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开春不久，胤禛就在宫外为弘历指了一处府邸，弘历与李荣宝之女的婚事也就此定下了，只待择日完婚。朝堂上沉积多年的压抑并没有因弘历的喜事而有所淡却，相反的，自正月以来更是一派愁云惨雾。

　　三月将末的时候，朝堂之上终于有了一点起色，这似乎要归功于“日月合璧，五星联珠”带来的好兆头。天呈祥瑞，群臣称贺，即便是许久未上早朝的年羹尧也不例外。本想借着此次机会令胤禛对自己有所改观，没想到却是将自己带上了一条不归路……

　　收到年羹尧的贺表，胤禛的面上并无任何表情，他低眉细看，犀利的目光像是要将一方贺表洞穿。

　　臣年羹尧恭请圣安。日月合璧，五星联珠，天呈祥瑞，佑我大清，臣特借此表以贺万岁。自吾皇当政，夙兴夜寐，励精图治，天下苍生无不称颂吾皇之德泽。吾皇圣恩浩荡，夕惕朝干，身体力行，实乃天下圣君之楷范。

　　臣自当回京以来，宿疾缠身，臣虽心系吾皇却无以敬忠，此乃臣之大憾。望吾皇海涵，臣必当感激涕零，以求吾皇万岁。

　　臣年羹尧敬上

　　原本稍稍舒展的眉头再次拧紧，胤禛暴怒不已，指着苏培盛说道：“传朕口谕，命年羹尧即刻进宫面圣！”

　　苏培盛一刻也不敢怠慢，派了两名太监去年府传圣谕，自己则偷偷跑去了永寿宫传信。

　　听到胤禛特地派人去请年羹尧进宫面圣的消息，婉妍坐立难安，可问来问去就这么几句话：“你可知年大人的贺表上写了什么？”

　　苏培盛耐心地答道：“娘娘见谅，奴才实在不知。”

　　“那皇上可有说什么吗？”

　　“皇上看完年大人的贺表就十分震怒，什么也没说及，只是差奴才即刻去请年大人进宫。”

　　婉妍又问：“这几日年大人可有去上过早朝？”

　　“皇上自从万寿节那日年大人御前失礼之后就免了他的早朝，之后还下了一道圣旨命他在府邸静养，今日还是万岁爷第一次昭年大人进宫。”苏培盛据实回答。

　　婉妍显得有些无助，算算时间，苏培盛也该带年羹尧回去复命了，她感激地说道：“年大人应该快到了，你快去宫门口候着吧，千万别因为本宫而连累你被皇上责罚。”

　　“哎，奴才告退。”苏培盛警觉地看了看殿外，见四下无人这才躬身退下。

　　苏培盛出了用手宫就疾步跑去宫门口，亲自将年羹尧引到了养心殿，入殿前还对他婉转交代了一番。

　　年羹尧毕恭毕敬地俯下身子：“臣年羹尧叩见皇上，吾皇万岁。”

　　“好一个吾皇万岁哪。”胤禛扬了扬嘴角，嘲讽道，“敢问年大人，这‘夕惕朝干’四字该如何解释啊？”

　　“夕惕朝干？”年羹尧讶异。

　　胤禛缓缓离座，走到年羹尧身旁说道：“朕孤陋寡闻，只听说过‘朝干夕惕’，还从未听说过‘夕惕朝干’，你倒是给朕解解。”

　　年羹尧深深一拜：“臣惶恐，万岁爷息怒，臣心念圣恩，一时情急才会出此纰漏，望万岁爷责罚。”

　　“朕听说你病的不轻哪。”胤禛幽幽地说着，一道凌厉的目光射向年羹尧。

　　“蒙皇上关心，臣已无大碍。”年羹尧闻此已是面如土色，暗道一句，“看来这次躲不过了。”

　　胤禛的眼眸中寒意阵阵，他正色道：“既无大碍，那择日就动身赴杭州任职吧。”随后他又补充了句，“朕希望越早越好。”

　　“臣遵旨。”

　　凝视着年羹尧的双眸，胤禛并未从他眼中寻到任何的反叛。年羹尧的顺从令胤禛产生一种错觉，他仿佛从未背叛过自己，他仍然是在府邸时那个忠心耿耿的“舅子”年羹尧。朕是不是误会他了？胤禛暗问自己。

