃仪制来置办,另外再拟一道圣旨……”胤禛以只有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在苏培盛耳边说了几句。
“喳。”
胤禛走到婉妍身前,抚着她的脸颊,愧道:“朕食言了,你的生辰朕没有陪伴你一同度过,等过了丧期,朕一定补给你。”
婉妍不禁动情,哽咽道:“婉儿全都明白,禛郎无须自责。”
他深邃的眼睛里蒙上一层迷雾,柔声道:“朕已近记不起有多久没有听到这两个字了……”只可惜这一句话她并未听清。
永和宫的管事太监肃立在大殿前,高声呼道:“皇太后薨!”
胤禛满怀忧戚,仰望着永和宫正门上的宫匾,对婉妍说道:“直到今天朕才知道原来有一样东西朕从来都没有失去过……”
当日夜里,紫禁城内皆被一片肃白紧紧包裹着,永和宫内跪满了人,一直延伸到宫门外。皇太后的灵堂前,有一个孤独的身影被众人包围着,烛火随风跳跃,那抹孤单的身影变得飘忽不定,恍惚间,婉妍在他晶莹的泪光里寻找到一份释怀。
寂静的殿堂里响起一阵沉重的脚步声,每一步都带着幽怨和凄楚,由远及近,随后是一个愤恨的男声:“四哥,你要到何时才肯收手?”
灵堂前那抹孤独的身影随着烛火颤动,冷冷地说道:“苏培盛,宣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感念贝子允禵思过期间有悔悟之心,其行可彰,故恩准其归邸自省,并晋封其为郡王,以慰皇妣,钦此。”
“呵呵,好一个‘以慰皇妣’,四哥是不是还打算让泉下的额娘遥叩圣恩呢?”在烛火的跳动下,允禵的面部显得有些扭曲,离他不远处,一双凄婉的眼睛正深望着他。
“景芙,我已抱必死的决心,如今只求能为自己为额娘讨回一个公道,你自珍重。”允禵在心中默念。
钮祜禄氏同样用眼神告诉他:“如果你心意已决,我也不会苟活于世,生不能同衾,死必当同穴。”或许这就是所谓的心有灵犀吧。
二人只顾着“眉目传情”,尚未发现灵堂前一双猜忌的眼睛正在他们二人之间游走。
“皇太太安息,请受孙儿三拜。”弘历在几位阿哥之中本是最是稳重的,而此刻竟莽撞到冲至皇太后的灵前。听到弘历的声音,钮祜禄氏如梦中醒来,不动声色地将目光移向灵堂,发觉弘历似乎刻意用身躯挡住了胤禛的视线,钮祜禄氏心一抽,莫非弘历……
“护送郡王回府。”胤禛从蒲团上起来,绕开弘历踱步到允禵面前,漆黑的眼珠子里映照的是故作镇定的钮祜禄氏。
允禵向皇太后的棺椁走去,讥诮道:“莫非四哥心虚,不然四哥何必急于一时,好歹也得容许我陪额娘说会儿话吧。”
胤禛冷笑一声,又重复了一遍:“护送郡王回府!”这一次换做钮祜禄氏深黑的眼珠里投射出胤禛锐利的目光,允禵心生畏惧,唯恐胤禛牵怒她心爱的人,他只得作罢。允禵越过胤禛,朝灵堂前的棺椁深深一鞠:“额娘走好。”
沉重的脚步声再次响起,渐远,渐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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