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德妃中暑晕厥,送回永和宫后,便叫来了御医,本来没诊脉只以为是中了暑气,一经诊脉,才知她已有了一个月的身孕。暑日过去两个月,自她康复后,玄烨只召幸过她一次,不想竟是好运又怀上了,一瞬间,冷清的后宫又喜气洋溢了起来,而洛敏,表面笑脸相迎,心头总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受,时刻憋着。
“对了,我忘了跟你说,老祖宗上回讲到她老人家想去畅春园瞧瞧,你若得空了,便领她老人家去逛逛吧。”
时交二更,玄烨仍披着衣裳坐在明灯下看书,洛敏也睡不着,在榻上辗转,忽然起身倒了一杯温茶给他。
玄烨手上顿了顿,道了一声“哦”,沉默片刻后,突然抬头看向洛敏,放下书,拉住她的手问:“近日老瞧你心神不宁,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洛敏笑着摇了摇头,道:“我哪有什么心事儿,孩子们勤于学业,老祖宗圣体安泰,后宫又祥和安宁……。”
“我知你心中有怨,说出来吧,哪怕要犯‘七出’,我也求你说出来吧!”玄烨紧紧抓着她的手,几乎是在祈求她。
她以为自己掩饰得很好,可还是叫他看了出来,洛敏强颜欢笑,她知道他一直是在乎她的感受的,可他是皇帝,是封建统治下的帝王,他有他的不得已,她也能够理解他,因此哪怕自己受委屈,她也不敢有半句怨言,令他忧心。
“玄烨,这都是命,命是改不了的,我在遇到你之后便全都认了,好在老天爷怜悯咱们,给了我好运,让我有幸能够爱你,你的心,也从不有负于我。”
人在相爱前,身心都在父母身上;而在相爱后,身心一半给了爱人,另一半则还为血缘亲人保留着。
而玄烨,他的身心,属于天下,洛敏不争不抢,只做沧海浮生一粟,便足矣。
听着洛敏的话,玄烨更是心酸、难过,但再多的话也难以启齿,只能唉声叹气。之后的几十年里,他们几乎都避谈此事。
七月初七乞巧日,金风玉露,玄烨下朝后,便亲奉太皇太后驾幸畅春园。
前往畅春园的路上,洛敏便坐在车内与苏麻喇姑一同侍奉太皇太后,太皇太后像个从来没有出过远门的孩子,一路上都叫她们拉开车窗帘子,自己则探头去张望外面的街景。
因是皇帝出游,又正逢七夕佳节,守卫军将城中观摩的老百姓全都拦在街道两边,可那些百姓见到如此盛大的仪仗大队,全都忍不住相互推搡、挥手叫喊,更有人顶礼膜拜,一时之间,人头攒动,景象繁闹,瞧得她老人家哈哈大笑。
这便是她一直期盼着的天下安宁。他的孙儿深受百姓爱戴啊!
老太太看了一阵好像累了,她老怀安慰地坐回车当中,半合着眼睛,吐了一口气,道:“在这有生之年还能瞧见太平盛世,总算对得起咱大清的列祖列宗啊……咳咳!”
“老祖宗!”苏麻喇姑紧张地倾身上去为她敲背,老太太咽了咽口水,推开她道:“嗳,不碍事,我太高兴,给呛着了,苏麻你也别太紧张!”
苏麻喇姑笑着连说了两声“是”,又坐了回去,车里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太皇太后看向一路上都默不作声的洛敏,道:“我老太婆光顾着自个儿兴奋,倒没在意你这丫头,怎么着?跟着皇帝常去畅春园,这会子陪着我乏了?”
洛敏醒过神来,觉知自己方才有所失态,便忙着请罪:“妾妃只是被这仗势惊住了,才一时失神,请老祖宗恕罪!”
“得了,得了,我没说怪罪你,你也甭急着请罪,你是什么样的心思我还不知道么,这仗势怎么啦?你跟着皇帝什么大场面没见过,还怕这个?”
“老祖宗,我……。”被太皇太后说中了心事,洛敏自惭形秽。
“丫头,你心里头……很苦吧?”太皇太后随口问了一句,洛敏心头“咚”的一下,却只做沉默,太皇太后又道:“你嘴上不埋怨,可我也是女人,这几天我总瞧你心不在焉,是德妃肚里那块肉让你心里头难受了吧。”
洛敏没有否认,过去无论哪个嫔妃怀孕,她都能劝服自己坦然面对,可这回德妃再孕,她的心却是怎么样也平静不下来。
“我知道你心里头苦,自古以来,身为帝王的女人,有哪一个不觉得苦!锦衣华服固然能够满足她们,但她们更想要丈夫的心,所以呀,人不能太贪心,得了荣华富贵,就不一定能够得到一颗完整的心……不过,我晓得,你跟她们不同,你不在乎荣华富贵,只想跟你的丈夫同甘共苦,你说我讲得对么?”
