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养心殿的卧房内只留有钮祜禄氏一人,胤禛尚未醒来,紧锁的眉头使得刚毅的脸颊看起来不再那样棱角分明。帝王的情,帝王的无奈,帝王的愁绪统统都刻在了这张几历沧桑的脸上。
钮祜禄氏在卧房内随意走动着,偶尔驻足在书架子前,漫不经心地翻动书架子上的古书,面上并没有任何的焦灼。
“婉儿,别走!”胤禛摇晃着头,似乎惊恐不已。
钮祜禄氏赶紧放下书本,走到龙榻前:“皇上,您醒了吗?”
“婉儿,答应朕,别走。”胤禛伸出一只手,紧拽着钮祜禄氏的手腕。
钮祜禄氏不动声色地推开胤禛的手,堆笑道:“皇上,臣妾是景芙。”
胤禛拍了拍还有些胀痛的额头,有些失望道:“你怎么会在这,苏培盛呢?”
“回皇上,臣妾怕殿内人杂,扰着皇上歇息,所以臣妾命他们在外边候着了。
胤禛淡漠地点了点头:“既然朕醒了,你在这也陪了多时,回宫去歇息吧。”
“臣妾过会儿子再回去,皇上才刚醒来,还未进过食,臣妾伺候皇上用一些吧。”
苏培盛闻着房里有动静,推门而入,说道:“启禀万岁爷,小阿哥一直嚷着要见您,现在正在偏殿等候,您看奴才要不要将小阿哥带到养心殿来。”
“送他回去吧,没得过了病气给他。”胤禛说道。
“可是万岁爷,小阿哥正哭得厉害,说是一定要见着您。”苏培盛为难道。
胤禛拉长了脸说道:“朕的话没有听到吗,朕让你送他回去!”
“喳,奴才遵命。”苏培盛乖顺地应下,小心翼翼地退出门去。
钮祜禄氏将胤禛从榻上扶起来,为他穿上靴子,说道:“臣妾伺候皇上用膳吧。”
胤禛点点头,走到圆桌边坐下,圆桌一头放着一本古书,他随手拿起来瞅了瞅,问道:“这司马光的《涑水纪闻》是你找出来的?”
钮祜禄氏掀开胤禛手肘一侧的餐盘,说道:“是,臣妾方才闲来无事,又怕扰着皇上休息,所以找了几本古书出来,望皇上莫怪。”
胤禛朗声笑道:“朕若是连这都怪罪,与暴君何异。”
钮祜禄氏浅笑道:“万岁爷圣明。”
“在你眼里,朕是个好皇帝吗?”胤禛虽说笑着,却一直凝视着她的双眼。
钮祜禄氏在心中暗嘲,如果你也算是个好皇帝,那么这世上就不再有昏庸之君了。她拿起筷子为胤禛碗里夹了些小菜,说道:“君王总有自己的无奈,臣妾不敢妄论,但是臣妾相信皇上一定在努力做一代圣君。”
胤禛不言,心道:“只怕再如何努力也是徒劳,坐在这个位子上总是有太多的身不由己,朕身边的人各个心怀鬼胎,即便是连骨肉兄弟也不例外,树欲静而风不止。”
饭间,钮祜禄氏只是静静地伺候胤禛用膳。卧房里极静,只闻筷子触碗的声音。钮祜禄氏面上堆着笑,心里却在鄙视他。
略微用了些薄粥,胤禛拿起桌上的《涑水纪闻》,随口说道:“都说宋太祖乃一代圣君,你对其有何看法。”
钮祜禄氏诚惶诚恐道:“臣妾不才,只从古书上略晓一二。”
胤禛笑道:“但说无妨。”
“亭林先生曾言‘祖宗以来,未尝轻杀一臣下,此盛德之事。’后世之人,无从知晓,想必亭林先生也是从‘勒石三戒’上寻知。臣妾倒觉得这一切并不能说明什么,毕竟‘陈桥兵变’是不争的史实,宋太祖发动兵变,黄袍加身,试问一个新王朝的建立要用多少无辜的生命来换取,如此岂是‘盛德之事’。”钮祜禄氏妙语如珠,娓娓道来。
胤禛反驳道:“如果后周的君主英明,赵匡胤又岂会发动‘陈桥兵变’,他如此也是为了解救天下苍生。”
