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一个人的时候，我习惯了回忆。那些辛酸的、甜蜜的、痛心的，等到变成记忆的时候都是幸福的。佟额娘说过，记忆是唯一属于自己的东西，谁也夺不走。

　　佟额娘，她是这世上最温柔而富有母性的女子。只因后宫女子不得亲自抚养子嗣，所以皇阿玛将我派给了当时的佟贵妃代养。被带到承乾宫的那年，我只有两岁，对于一个两岁的孩子来说，不可能对过往留有任何的印象。之后的一点一滴，我都是从别人口中得到的。不过那也只是一些记忆的碎片，我将这些支离的碎片拼接到一起，才成了完整的回忆。

　　额娘将我交给佟额娘的那一日原本风和日丽，额娘只将我送到了永和宫门口，之后的路是佟额娘亲自抱着我走完的。当额娘回到永和宫大殿的时候，天边竟飘起了小雨，继而是瓢泼。我被佟额娘紧紧抱着，我的正面正对着永和宫的大门。那时的雨太大，我只是依稀看到永和宫的正殿里有一抹身影向后倒去，这还是我唯一留下的两岁时的记忆。

　　我不能确定她是不是额娘，我靠在佟额娘的肩上一个劲地哭，只觉得佟额娘的步子越迈越大，宫里的女人穿的是花盆底鞋，她们每走一步都格外小心，这样大步地行走只会有一个结果佟额娘摔倒了。

　　在我即将与地面接触的一刹那，佟额娘敏捷地转过了身子，我稳稳地摔在了佟额娘的手臂上，正是因为这样，佟额娘的右手臂扭伤了。她被宫女嬷嬷扶起来，问的第一句话便是：“禛儿可有摔疼？”我只是一味地哭，佟额娘伸出左手将我心疼地拢在怀里：“不哭，禛儿不哭。”

　　直到我六岁的时候，才真正开始形成记忆，最多的便是关于佟额娘的记忆。四年来，我都称她佟额娘，因为我知道永和宫里的德妃才是我的生母。有一日，我正立在长椅上习字，佟额娘突然抽出我手中的笔，轻轻环过我的肩，说道：“禛儿，叫我一声额娘可好。”我推开他，从长椅的另一头纵下：“不，德妃才是我的额娘，你是佟额娘。”

　　我不知道那句话会触痛她，她转过头，轻声地啜泣，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佟额娘哭泣，原来像她这样坚强的女子也会有泪水。我见不得别人哭，现在是，以前也是，我绕过书桌，拉着佟额娘的袖子甜甜地叫了声：“额娘！”这一声“额娘”的确奏效了，佟额娘飞快地抹了抹眼泪，抱起我转了两个圈，笑着说道：“爱新觉罗胤禛是我佟佳宁荟的儿子！”

　　七岁那年，是我第一次对额娘留下印象。在那之前，我可能已经见过额娘无数次，但是她在我的记忆里始终是模糊的。那年中秋，皇阿玛携了后宫中所有的妃嫔及子嗣去畅春园赏月。那时候额娘是后宫中最得皇阿玛宠爱的女子，她被安排在了皇阿玛的左侧。，而佟额娘是贵妃，自然在右侧。我依偎在佟额娘身边，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的对着额娘。

　　那一刻，我多么希望额娘能够看着我，哪怕一眼也好。但是额娘只是抬着头仰望天边的明月，她的目光一刻也不愿意施舍给我。我赌气地靠在佟额娘身上，叫了声：“额娘！”佟额娘举起帕子，宠溺地为我擦去额头上的汗水。瞥眼间，我发现额娘正侧头看向我，她的眼睛朦胧地让人觉得有些不太真实，我不得不承认她的确比佟额娘美上好几倍，难怪皇阿玛对她如此宠爱。

　　我的脚不由自主地往左侧跨了一步，当我准备迈第二步的时候，额娘再次仰起头，在她眼里仿佛只有那月色才是最值得留恋的。为什么，为什么她不愿意多看我一眼？泪水夺眶而出，我靠在佟额娘的腿上不住地呜咽。

　　同是那一年，我开始学习《诗经》。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我的师傅张谦宜眯着眼问我：“四阿哥可知何为淑女？”我兴奋地说道：“像我额娘那样美丽的女子就是淑女。”我咧着嘴自豪地笑，坐在我身旁的允禩却恶狠狠地瞪着我说道：“我额娘才是淑女！我额娘是这世间最美的女子！”

