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康熙五十九年秋，那是个多事之秋。朝堂之上烽烟四起，皇子间的储位之争亦是愈演愈烈……
黛悦居的正厅里黑压压站着一群人，房中传来声声叫喊，床前是嬷嬷们惨默的慌乱，从一开始，胤禛提起的心就未曾放下过。
“王爷，婉妹妹吉人天相，不会有事的。”沅旭紧握着胤禛的手，如斯安慰的话她已经重复数十遍了。
胤禛揪心地拍着额头说道：“如果她有事，本王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的。”
“王爷是无心的，妾身相信婉妹妹会理解的。”
房门的阁帘被掀开，从里面走出一位嬷嬷：“恭喜王爷，婉福晋又诞下了一位阿哥。”
“婉福晋怎么样了？”胤禛急切地问道。
“王爷，婉福晋……婉福晋她……”
胤禛憎嫌地推开她，冲入房中。“婉儿，对不起，对不起。”灼热的泪珠落在她熟睡的脸上。“你们都出去，统统给我出去。”胤禛怒喊道。
沅旭将襁褓中的婴孩抱至胤禛身前，说道“王爷，他像极了我们的弘晖。”
“出去！听到没有！把他也带走！”胤禛用力推开沅旭。
沅旭的心徒得一凉，福身道：“是，妾身告退！”
夕阳西下，月上柳梢，只是身侧的佳人依然熟睡着。
“婉儿，只要你醒来，你想让我怎样都可以。”胤禛抚摸着她苍白的脸，满是心疼与愧疚。
黛眉深拧，梦靥缠身，清晨的惊险一幕再次同她在梦里相会……
“禛郎，婉儿求您放过十四贝勒，婉儿实在不愿二哥背上逆臣贼子的骂名。”她托着高高隆起的小腹，俯地叩首。
“你无须多说，我心意已决。”
“若是禛郎执意如此，婉儿就将此信公诸于世。”她毅然道。
“你敢！”
“婉儿愿以死来保二哥的清誉，婉儿只问禛郎最后一遍，禛郎是否执意如此。”
“我……”
她强撑着从地上起来，裙袍上点点殷红扩散开来。
“把密函给我！”胤禛的眼里迸射出火花。
她苍白的嘴唇无力地抖动着，紧紧抓着手中的密函说道：“禛郎先答应婉儿放过十四贝勒！”
胤禛的脸色难看至极，怒道：“这件事轮不到你一个妇人来管！”
“但凡与二哥性命攸关，婉儿就算死也会去阻止的。”
“我向你保证，年羹尧绝对不会有事。”胤禛似不经意般向她靠近，恳求道“婉儿，把密函给我，好吗？”。
“婉儿也不愿禛郎背负屠弟夺位的罪名。”她浑身颤抖着，一只手无力地撑在案上。
“愚见！”胤禛趁其不备，愠怒地夺过她手中的信笺。
她颤抖的双腿终于支持不住，向身后倒去。“婉儿！”胤禛伸手想要拉住她，但是已经晚了。
婉妍的眼珠转动了几下，“孩子！”她忽地从床上惊坐起，双手抚上平坦的小腹。
“快将小阿哥抱进来！”胤禛朝门外呼喊道，看着佳人醒来，他提起的心终于可以放下了，胤禛为她拭去额头上的虚，汗柔声道，“我们的孩子已经出世了，他很好！”
“密函是不是已经……”
房门开启，灌入一阵凉风，胤禛下意识地为她掖上被子。
“婉妹妹，你终于醒了。”沅旭横抱着一个孩子，满是欣喜地看着她。
胤禛面露惭色，对沅旭道：“原来你一直在外边等着。”
沅旭坐在床沿从容一笑道：“妾身怕婉妹妹醒来看不到福惠。”
“福惠？”胤禛与婉妍二人同时疑惑道。
沅旭将福惠放到胤禛眼前说道：“是，他像极了弘晖，所以妾身擅自为他取名福惠。”
“弘晖，的确，他像极了弘晖。”胤禛抱过福惠，激动地对沅旭说道，“就依你的，叫他福惠。”
“咳，咳。”沅旭别过头去，轻咳了几声。
胤禛心疼地抚着她的背说道：“你总是不爱惜自个儿的身子。”
沅旭回过头嫣然一笑：“妾身没什么大碍，倒是婉妹妹身子虚弱，王爷该多陪着她才是。”说完，她便起身而出。
胤禛看着她落寞地背影，兀自叹了口气，说道：“原来她心里一直惦记着弘晖，我居然不曾关心过她。”
“禛郎还没有回答婉儿的问题。”她坚毅的眼神目视着胤禛。
胤禛试探着问道：“如果让你拿福惠来换回密函，你愿意吗？”
“难道婉儿别无他选吗？”她坚毅的眼神里隐忍着几分恐惧。
“不是的。”胤禛揪心地抱过她，“都是我不好，我不该骗你，其实那封密函我已经将它毁了。”
“毁了一封还会有第二封的。”她漠然地看着床沿的纱缦。