　　紫禁城内烽烟不断，而景山之上永远是这般宁静无波。单不论景山寿皇殿是祭祀皇祖的地方，那儿也算是一处胜地了。寿皇殿外山峦叠翠，暮霭沉沉，群木蓊郁，是避暑养生的好去处。立于景山之巅，凭栏远眺，全京城的美景尽收眼底。只不知面对此景，不同的人会不会怀有别样的心境。

　　殿外景致秀丽，而殿内却深锁着满腔积郁。

　　允禵立在案前，单手支在案上，身侧还立着一位稍显稚气的男子，眉宇间倒与胤禛有几分神似。

　　“明日复明日，十四叔在此地不知要挨过多少个明日。”允禵满怀惆怅，定定地看着一壁白墙。

　　身侧的男子安慰道：“十四叔不必忧心，总有一天皇阿玛会改变主意的。”

　　“哼，到我死的那一天吗？”允禵苦笑道。

　　那位男子不语，走到案前挽起袖子，拿起一支大豪舔了些墨汁，抬手在宣纸上尽情挥舞。不多时几个大字跃然纸上，飘若浮云，矫若惊龙。他拿起那幅字，双手奉上：“十四叔，弘历不才，这是侄儿对十四叔的一片心意，权当留作念想吧。”

　　允禵表情有些局促，说道：“你这么说真正让十四叔无地自容了。”允禵接过弘历手上的字稿，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弘历倏地跪下身子，慷慨道：“十四叔请受弘历两拜。”

　　允禵赶忙扶起他，说道，“你这是何苦，那都是十四叔同你皇阿玛间的恩怨，与你何干。”

　　“这第一拜是弘历甘愿代皇阿玛的。”说着，弘历又俯下身子，“请再受弘历一拜，恳求十四叔能够原谅皇阿玛，弘历自问没有资格要求十四叔做什么，但是希望十四叔能够顾念大局。”弘历再次额头点地，说道，“这一拜是弘历为求十四叔，弘历实在不能失去额娘，所以弘历只得苛求十四叔将过去的一切都暂且忘了吧。”

　　允禵闭了闭眼说道：“快起来吧，十四叔并不苛求你皇阿玛能给我什么，只要他能够将先祖打下来的基业延续万年就足够了。至于其他的事，十四叔会尽力的。”

　　“这真是十四叔心中所想吗？”弘历似有些怀疑。

　　允禵淡然一笑，说道：“若说十四叔是为了你额娘，你信吗？”

　　弘历无言以对，讪讪地抱了抱拳：“此地不便久留，恕弘历先行告辞了，十四叔贵体为重。”

　　允禵不语，只是怔怔地看着手里的字幅。

　　弘历刚出寿皇殿，就看到殿外站着一位老太监。弘历有些心虚地压低了脑袋，正要阔步离开，却听那位老太监说道：“四阿哥怎么会再此？”

　　隐隐觉得声音有些耳熟，弘历微抬头，讶异道：“李谙达怎会在此？”

　　话音刚落，两人都不禁笑了起来。

　　李德全打了个千儿说道：“才不过两年多的时间，没想到四阿哥都快要成家立室了，先皇泉下有知也该欣慰了。”

　　弘历端详着眼前的老人，只见他背脊伛偻，华发满生，两鬓已是斑白。弘历不禁酸楚，原本皇玛法身前最得力的总管太监竟然落得如此境地。

　　“李谙达受苦了。”弘历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李德全老泪纵横，说道：“老奴不苦，老奴能够留在这伺候十四爷也算是先皇恩赐给奴才的福分了。”

　　弘历怅惘不已，感叹这一定又是他皇阿玛犯下的错。他向李德全恭谨地抱了抱拳：“李谙达自多珍重，请照顾好十四叔。”

　　李德全赶忙拦下弘历：“四阿哥万万使不得哪，老奴惶恐，伺候十四爷是老奴的本分，四阿哥只管放心。”

　　弘历点了点头便转身而去。李德全对着他的背影长叹一口气，随后推门进了寿皇殿。

　　允禵立在书案前，萧然地摆弄着手里的一方墨。见李德全进来，问道：“可是见着弘历了？”

　　李德全将食盒摆在近旁的圆桌上，说道：“回十四爷，见着了。”

　　“皇阿玛果真圣明，他日弘历若能登上宝位，必定能成一代圣君。”允禵感慨道。

　　“恕老奴说句实在话，这里头恐怕还有诸多变数，当今圣上尚未明示立四阿哥为储，皇上百年之后是由哪位阿哥继任大统尚是个未知数。”

