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二十六年的夏天特别炎热,冬天又格外严寒。是年十一月二十一日,一早,太皇太后旧疾复发,这次发病,犹如隆冬中猛烈刮来的卷地狂风,震动了整座皇宫,尤其是玄烨,天未大亮,一听到皇祖母圣体违和,便火速赶往慈宁宫问安。
这次太皇太后病势凶猛,不同以往,玄烨在皇祖母病榻前寸步不离,然而生着重病的太皇太后勉强撑住意识,再三嘱托孙儿不能荒废朝政,重重压力下,玄烨回到前朝,继续理政。
从这天起,玄烨理毕政务,便立即趋至慈宁宫侍疾,衣不解带,废寝忘食,又想方设法寻找医治药方,亲调药饵。每当皇祖母入睡,他便隔着幔帐,席地危坐,静候在侧,一旦皇祖母发出声息,他便即刻奔向榻前,问其所需,并亲手奉进。
玄烨日夜守候,亲力亲为侍奉祖母,在旁人看来无不感其孝心而动容流泪。太皇太后心疼孙儿,曾多次让他回宫休息,但他执意不肯离开半步,生怕自己一不留心,便再也见不到皇祖母了。
后来,同样在慈宁宫昼夜不离侍疾的洛敏劝解了玄烨,才迫使玄烨勉为其难离开祖母寝宫,转而在慈宁宫边上的小屋住下,以便在照顾祖母的同时也能够理政,于是各大臣上奏的奏折全都从乾清宫挪到了慈宁宫。
太皇太后得病期间,宫里大大小小的嫔妃、阿哥、公主们全都来看过,皇太后与皇后更是跟着洛敏等人轮流守在太皇太后榻前侍疾,尽心尽力,从不间断。
顺治十五年正月,庄太后病了,还是皇后的皇太后因受妹妹淑惠太妃的唆使,未能前去侍疾,也未曾打发一个人去慰问,顺治帝大怒之下,停了她的中宫笺表,以致对老祖宗一直有愧于心。
那并非她的本愿,她也是一时被妒恨冲昏了头脑,事后她懊悔万分,更有一度没有脸面拜见太皇太后!
可是太皇太后待她一如既往,从未责怪于她,更在她的丈夫想要再度废后时,太皇太后出面力劝,才化解了一场不必要的宫廷争斗,也让她在这后宫之中留有立足之地!
从那天起,太皇太后之于她,不再只是亲人,更如恩人。如今恩人病重,她的心犹如刀绞,疼痛万般!
皇太后和玄烨痛,洛敏也痛,不亚于任何人,可她和玄烨、皇太后一样,在太皇太后跟前不流一滴眼泪,每天笑着奉药进水。太皇太后上了年纪后,牙口日渐转衰,到了生病,更难以进食,玄烨便命御膳房准备了三十余种米粥,每日交换着服侍她老人家喝。
太皇太后这次生了重病,在后宫可谓是“大事”,即便洛敏几个懂事的人在老祖宗跟前笑脸相待,可那些年轻的嫔妃们,每每来探望她老人家,总忍不住哭哭啼啼,好似如此才能表达孝心。老祖宗醒着的时候,嫌她们吵;老祖宗睡着的时候,玄烨听着闹心。到后来,他干脆下一道谕令:除皇太后、皇后、宜贵妃、皇太子,任何人不得再踏入慈宁宫打扰太皇太后清净!