“不会了，我答应你不会了。”
“禛郎实话告诉我，禛郎当年娶我，究竟是不是因为二哥。”多年之前她已经得到了“答案”，但是她还是抱有一丝希望，希望从前的一切都是自己凭空想象的。
胤禛低头看着怀里的福惠说道：“不是。”
她在他眼中分明看到一丝闪烁，但是她还是选择了相信，她为胤禛找了各种借口来说服自己，她想象着曾经在书房外听到的话是胤禛出于无奈才说的，她还对自己说，就算那次真的是胤禛的肺腑之言也不能代表现在还是。
胤禛信守其言，再未向年羹尧发过密函，就这样平静地度过了几个月……
婉妍此次生产就如同在鬼门关里走了一遭，但是看着福惠那可爱的样子，她无怨无悔。
“额娘！”福宜摇摇晃晃地走到婉妍身前，带着稚嫩的声音说道，“我要抱福惠。”
婉妍摸着福宜的脑袋笑道：“你不怕摔着弟弟吗？”
福宜仰起小脑袋，似个小大人一般说道：“我不怕。”在这么多孩子里，胤禛对福宜格外宠爱，福宜八个月便会迈步，刚满九个月已开口叫胤禛阿玛。不过最主要的还是因为福宜是婉妍的孩子。
婉妍温婉一笑，牵着福宜走到摇篮边。摇篮中的福惠从梦中醒来，睁着乌黑圆润的大眼睛来回打量着婉妍与福宜，撒娇地挥舞着小手。
“福惠乖。”婉妍宠溺地将他抱起。
“额娘，他要福宜抱。”福宜踮起脚尖，伸手去够婉妍怀里的福惠，露出两截幼嫩的手臂。
婉妍笑着蹲下身子，福宜伸出左手就着婉妍的手似模似样地托着福惠，右手轻轻拍着福惠，眯起眼睛咯咯地笑着。婉妍忽然目光一凛，警觉地直起身子向后退了一步。“洪妈妈，快将小阿哥抱走！”
福宜不知出了什么事，看着额娘惶恐的样子“哇”地哭了起来。
“快传太医，快！”婉妍惊恐地将福惠交到洪妈妈手上。
洪妈妈抱着福惠，立在原地不知所措。
“还愣着干什么，快将他抱走！”婉妍将洪妈妈推开。洪妈妈应了声，茫然地抱着福惠往门外跑去。
婉妍似疲惫地将福宜拢在怀里安慰道：“别怕，额娘不会让你有事的。”
雍王府的东苑靠近山林，原本是一处静地，只有几只画眉偶尔在树梢婉转唱鸣，而如今却能听到隐隐传来的哭号声。婉妍立在幽兰轩外，被房内的哭嚷声扰得心慌意乱。
“姐姐告诉我福宜会不会有事？”她紧紧握着宋漫雪的手，企图从她身上寻求一丝心安。
“福宜只是出痘，不会有事的。”宋漫雪反握着她的手安慰道。
“可是当年荣亲王不也是因为出痘而夭吗？”婉妍焦急地看着幽兰轩紧闭的大门，她多么希望在里面的人是她自己。
“荣亲王的离世纯属意外，你该相信福宜，他一定比我们想象中要坚强。”
幽兰轩的大门开启一条缝，刘诩从里边走出来，面色凝重。见刘诩出来，婉妍立即将手抽出，迈步走了上去。
“婉福晋，您不能进去。”刘诩靠在门边伸手拦下婉妍。
婉妍无奈停下步子焦急地问道：“福宜他究竟怎么样了？”
刘诩叹了一口气道：“幸而婉福晋发现得早，只要阿哥今晚能够退烧，必定无甚大碍。”
婉妍感激地点了点头，恳求道：“我在几年前已经出过痘了，刘太医不如放我进去亲自照看吧。”
刘诩面露难色：“万万不可，若是婉福晋出了事微臣难以向王爷交代啊。”
婉妍失望地望向远方，口中喃喃道：“禛郎，你什么时候回来。”
此时的胤禛正怀着一颗勃勃野心，踏上了圜丘坛的石阶。康熙帝下旨由胤禛恭代祀天，这是不是意味着东宫之位正在向他靠近。
胤禛身着祭服，神色肃然，却终究抹不去嘴角的一点笑意。两侧的乐师奏起《始平之章》，胤禛随着乐声缓缓俯身叩拜……
已近黄昏，雍王府还处在紧张的气氛之中。婉妍立在幽兰轩外，紧拽着帕子的手一刻都未松开过，躺在里边的是她的孩子，而她却只能如局外人一般看着刘诩忙紧忙出。“刘太医，阿哥的烧退了没有？”
“婉福晋。”刘诩摇了摇头，不忍道，“阿哥脉象息弱，恐怕……”
“不会的！”宋漫雪一个趔趄，险些倒去，当年怡宁就是因为高烧不退才离婉妍而去，她不能想象若是再失去福宜会如何。
“刘太医。”婉妍双膝跪地道，“求刘太医无论如何都不能令福宜有事。”
“婉福晋使不得！”刘诩大骇，赶紧跟着跪下说道。
“刘太医！”宋漫雪居然也跪了下来，“我和婉福晋求你了，太医决不能让福宜出事。”