　　允禵嘴角勾了勾，讽刺道：“父夺子位，他这皇位倒也坐得安稳，倘若他还有心的话，早晚得把这位置还给弘历。”

　　李德全透过窗纸朝外边张了张，随后说道：“祸从口出，十四爷听老奴一句，当年的事就让它烂在肚子里吧，如今只能说是四阿哥没这个命。”

　　允禵苦笑道，“说穿了还是我没这个命，别说是做摄政王了，如今能保下这条命已是幸事，皇阿玛英明，当年执意不传位于他恐怕也是洞察了他的野心那。”他丢下墨，抬起头对李德全说道，“弘历虽俱帝王之才，但我看得出他并无容人之度，若他日弘历继任大统，谁又能保证的了我不会成为第二个睿王。”

　　“四阿哥在先皇身边多年，老奴对四阿哥的秉性还是了解的，说句大不敬的话，四阿哥比当年顺治爷可要心慈得多。”

　　允禵微点头，拿起弘历留下的字稿念道：“人海阔，无日不风波。呵，弘历这孩子终究是个有心人，也不枉皇阿玛多年来将他抚育在身边。从前听皇阿玛说过，诸位皇孙里就数弘历的字同我的最相像，如今看来，他为了他额娘也是下了一番功夫的。李谙达您看这幅字，圆润秀发，完全不像皇阿玛说的那样。论我说，这弘历不是没这个命，若他日弘历狠下心来，恐怕连他的阿玛都不是对手。”

　　说话间，允禵在一张空白的宣纸上挥墨写下八个大字“心潮静，何处无惬意”。李德全有些迷惑地看着允禵手里的字，却接不上话茬。

　　“既来之，则安之。在这里的几个月我也算是想明白了，如今我们这些兄弟离的离，散的散，我还能偏居一隅，也算是皇阿玛的格外眷顾了，当年皇阿玛将皇位传给弘历实则也是为了护我周全。此地风景秀致，能留在此地终了一生倒也不错。”允禵脸上一派宁静，终于露出了许久不见的笑容。

　　李德全见他放下了，心下释然，他壮着胆子说道：“十四爷，老奴今儿个回宫的路上闻着一件事，是关于八爷和九爷的。”

　　“什么事？”允禵自顾自装裱弘历的字稿。

　　“老奴听说昨儿个八爷和九爷被皇上给软禁了，还下旨除了他们的宗籍，今儿个早上连名也给改了。”李德全忧心忡忡地说着。

　　允禵猛抬头，问道：“改名？”

　　“回十四爷，昨儿个万岁爷下黄榜昭告天下，说是从此以后再无……再无‘允禩’和‘允禟’二人，只有……只有‘阿其那’和‘塞思黑’。”李德全心中有些惶恐，他不敢断定眼前的十四爷会不会是龙椅上那位铁腕肃骨的天子的下一个目标。

　　允禵凄然一笑：“呵，阿其那、塞思黑，难为咱们的四哥想得出来。”他端起案上的酒杯径自走到供桌前，供桌上齐刷刷地排着十一块灵牌，正中央的一块刻着‘二兄允礽之灵位’，其余的皆是一片空白。允禵举起酒杯，将一杯清酒缓缓洒在灵牌前，口中喃喃，“八哥，九哥，十四弟先敬你们了，以后也不知道我们兄弟几个还有没有机会在一块喝酒了。呵，大清出了位万名敬仰的好皇帝啊。”

　　又是一阵凄笑，李德全的心猛地揪紧：“十四爷，老奴相信八爷和九爷吉人天相。”

　　“什么吉人天相，什么皇室祖宗庇佑，说到底这些都是糊弄人的话，他真正要将我们赶尽杀绝了才甘心。”允禵愤怒不已，口中直骂胤禛。

　　李德全心中凄惶，生怕被外边的人听了去，他低声说道：“十四爷息怒，老奴还听说年将军被万岁爷派任杭州了。”

　　骂声减息，允禵黯淡的眼眸里亮起一束光，凄笑变为嘲笑：“伴君如伴虎，没想到他年羹尧也会落得今日的下场。呵呵，世事难料哪……”

　　李德全望着眼前的人，哀叹连连，这样提心吊胆的日子究竟要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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