于是,嫔妃们各自闲在自己宫中,焦心的焦心,不满的不满……
“这些孩子,也是心疼我老太婆,你把她们都赶走了,指不定又要有怨言……。”这日太皇太后精神好了点,都是玄烨在十二月初一凌晨,冒着刺骨寒风,跪在天坛前以给自己折寿而祈求上苍还祖母康健所换来的。
玄烨高兴万分,刚上完朝便来了慈宁宫看望她老人家。
“皇祖母,孙儿都是为了您能静心调养,何况外头天寒地冻,飘着大雪,那么多人跑来慈宁宫也不管事儿,孙儿让她们别出来受冻,不然御医们真要忙不过来了。”玄烨蹲在太皇太后的病榻前,握着那双沟壑斑驳的手,那双从小就握着他,扶着他一步步走上皇位,扶着他走过无数艰难万险的手。
“好……好……我知道你有孝心,又有爱心,只是……宜妃那孩子还在么?”太皇太后费力地问他。
玄烨点点头,“她一直陪孙儿守着您。”
“你也舍得……我这一病倒是不要紧,却连累了你们几个,又是送汤……又是送药……我瞧着都心疼……。”
“老祖宗,其实宜妃她……。”玄烨很想把这十几年藏在心底的秘密告诉她,可是太皇太后忽然抓紧了他的手,道:“你去喊她过来,我想单独跟她说说话……。”
玄烨遵照她老人家的意思,叫了外间的洛敏进来,她跟玄烨一样,一双明亮的眼睛全都凹陷进去,即使上了眼妆,也似乎没什么神采,太皇太后心里很清楚,这丫头也没少哭过,只是不在人前哭,躲起来默默流泪罢了。
听老祖宗传唤她,洛敏立刻惊觉奔向榻前,玄烨跟在边上,太皇太后道:“你先出去,我要跟她说些女儿家之间的事儿,你听不得。”
玄烨愣了愣,随即点头走了出去,只是心中仍不放心,回头看了一眼,太皇太后见他徘徊不去,挥手赶他,玄烨这才到了寝殿外头。
洛敏知道她老人家是有意支开他,便没有多言,只乖乖地侍奉在侧,听她吩咐。
太皇太后朝她招招手:“孩子,你过来……地上冷,咱坐炕上说话。”
“老祖宗……。”洛敏蹲下身,上前一步,随即坐到炕榻边上,双手捧住了太皇太后的手。
“你一直都在?”
洛敏不假思索地点了点头。
“真难为你了……。”太皇太后笑着说。
洛敏连忙摇头,温柔说道:“不难为,这都是妾妃应该做的,后宫的姐妹们也都盼望着老祖宗能够早日好起来。”
“唉,我都知道,知道儿孙们的孝心……可是,我也知道,我是个行将就木的老人,苟活了这么多年,太宗皇帝终于舍得来召我了……。”
“老祖宗,您千万别这么说!就算太宗皇帝召您,您怎么也不能走!皇上不能没有你……我……妾妃也怕……。”说着,两颗豆大的泪珠顺着洛敏的脸颊滚了下来。
“我的好孩子!……甭哭……皇玛嬷还在呢……。”太皇太后忍不住喊了一声,洛敏浑身一颤,难以置信地睁着一双泪眼,看着她。
太皇太后把她的惊讶全都收紧眼中,像个看尽世俗的佛爷,为她解惑:“前阵子我病得迷迷糊糊,挣扎着怎么也醒不过来,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你猜我梦到什么了?”
洛敏茫然地摇了摇头,太皇太后说:“我梦到自个儿回到了故乡,回到了科尔沁大草原……绿草如茵、繁花似锦的草原啊!……天是那么的高、那么的蓝,一尘不染;地是这么的宽、这么的远,一望无边。连那风,都这样香,这样恬静!我骑着马,奔驰在草原上,张开双臂,迎着风,跳下马,扑向草地,扑向我最最熟悉、最最亲爱的故乡的土地……后面是苏麻在拼命呼喊……。”
洛敏耐心地听她梦中的回忆,努力微笑着,忍住泪。
太皇太后歇了歇,又道:“忽然,马蹄嘚嘚,远远跑来一骑,黑马红披风,剽悍英俊的骑士,他像摘花儿似的弯腰把我从草地上抱起,他以为我从马背上摔下来,飞马来救我,我没有解释……丫头,你不好奇是谁救了我?”太皇太后一个人说得有些累了,也想听她说说话。
洛敏心里早有想法,只是不敢说,四百年来,无论是史书记载,还是民间流传,都少不了摄政王多尔衮那一段……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太宗皇帝,我的姑父……。”太皇太后轻声打断了洛敏的胡思乱想。
人在年轻的时候,在最美好的时候,遇见最美好的人,便将永生难忘,即便那人日后为了笼络部落权势,娶了她,她也是心甘情愿。
可是,他们的夫妻恩情就在她的亲姐姐,宸妃海兰珠入宫后,便被她的丈夫忘却了,使她虚有其名,如处冷宫……即便日后他做了大清皇帝,她也只能居于人后,默默做那个最不受宠的庄妃……
宸妃丧子,她的丈夫又将所有罪责降在她的身上,说她害死太子,欲立她的儿子做太子,将来继承大统,好母仪天下!可是宸妃的孩子夭折时,她才临产,如何去害……就算有机会,她也根本就没有那个心啊!那可是她姐姐的孩子啊!