“婉福晋和宋格格快请起，微臣一定会竭尽全力的。”刘诩看着垂泪的婉妍，顾不得尊卑，扶起她便向幽兰轩大门跑去。
“夜深露重，我为你们拿了两件风衣过来，快披上吧。”身后传来耿芸彤的声音。
婉妍回首感激地一笑，接过风衣。
耿芸彤伸手为她系上，安慰道：“福宜病了，婉福晋更要保护好自己的身子。”
“惊扰了芸福晋，真是对不住了。”婉妍感激地说道。
“婉福晋言重了，倒是别怪我这做姨娘的帮不上忙才好。”
“芸福晋不顾危险过来送衣，我已经感激不尽了。”
耿芸彤不多言，携着婉妍的手，静静地陪她立在门外。
良久，刘诩再次从里边出来，眼神中多了一分释然，浅笑道：“启禀婉福晋，阿哥烧退了，已无大碍了。”
“有劳刘太医了。”三人齐声答道。
“刘太医还未用过膳吧。”耿芸彤客气地说道，“不如随我侍女过去用些吧。”
“是啊，刘太医一天未曾用过膳了，随书默过去用一些吧。”婉妍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刘诩不便推辞，遂跟着书默走到石桌边。
“还是芸福晋想得周到。”
“婉福晋爱子心切，难免考虑不周，相必婉福晋与宋格格也一天未曾进食了，不如随我一道去吧。”
“可是福宜……”婉妍目视着房门不忍离去。
“这里有嬷嬷和侍婢照顾，福宜不会有事的。”宋漫雪携着婉妍对耿芸彤感激地说道，“那就叨扰芸福晋了。”
为福宜上完药，见他病情已然稳定下来，刘诩才净了手靠在榻上打算小憩一会儿。迷迷糊糊中，刘诩似乎听到阵阵呻吟声，他强撑着从榻上坐起来，却觉得浑身无力，他手臂一软，又倒头睡下。
“额娘，冷。”福宜扭动着小身子，锦被已经散落了一地。
“呃……小阿哥。”刘诩猛然惊醒，从榻上跳下来自责道，“我怎么睡过去了。”
“额娘，冷。”福宜哆嗦着身子，嘴唇冻得发紫。
刘诩额上留下几道冷汗，颤抖的手指搭在福宜的腕间，双眉越拧越紧。脑中“嗡”一声，他徒然垂下手臂：“糟了！”
东苑两旁过道上的树枝随着寒风的吹拂沙沙作响，婉妍穿着单薄的亵衣，不顾寒冷，一路奔跑着……
婉妍冲进幽兰轩跌坐在福宜床边尖叫道：“福宜！”
刘诩垂下眼帘说道：“婉福晋，阿哥高烧复发，已经去了。”趁婉妍不备，他悄悄地为她披上一件外袍。
“怎么会这样，你不是说他已经度过危险期了吗？”
“婉福晋请节哀。”
“我不信！我不信！”婉妍疯狂地摇着头，将福宜的小手放到脸颊边，“叫额娘，快叫额娘啊！”
福宜那与她一般纤长的睫毛上还依稀沾着些泪水，婉妍伸手为他擦去，笑道：“福宜不哭，福宜会好起来的。”
“福宜！”宋漫雪推门而入，疾步走至床前，愕然地看着躺在床上的小人儿。
“姐姐，怡宁走了，福宜也走了，为什么他们都要离开我？”婉妍泪如泉涌。
宋漫雪托着她的脸颊哽咽道：“妹妹别这样，福惠还在等你。”
婉妍在幽兰轩外静站了三天，三天里，她未落过一滴泪，只是这样静静地站着，等待胤禛归来；三天里，她从未允许任何人踏入幽兰轩一步，福宜在床上保持着熟睡的姿势，没有任何人前去打扰。对于沅旭和宋漫雪的劝阻，她都充耳不闻，只是这样执拗地站着。纯依和纯束纵容了主子的执拗，她们没有相劝，而是陪她一起等待着胤禛回来。
第四日，胤禛终于归来。
胤禛一下马就向幽兰轩狂奔而去。“婉儿！”在她即将倒地的一瞬间，胤禛从背后将她横抱起。
她蠕动着冻得发紫的嘴唇说道：“禛郎，婉儿对不起你！”
胤禛紧紧抱着浑身冰凉的婉妍，心疼地说道：“别再说了，我都知道了。”
婉妍虚弱地靠在他身上问道：“禛郎有没有怨我？”
“我怨你，怨你不爱惜自己，怨你抛下福惠。”
“福宜不会再回来了，不会了！”憋闷了多日的忧伤在这一刻全数宣泄出来，她肆无忌惮地恸哭。
“我们还有福惠。”泪珠从胤禛眼眶滴落，与她的交混在一起。
小盛子取来长袍为她罩上，渐渐地她终于睡去。
“婉儿，你好好睡一觉，我晚上再来看你。”胤禛将她安放在榻上，在她额上轻啄了一下，悄然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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