钮祜禄氏复说道:“宋太祖的功绩的确是不容泯灭的,但是谁又能笃定黄袍加身之时他没有存私心呢,私心加叛逆才成就了宋王朝的崛起。”
胤禛无言以对,凝眸说道:“私心,的确,谁也免不了私心。”
见胤禛并无愠色,钮祜禄氏索性心一横,似无意般说道:“或许汉人的骨子里本就存着一份叛逆之心吧。
胤禛没有过多的反应,但他显然是听到了。好一会儿,他才自言自语:“朕怎么忘了,他骨子里流的也是汉人的血。”
钮祜禄氏眼中闪过寒光,随后笑着说道:“那只是臣妾的愚见,皇上千万别往心里去。”
胤禛闭了闭眼,随后严肃地说道:“这话若是换做平日里从你口中而出,朕必定治你逾越之罪。不过今日朕姑且不怪罪你,毕竟就事论事,有些话你说得在理。”
“臣妾谢皇上恩典。”
胤禛倏地怅然。说道:“臣子恃宠而骄、功高盖主,乃历代帝王之大忌讳,但对于这样的人历朝历代的君王都采取恩威并施,朕想听听你的意见。”
钮祜禄氏巧笑不迭,说道:“臣妾一妇道人家,怎能讲出个所以然来。不过说及‘功高盖主’,自然想到先朝的鳌拜,先皇智擒鳌拜,既无恩施,亦无威逼,全凭一个‘巧’字。”
“鳌拜。”胤禛眼睛亮了亮,“景芙果然聪慧,一语中的,当年先皇的确以巧制胜,但朕认为更多的是机缘,只不知现在有没有这样的机缘了。”
“皇上何必忧心这些,这大清朝只有一个鳌拜,既已除,何所惧。”
见她带了几分试探的口气,胤禛立即转怒,拉长了脸道:“你的确言过了,你还是回宫歇着吧,这边由苏培盛伺候就成。”
福惠由苏培盛遣送回了永寿宫,一见婉妍就忍不住扑进她怀里,涕如雨下。
苏培盛打了个千儿说道:“禀娘娘,万岁爷生怕过了病气给小阿哥,所以命奴才将小阿哥送回来了。”
“呜……福惠要见皇阿玛。”福惠哭得正伤心,边抹眼泪边倾诉委屈。
婉妍边安抚着福惠,边对苏培盛说道:“辛苦苏谙达跑一趟了,不知万岁爷可有好转。”
“经刘太医诊治,万岁爷已无大碍,主要是因为万岁爷这几日操劳过度,再加上染了风寒才会体虚无力,静养几日便可,娘娘不必忧心。”
“对了……”婉妍犹豫一阵,还是问道,“你在万岁爷身边伺候,可有听闻任何关于年大人的事?”
苏培盛回道:“近些日子并无任何关于年大人的折子,娘娘且放心。”
婉妍趁其未察,悄悄舒了口气,笑道:“既然如此,那你就早些回去伺候皇上吧。”
“小阿哥,这个不能玩。”不过转眼的功夫,福惠已经破涕为笑,乐呵呵地绕着圆桌乱跑。纯束追在福惠身后,苦着一张脸说道,“小阿哥乖,快把笛子放回去。”
“笛子?”婉妍拦下福惠一看,见他手里正握着一管玉笛,她立即沉下脸来,“快把笛子交给额娘!”
福惠见婉妍动怒,有些惊慌,怯怯地将玉笛放到婉妍手上。
“这么重要的东西怎么不收好。”婉妍抬起头责怪纯束。
纯束取来匣子,将笛子放进匣子里说道:“是纯束疏忽了,请主子责罚。”
婉妍并未接话,拿过纯束手里的匣子径自往房里走去。福惠跟在后面说道:“额娘教福惠吹笛子。”
苏培盛唯恐耽搁了御前侍驾,将福惠送回了永寿宫,就匆匆赶回养心殿。苏培盛伺候胤禛服了汤药,就听守门的太监进来通报:“启禀万岁爷,怡亲王求见。”
“转告怡亲王,朕今日身子倦怠,令他改日觐见。”
“启禀万岁爷,怡亲王声称有要事求见。”
胤禛摆了摆手:“罢了,命他在养心殿候着。”
由苏培盛伺候着换了袍服,胤禛强打起精神出了卧房。允翔立在养心殿内,见胤禛面色苍白,不由赔礼道:“皇上恕罪,若非情况紧急,臣断不敢扰了圣上歇息。”
“无妨,你进宫所为何事?”
