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次日早朝时分，原本威严肃穆的金銮殿上却被一片哗然笼罩着，群臣骚乱不安，哪里还有往日的神圣和庄重。

　　由胤禛起拟，宗人府加修的三十一款罪状在大殿之上一一罗列，无一不是弹劾年羹尧的。可令朝臣咋舌的是，三十一条罪状中并无一字一语提到服刑立斩，最严重的一条罪状也不过是贪敛财富，充其量也至多是发派边疆而已。

　　胤禛对年羹尧如此处置，朝臣自然唏嘘不已。忠君之臣自是唯恐佞臣祸国，朝堂小人更是害怕年羹尧之余党难除，俱是想方设法置他于死地。散朝之后，隆科多悄悄召集了亲信大臣，邀在府邸商议如何弹劾年羹尧。而今年羹尧落难之时，但凡与他有过任何瓜葛的人无不求自保。

　　胤禛也未得闲，下了朝便被朝臣团团围住，张廷玉带头道：“启禀万岁，年将军调任杭州以来不思悔过，一直在暗处收罗兵马，万岁爷切不可再心慈手软了。”

　　“是啊，臣等恳求万岁爷下旨！”一群朝臣纷纷跪地叩首。

　　胤禛的脸色铁青，眼眸忽明忽暗，或许早就清楚这一天的到来，他猛地拍下一本朱谕，怒道：“这里是朕另外列下的三十条罪状，这下诸位总该满意了吧。”

　　“皇上息怒，臣等罪该万死。”

　　胤禛狠狠咬了咬牙：“你们岂会有罪，你们岂会该死！”

　　话音刚落，胤禛赫然离去，张廷玉小心翼翼地拾起地上的朱谕，对众人说道：“看来是咱们误会皇上了。”

　　四月春暖，永寿宫外，枝头桃花绽放。随着暖风拂过，枝头的桃花迎风飞扬，片片桃红落尘中，葬花如葬心，零落尘泥终化尘，唯有香袭不断。

　　“额娘快来。”福惠站在桃树下，蹦蹦跳跳地朝婉妍招手。

　　婉妍恍若未闻，只是抱着双膝坐在钟灵殿外的石阶上，呆呆地盯着地上的青石砖。

　　宋漫雪在一旁安静地坐着，时而向福惠挥挥手，却始终不曾打扰身边的人。

　　“姐姐过去陪福惠吧，婉儿没事的。”婉妍闷闷地说。

　　“你永远都是这样，嘴上越是说没事，心里的积郁就越深。”宋漫雪轻叹一声。

　　“这次不一样，真的。姐姐你会相信他吗，他一定会保下二哥的，对吗？”婉妍憧憬般勾了勾嘴角。

　　宋漫雪望着片片飘落的桃花，喃喃道：“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她避忌了方才的话题，因为在她心里，这一切都是空想。

　　婉妍不由自主地接下去：“山盟虽在，锦书难托。姐姐，我最近时常有一种错觉，我总觉得……”她噎了噎，又说，“或许……或许他早已将我和二哥之间划清了界限，否则他也不必顾虑太多。”

　　“也许吧。”宋漫雪一言以蔽之。这一刻，她发现自己是何等的自私，明明知晓真相，明明知道婉妍就是胤禛心头的挚爱，可偏偏无从告之。心中再一次被恨填满，她自嘲，我与钮祜禄景芙何异，在仇恨面前都是同样的自私。看着身侧的婉妍，油然生起无限愧意，对不起，婉儿，原谅姐姐的自私。

　　纯束匆匆跑向婉妍，在她耳边轻语了几句，婉妍面上一凛，低声问：“消息可靠？”

　　“千真万确，是苏谙达亲自来传的话。”纯束凄惶不已。

　　福惠欢快地跑向婉妍，手中还拿着一枝盛开的桃花，腻歪道：“额娘，福惠给额娘簪在头上。”福惠摘下一朵桃花，踮起脚尖，吃力地放在婉妍的头上。

　　婉妍忽地抱紧他，身子随着呼吸颤抖，她哽咽着说道：“福惠，原谅额娘。”

　　宋漫雪面色一改，弱弱地问道：“婉儿，你想做什么。”

　　福惠从婉妍怀中钻出来，懵懵懂懂地说道：“额娘不哭，额娘……”

　　婉妍猛然抱起福惠，大步向远处走去。

　　“妹妹，你快回来，不许你做傻事！”宋漫雪在身后大声疾呼。

　　惠风和畅，云淡风轻，是个难得的好天气。沅旭同众位嫔妃游园归来，遥遥地望见婉妍抱着福惠向这边疾步而来，身边并未带任何侍从。沅旭不禁疑惑，快速地将所有的宫嫔都打发走了。