　　允禩和我一样，也是在两岁那年被其她宫妃代养的阿哥，唯一不同的是，代养他的宫妃是惠妃。他比我小三岁，却已经开始和我同坐一张书桌学习了。我极不服气地反驳道：“你见过我额娘吗？你额娘是嫔，我额娘是妃，当然是我额娘漂亮。”允禩用力踩住我的脚，指着我的鼻子说道：“你额娘不要你了，至少我的额娘每天都会来看我。”我抽出脚，将他摁在地上，狠狠地掴了他一个嘴巴，他年纪尚小，只得由着我肆无忌惮。

　　两位阿哥打架必定是要付出代价的，代价就是被皇阿玛罚跪，我和允禩在乾清宫外跪了足有半个时辰，允禩时不时地抬起手揉一揉红肿的嘴角。我不屑地将头朝向另一侧，身边走过一位宫嫔装扮的女子，她绕到我前面将允禩拉起，拍了拍他膝盖上的灰，心疼道：“走，额娘带你去向皇阿玛请罪。”

　　身侧的允禩被那位宫嫔带进了乾清宫，我顿时觉得失去了安全感，我动了动麻木的双腿，继续跪着。过了一炷香的时间，我几乎就要睡着了，迷迷糊糊中发现允禩从我身边走过，他挣开那位女子的手，朝我吐了吐舌头：“看你跪倒什么时候。”我用无比坚毅的眼神瞪着他，我告诉自己，我一定会等到额娘的。

　　又过去了一刻钟，还是没有人来，额娘没有来，连佟额娘也没有来。我有些绝望地看着乾清宫正殿里来回晃动的明黄色，突然从里面走出一人，是李谙达。李谙达躬着身子说道：“万岁爷恩准四阿哥回去了，四阿哥快起来吧。”我向乾清宫内的人谢了恩，满面泪痕地离去。

　　我回到承乾宫的时候，佟额娘并没有过多安慰的话语，她只教会了我一个字“忍”，我站在书桌前疯狂地写了一千个“忍”字。直到后来我才知道，那天带走允禩的女子是良嫔，也就是他的生母。但是，她对允禩的宠溺换来的却是更沉重的代价，皇阿玛罚允禩抄写《诗经》一百遍。最终，允禩没有完成，第二日又在乾清宫外跪了一个时辰。

　　都说被宫妃代养的阿哥时这紫禁城里的玩偶，我不知道我会不会如她们所言。不过我唯一知道的便是二哥允礽无疑是这紫禁城里最具优越感的阿哥，他一岁多时就被封了太子。因为孝诚仁皇后走得早，皇阿玛将所有的关爱都倾注在了他的身上，连同对孝诚仁皇后的那一份爱一并给了他。可叹溺爱是无形的杀手，二哥在皇阿玛的宠溺下变得骄奢狂妄，他从来不将我们这些兄弟放在眼里。

　　八岁那年端午节，佟额娘交给我一个香囊，让我送去景阳宫。其实，不仅是景阳宫的二哥，宫里的每一位阿哥都收到了佟额娘亲手做的香囊。为了送这些香囊，我在各宫之间几乎来回穿梭。我抬起手擦了擦淌下来的汗水，撒娇地对佟额娘说道：“送完这个，我可哪儿都不去了。”佟额娘将一个香囊挂在我的腰间，笑盈盈道：“额娘保证这是最后一个了，等送去了太子宫里，就回来吃额娘包的八宝粽。”

　　我点点头，一路跑着去了景阳宫。腰间的香囊随着我奔跑不住地晃动着，我拿起腰间的香囊和送给二哥的比了比，为什么我的香囊上绣着一个“禛”字，而二哥的却只是绣了祥云团花。

　　我将香囊交给二哥，谁知二哥竟举起香囊厌弃地丢向我：“这样的东西也配送给太子！”我拾起香囊，掸了掸上面的灰，不服气道：“这可是佟额娘亲手绣的。”二哥气愤地夺过我手中的香囊，扔在地上踩踏着，抬起头说道：“你告诉佟贵妃，我是太子，我只佩戴麒麟。”