她无力反驳,把所有的苦痛都埋藏在心底……后来,宸妃伤心故去,她的丈夫竟然也追随而去……两年间,她接连失去两个她最爱的人,令她痛不欲生,然而在沉痛之下,她选择坚强地站起来,主持大局。
太宗皇帝驾崩后,要不是她联络礼亲王代善,拉拢睿亲王多尔衮,在诸多权衡下,立她的儿子福临为帝,平息了各方的争端,那八旗之间必然要互争帝位,自相残杀,把太祖皇帝千辛万苦开创的基业付之流水,将她丈夫苦心建立的大清政权付诸一炬,爱新觉罗氏也将灰飞烟灭!……
她的丈夫对不起她,可她不能对不起她的丈夫,不能对不起大清列祖列祖,更不能对不起社稷江山!
她拼尽一生保住了大清江山,却也因此付出了沉痛的代价,十八年后,她的儿子步上了她丈夫的后尘,随着一个他深爱的女人先她离开人世。
宸妃……董鄂妃……男人们总喜欢逗留在柔弱的女人身边,是她太过强硬,浑身是刺,才逼得她的丈夫、她的儿子全都离她远去……就当她以为这一生都将在孤独中老去,上天终于开始怜悯她,给了她希望,和快乐。
她的孙儿,玄烨,同样是爱新觉罗家的男人,同样为了一个女人爱得肝肠寸断……可她的孙儿比谁都要坚强,比谁都幸运,因为有人不许他为了情爱忘祖背宗……
人在弥留之际总能看到一些寻常人看不到的东西,这句话她过去不相信,可在她病重昏迷的那几日,梦到的那些情景,她又不得不去猜测……
太皇太后说完话,洛敏忙拿了一壶热水喂她喝下,她一直盯着洛敏,不带质疑地问她:“皇帝当年和敏公主的事儿,苏麻喇姑早看了出来,咱们一直不说话,是想瞧瞧两个孩子是否会令祖宗蒙羞……结果证明,两个孩子都很懂事……没有做出半点儿违背祖德之事……。”
当她突然提及陈年往事,洛敏差点打翻水壶,幸得太皇太后替她托住了,才不至于引来外头动静。
“我这次病重,知道皇帝为什么不去请萨满太太来么?”
洛敏恍然回神,木然地摇了摇头,她已说不出话来。
“因为他知道你如今害怕萨满,他也害怕萨满将你我一并带走……。”
洛敏惊愣地抬头,太皇太后微微颔首,道:“别问我为什么知道,我只能说,那是草原神灵的指示,他们把你送回了紫禁城,因你还有未完成的使命,又把敏公主留下,因她对科尔沁、对大清也有责任!”
“老祖宗……。”
“孩子,能不能最后喊我一回‘皇玛嬷’?像你小时候那样,扑在皇玛嬷的怀里……。”太皇太后颤声说着,洛敏扑了过去,低声喊道:“皇玛嬷!玛嬷……。”太皇太后把她搂在怀里,两人一齐落泪了。
“好好,乖……敏敏不哭,皇玛嬷谢谢你,谢谢你陪着皇帝……皇玛嬷还想看着你和皇帝把几个孩子抚养长大,可是皇玛嬷走到尽头了,注定看不到了……但是,有几句话,别人我不敢说,今儿个趁着我还清醒,一定要跟你讲……。”
“皇玛嬷,您讲……敏敏句句听着,按您的吩咐照办!”洛敏仰起头,坐直身躯,颤着声说。
太皇太后聚精会神道:“按规矩,我死后要跟太宗皇帝合葬,可关外太远,而他在地底下躺了那么多年,我也不想去打搅他和姐姐的清净,我只想留在我儿子、孙子身边,将来也好跟他们在地底下团聚……这些话我不忍心跟他说,怕他误以为我在跟他交代后事,所以只能由你来转达,孩子,皇玛嬷知道你非寻常人,定能挺过去,也能帮他挺过去!”
早就预料的事,没想到会由她亲自完成,太皇太后过于看重她,殊不知她内心一样疼痛万分,可她还是乖巧地点了点头。
太皇太后见她点头,便松了口气,随后又道:“至于后宫里头,前朝有党争,只怕后宫里也有暗中牵涉……不过皇玛嬷相信你能应付,若真到了万不得已……。”老太太向她招招手,在她耳边说了几句话,洛敏心头惊颤,却又一一记在心里。
“好了,说了这么多,皇玛嬷也累了……你去外头看看玄烨吧,让他也早点去歇息,皇玛嬷睡一会儿,天亮了再喊我……。”太皇太后闭上了眼睛,躺下了。
洛敏轻轻给她盖上锦被和毛毡,最后望了一眼她苍老的容颜,然后站起身,一步一步,迈着沉重的步子,走了出去。
这时,雪还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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