　　婉妍放下福惠，牵着他随沅旭进了储秀宫。

　　“臣妾给皇后娘娘请安。”婉妍携着福惠盈盈拜倒，福惠似模似样地俯下身子：“儿臣福惠给皇额娘请安，恭祝皇额娘凤体安康。”

　　沅旭喜笑颜开，拉起福惠，宠溺地拍了拍他的膝盖，对婉妍说道：“年贵妃平身，在本宫这儿无须多礼。”

　　婉妍并未起身，只是抬眼看了看沅旭周遭的宫女太监。沅旭有些茫然，将众人屏退后问道：“妹妹特地过来可是有事？”

　　“婉儿有个不情之请，望沅姐姐成全。”

　　“有什么事起来再说吧。”

　　沅旭欲将她扶起，谁知婉妍太过固执，愣是不愿起身，她轻推开沅旭，说道：“沅姐姐听我说完，此事您未必会答应。”

　　沅旭不再坚持，将福惠拢在身前说道：“你快说吧，只要我能做到。”

　　婉妍强忍着眼泪，踟蹰良久，才说：“希望沅姐姐能够代婉儿抚养福惠。”

　　“婉儿，你可想清楚了。”沅旭心中悲喜交加，尽管很希望拥有福惠，但也不忍心乘虚而入，更何况胤禛未必会点头。

　　婉妍斩钉截铁道：“婉儿心意已决，从今起，福惠就是沅姐姐的孩子了。”

　　福惠听后“哇”地大哭起来，拼命挣开沅旭，扑在婉妍的身上泪如雨下：“额娘别不要福惠，福惠以后一定听额娘的话，呜……”

　　婉妍捂着嘴，起身将福惠推到沅旭身旁，怒道：“你真是不听话，不许哭闹！”

　　“额娘，福惠没有不听话……”

　　福惠上前紧紧腻着婉妍，婉妍撕心裂肺，第一次感受到当年李佩狠心将弘时推给沅旭时的心情。心中隐隐担忧，福惠会不会成为第二个弘时？

　　“婉儿，我再问你一遍，你可想清楚了。虽说年大人有罪，但是皇上并未有过一字一言说会迁怒于你啊。”

　　“沅姐姐无须再劝，婉儿深知皇上的无奈。婉儿更知道，如今要置二哥于死地的人并非皇上。福惠跟着我这样的额娘是不会有出息的，烦请沅姐姐照顾好福惠。”

　　沅旭不再多言，蹲下身为福惠抹了抹小脸，说道：“福惠乖，这几日额娘身子不适，福惠暂且住在这里陪皇额娘可好？”

　　“真的吗？”福惠看向婉妍。

　　婉妍心一狠，躲开福惠的目光，向沅旭福了福身：“臣妾告退。”

　　临出储秀宫之际，沅旭忽然追上来说道：“婉儿，你想过没有，或许……”

　　“或许什么？”婉妍回过身，眼中尽是期待，她很想从别人口中听到，之前的林林种种都只是一场误会，胤禛从未抛弃过自己，或者说，胤禛从未欺骗过自己。

　　“或许……”沅旭脑中掠过瞬间的犹豫，最后还是没有吐露真相，“或许对福惠而言，只有留在你身边才是最好的。”

　　婉妍怅然若失，凄笑道：“好与不好又有谁能断言呢，臣妾就此告退。”婉妍闭了闭眼，眼泪如此不争气，如瀑般夺眶而出。

　　婉妍旁若无人，一路垂泪，拖曳着步子向永寿宫走去，对于周遭宫女太监投来的讶异，她也熟视无睹。不知走了多久才回到永寿宫，只知道每往前挪动一步都是如此艰难。

　　宋漫雪并未离开，一直在钟灵殿内徘徊，等着婉妍回来。见是婉妍，她一个箭步上前，将她拽到身边，厉声责备道：“你疯了吗，福惠可是你的孩子，哪有做额娘的会将自己的孩子拱手相让的。”

　　“正因为他是我的骨肉，我才更有为他的将来谋划，福惠跟着我能有什么出息。”经过一路的沉思，婉妍明显平静了许多。

　　反倒素来冷静从容的宋漫雪激动无比，她挥手打在婉妍脸上：“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这像是你说的话吗？”

　　好在宋漫雪并未用力，只有些许疼痛。婉妍抚了抚脸颊，笑道：“我知道，我当然知道，我更知道当年李佩的苦楚。”

　　宋漫雪心疼不已，伸手为婉妍揉了揉微红的脸颊，放柔了语气：“是姐姐太过冲动了，那妹妹打算今后如何？”