　　我愤怒极了，那是佟额娘奋斗了多少个日夜的成果。我好想上前同他理论一番，但是我蓦然想起了佟额娘说过的话：“我佟佳宁荟的儿子绝不做一个毫无修养的莽夫。”我缓了缓情绪，蹲下身子想要扳开二哥的脚，奈何他长我四岁，我根本撼不动他，最终我还是放弃了。我向二哥欠了欠身，气恼地离去。从那时起，我就讨厌他，讨厌那个自认为比任何人都尊贵的太子。

　　第二年的端午前夕，我至亲的弟弟允祚夭折了。佟额娘告诉我，额娘在允祚的灵前哭晕了好几回，她准许我回永和宫陪伴额娘。可我没有去，我没敢告诉佟额娘，其实前一日我已经去过永和宫了。回想起来，额娘那双怨毒的眼睛让我觉得恐惧，虽然她不是在看我，但是当我远远地触及到她那双眼睛的时候，我还是觉得毛骨悚然。我望着躺在灵堂前的小小身躯，他就是允祚，允祚虽然早夭，可我总觉得他比我幸运，至少他在额娘身边度过了五年。

　　允祚弃额娘而去之后，我便很少再看到额娘的身影。一直以为额娘是因为允祚的离开才将我暂时忘却的，直到有一日我听到了承乾宫两位管事嬷嬷的谈话：“德妃娘娘代养了十三阿哥，可见四阿哥真正要一辈子跟着贵妃娘娘了。”另一位宫女又说：“哪怕德妃娘娘没有代养十三阿哥，她也不会再接四阿哥回去的，我看她早将四阿哥忘了。”

　　我的心好痛，痛到了极点。我好想跑去永和宫亲口问一问额娘，他是不是真的不要我了。就在不久之前，我听嬷嬷们说起过，若是阿哥到了十岁是可以回到生母身边的。我十岁了，可额娘为什么宁愿代养别人的孩子，也不愿意接我回去。

　　我偷偷地躲在清心园的树丛里，额娘就坐在亭子里，满是慈爱地摸着十三弟允祥的头，额娘的目光柔和无比，却不是给我的。两岁的允祥趴在额娘的腿上，正陶醉在额娘温柔的宠爱里。“四哥！”他无意间发现了躲在树丛中的我。我无奈地走出树丛，向额娘抱了抱拳：“额……德额娘吉祥。”我曾经无数次在梦里唤她“额娘”，但是当她真真切切坐在我面前的时候，我却没有勇气开口。

　　额娘的手有些颤抖，她缓缓抬起手臂，在即将触到我脸颊的时候忽然响起一阵呜咽声。额娘祫袍上的金线滑到了允祥的脸，允祥脸上顿时留下一道血痕。额娘快速地缩回手臂，扯着帕子的一角轻柔地为允祥擦去脸上的血迹。看到这一幕，我呆立着，我已经记不起后来额娘和允祥是何时离开清心园的。

　　就在额娘代养允祥不久以后，她又为皇阿玛诞下了一位阿哥，十四弟允禵，那个几乎与我仇怨了一生的人。春暖花开的时候，额娘每日清晨都会抱着允禵去御花园散步，这还是允祥告诉我的。我还是如往常一样，躲在不远处偷偷地望着额娘。

　　日复一日，不曾间断过。有一天我也是这样站在远处望着额娘抱着允禵离去。一位宫女从后边走上来，断断续续地说道：“娘……娘娘病危，四阿哥快……快回承乾宫吧。”我脑中“嗡”的一声，飞快地向承乾宫跑去，这一刻，我突然觉得回承乾宫的路没有尽头。

　　佟额娘躺在绣榻上，怔怔地看着门外。我扑到佟额娘的绣榻前，疯狂地喊着：“额娘！额娘！”佟额娘苍白的嘴唇动了动，只说了一句话便从此离我而去。

　　“我佟佳宁荟的儿子绝不可以久居人下，他一定要成为这世上最尊贵的人。”这就是佟额娘临终前说的话，直到今天，我还是记忆犹新。我佟佳宁荟的儿子，她时常将这句话挂在嘴上，其实我知道她早已将我当成了她的亲生儿子。在佟额娘的灵前，我暗暗发誓，我一定要坐上那张令无数人垂涎的椅子。不为自己，只为佟额娘的那句话“我佟佳宁荟的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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