“回皇上,西边来报,年将军迟迟不肯交出军印,说是要向皇上讨一个说法。”
“岂有此理!”胤禛震怒,“从未听说过哪个臣子敢同朕讨要说法的。”
允翔劝慰道:“皇上息怒。”
胤禛恍若未闻,凝眸自语:“哎……恐怕咱大清朝真要再出一个鳌拜了。”
“年大人一事该如何处置,臣谨遵皇上吩咐。”
“你带朕口谕,着他三日内交出军印,否则发派宁古塔”
胤禛显然多少是有些顾忌的,这完全不像是朝堂上叱咤风云的雍正帝。允翔迟疑一阵,而后说道:“只怕如此处决难以服众,将来若有人以此造事,只怕……”
“谁敢以此生事,朕念在年羹尧对大清有功,如今不过是功过相抵,暂且饶他一死。”
“恕臣多嘴问一句,如果有一天皇上不得不处决年大人,那么年贵妃该当如何?”
被允翔猜中了心事,胤禛眼神中透着凄惶,他沉着脸问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皇上的家务事臣无权过问,只是臣觉得如若真有那一天,年贵妃必定会生活在皇上与年大人的夹缝中,皇上与其令她到时候痛苦不堪,倒不如早早地了了。”
“什么意思?”
允翔微微一笑,说道:“臣妾只问皇上一句话,皇上对年贵妃真的用情至深吗?”
胤禛避忌此问,只说道:“你有话就直说。”
“皇上恕罪,臣斗胆提醒皇上一句,倘若皇上心意已决,认定年大人不得不除的话,那就别再让年贵妃抱有任何期望了,期望大了,失望只会更大。更何况仰仗年贵妃今日之盛宠,年大人也是越发的有恃无恐,相必皇上也应觉察到了吧。”
胤禛沉默不语,满心怀忧,静静地思忖着允翔的话。
夜,静若秋兰。阶下帘珑,夜空中悬挂着一轮圆月,正慷慨地挥洒着皎洁的柔辉,无星的夜晚,月更能催思。望月生情,情到留恋处,总是让人无处遁形。
婉妍将玉笛放到唇下,再次响起那首熟悉的曲子《山间晓月》。
第一次吹出如此灵动悠远的曲音,没想到,此情此景,在这样的心境之下才能有如此扣人心弦的笛声。都说相由心生,原来这音才是内心最好的写照。
山峦叠,月朦胧,花未眠,天近晓。
韶华不待,芳心终泯。
海阔处,兰舟催,泪无落,心已远。
垂杨无尽,寒雨萌烟。
孤帆归,影何寻,梦魂牵,欲黄昏。
上穷碧落,海誓焉在。
如此旖旎含情的曲词背后竟埋藏着一段不为人知的伤感。婉妍曾听苏嬷嬷说过,此曲由一位琴商所作,而那位琴商亦是苏嬷嬷的青梅恋人。爱到浓情之时,那位琴商撇下她漂洋过海,只为寻找人生的波澜。数年之后,琴商回归故里,而苏嬷嬷早已离乡入宫,彼此间就此错过。为恐琴商苦等,苏嬷嬷在离乡前为《山间晓月》填下了这首词。看似决绝,却无疑是对爱的另一种诠释。
“额娘,再吹一遍。”福惠轻轻拉扯着婉妍的裙摆。
陷入沉思的婉妍如梦中醒来,拿起玉笛再次吹奏。
迤逦柔绵的笛音伴随着夜风随处飘散,养心殿里并未掌灯,胤禛立在窗前,手里也握着一管玉笛,竟与婉妍手里的一模一样。胤禛举起玉笛放到唇边,只吹了一个音就快速地放下了。
“皇上恕罪,臣斗胆提醒皇上一句,倘若皇上心意已决,认定年大人不得不除的话,那就别再让年贵妃抱有任何期望了,期望大了,失望只会更大。更何况仰仗年贵妃今日之盛宠,年大人也是越发的有恃无恐,相必皇上也应觉察到了吧。”
允翔的话犹在耳畔,胤禛哀叹:“允翔说得对,与其到时候令她失望,倒不如早早地了了。”
胤禛放下玉笛,独自往乾清宫外走去。乾清宫外的长廊里,胤禛停下步子静赏月华,凭栏抒怀。
“万岁爷,夜深了,龙体为重啊。”不知过了多久,苏培盛才敢上前提醒。
胤禛不语,径自转身回宫,走了几步后才说道:“从今起,直到年羹尧交出大军印为止,除了怡亲王,但凡朝中大臣求见,都说朕身体抱恙。”
苏培盛并不敢多问,只是答了句:“遵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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