　　“能如何，只能祈求上苍垂怜二哥了。”

　　正当宋漫雪想要劝服婉妍之际，胤禛突然闯入，他雷霆大怒，对宋漫雪呵斥道：“滚回你的启祥宫去。”

　　宋漫雪一时惶恐，见胤禛如此暴怒，赶紧福身退出钟灵殿。

　　一眼瞅见婉妍微红的脸颊，胤禛心一揪。他摆手命殿内所有的人都退下，尽量克制自己的情绪，说道：“朕问你，将福惠送去储秀宫可是你的意思？”

　　“回皇上，正是。”婉妍并未请安，面上的表情也是僵硬无比。

　　“朕再问你，为何要将福惠交给沅旭？”

　　婉妍坦然道：“臣妾近来身子抱恙，生怕福惠染了病气。”

　　胤禛扶着她的肩，不急不缓道：“可是你为福惠想过没有，或许他并不希望离开你。”

　　或许，又是或许，这个世上最不缺的就是“或许”，如果所有的“或许”都能变成真实，那该有多好。他从未抛弃过我，他的心里至始至终都有我。

　　婉妍并没有将心中的想法说出来，而是甩开胤禛的手说道：“大清祖制，后宫嫔妃不得亲自赡养子嗣，臣妾这么做，权当是为了遵循祖制。”

　　“什么祖制？”胤禛恼火，说道，“你难道忘了吗，就在登基当天，朕就将这条祖制废了，朕记得当日对你说过，朕这么做全是为了你和福惠。”

　　“可惜臣妾无福担此厚爱。”

　　胤禛痛心疾首，对婉妍喝斥道：“你说的是什么胡话！”

　　“臣妾说的不是胡话，是事实。”婉妍逼视着胤禛，眼神无比坚毅，说道，“皇上敢说从未相信过那些捕风捉影的事吗？”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知道，鸟尽弓藏，这就是万岁爷的做派吗？二哥曾经为您出生入死，而皇上却强扣了六十二条罪名，敢问这就是对臣妾的厚爱吗？”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了，只想借此爆发一次，此生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

　　胤禛愤怒不已，握拳捶案道：“你可知回宫不得干政，凭你今天讲的话，朕足可以……足可以治你的罪。”

　　婉妍凄然，说道：“皇上手握生杀大权，要治臣妾的罪何须如此费心，皇上胡不给臣妾也定上六十一条罪名。”

　　胤禛无言以对，面对婉妍的无理取闹，心中痛如刀搅，他不知该如何同婉妍解释。是的，胤禛的的确确想要定年羹尧的罪，但是他并未想过治年羹尧死罪，小惩大诫、没收兵权，这才是他的本意。

　　“婉儿，告诉朕，这只是你一时的气话。”

　　婉妍将眼泪强行憋回肚子里，平淡地说道：“到如今这些都已经不重要了，臣妾再问皇上一次，臣妾是不是皇上的棋子？”

　　“不是，绝对不是。”他将她紧紧揽在怀里，他很想保持帝王的威严，但是在她面前一切都会身不由己，“你要相信我，真的不是。”

　　“那皇上就请答应婉儿，无论如何都要保下二哥。”婉妍埋首在他胸前，说道，“答应婉儿，一定要答应婉儿。”

　　“朕只能保证尽力，但是……”

　　婉妍阻止他：“婉儿不想听什么但是，只求皇上一定答应我这个要求。”

　　“够了，朝堂之事你无权干涉！”他狠了狠心，将她从怀里推出来，他不是不愿意答应，他只是不想再许下这些难以实现的承诺。

　　婉妍静默不语，只是怔怔地看着他。胤禛往前挪了一步说道：“婉儿，你是你，年羹尧是年羹尧，你们永远不会混为一谈，所以你无须担心。”

　　“难道皇上到今天还不了解臣妾吗？臣妾宁愿代替二哥去死，也不愿意看着二哥有难却坐视不理。”

　　这一刻，他丢弃了帝王尊严，宁愿自己变得渺小。他再次拢过她，频频说道：“我知道，我都知道。”有一种感觉，他快要失去她。

　　“不，你不知道。从我嫁进雍王府的那一天起，我从来没有过过一天舒心的日子，快二十年了，在这二十年里，我每日都在提心吊胆。我像是能够预感到，二哥总有一天会离我而去，而且这种预感亦是愈来愈明显。”说得急了，顾不得君臣之礼，言语中都是以“你我”相称，而这样的称呼却令胤禛觉得很舒心。

　　婉妍适时收了口，一滴泪即将从眼角滑落，胤禛低头为她吻去，痛惜道：“婉儿，朕只能答应你尽力，其他的朕真的做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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