洛敏心有感触,终于舍得出声:“老祖宗敏慧练达,妾妃不敢有所隐瞒,妾妃正是因此而……有所忧思……。”说着,她又默默低下了头。
太皇太后叹了一口气,随即便拉住她的手,轻轻拍了两下,她沉思了一阵,睁眼道:“若有下辈子,别再干这样的傻事,别再做帝王的女人……最好啊,天底下的男人都只能娶一个……只是这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啊!”
洛敏为她能有这样前卫的念头而感到惊奇,一时间,又是怔愣不语,她的这番言辞在三百年后确实能够实现,可实现了又如何,仍有男人抛弃糟糠之妻在外面花天酒地,在灯红酒绿的花花世界里,多的只是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与其处处防范,不如多看人生百态,找对时机,寻得真心。
能够遇到真心实在难能可贵,以至于让洛敏已不在乎自己是不是帝王的女人,那些心中的小别扭她相信只是暂时的,等日子久了,也就烟消云散了。
“老祖宗!……。”不知是自己动情太快,还是隐藏在心底的委屈叫她老人家勾了出来,洛敏竟是不顾一点礼节,扑进太皇太后的怀中,嚎啕大哭。
太皇太后惊了一下,但没有恼她,苏麻喇姑也没有在旁提醒,过了片刻,太皇太后伸出手,搂住了她,轻轻拍着她的背,由着她哭。
“哦哦,乖孩子,我的乖孙儿,哭吧,哭出来就好受了……。”犹如自家的姥姥,安慰着自己最最疼爱的小孙女。
十七年了,自她踏上科尔沁的婚车时大哭过后,便不曾这般撕心裂肺地流过眼泪。
这十七年憋在心底的委屈,仿佛要在此刻全数释放出来,洛敏放肆了,头一回如此放肆。
苏麻喇姑在旁默默看着,听着一阵又一阵的哭声,她的鼻头也不禁泛酸,睁着一双泪眼,她望向了她的女主人,那个为大清奉献大半生青春年华的女人。
老祖宗,五十年前,您也是这样躺在奴才的怀中放声哭泣,可人们只见过您的坚强,从不知道您也有一颗脆弱的女儿心。
哭了一阵,太皇太后又说:“好了好了,瞧瞧,脸蛋都哭花了,赶紧让苏麻喇姑收拾收拾,不然过会子叫皇帝瞧见,又该闹心了。”
洛敏抬起头,吸了吸鼻子,羞愧道:“老祖宗,我……方才失态了……。”看到她襟边一片濡湿,洛敏眉头微蹙。
太皇太后恍然大悟似的,随即笑笑:“外边日头晒,走两步就干了,哦,对了,出宫时,我叫苏麻喇姑带了一条绸巾,想着我年纪大了经不住风,这会子围着正合适。”
才说完,苏麻喇姑已默默从身边的匣子中取出一块藏青色的绸巾,围在她的脖子上,绸巾长及衣裾,也正好遮住了那片水渍。
看着太皇太后这般维护自己,洛敏心里说不出的难受,她多希望这位老人家能够长命百岁,再多享几代盛世安乐,可是……她不敢再想了,闭上了眼睛,而车驾正好停了下来。
洛敏回过神,苏麻喇姑已推开了车门,扶着太皇太后走到门口,一抬头,就看到一身便服的玄烨快步走了过来,亲自迎皇祖母下车。
玄烨注意到她脖子上多了一块绸巾,但没有太过在意,只当是苏麻喇姑贴心,怕她吹不得风。
洛敏早已收拾好心情,对着玄烨微微一笑,随即两人一同搀扶着老人家进了畅春园的正门,玄烨原本怕她老人家腿脚不便,叫人准备了肩舆,可老太太一意孤行,想亲自踏上这片土地。
玄烨没有多做挣扎,叫人拿来拐杖,老太太单手拄着拐杖,两边又有洛敏和玄烨扶着,步履蹒跚地走在平坦的石子路上,眯着眼,认真看四周的风景。
“孙儿啊,这些都是江南的景致?”走着走着,太皇太后忽然问道。
“有些是,有些还是原来李园的旧景,孙儿命人修复了。”
“哦。”老太太点了点头,又道:“我瞧着跟紫禁城里的后花园没啥两样……哎哟,我差点儿忘了,这大半个紫禁城也是他们明朝皇帝从江南给挪过来的啊!”
“是啊,孙儿走了一趟江南,真真叹服江南园林之巧夺天工、布置精妙,自然的,风景更是秀丽无可比拟!”当年他游了扬州、苏州、江宁等地,自然也游览的当地山水,除了不愉快,也留下了难以言喻的美妙印象。
太皇太后听着,倒也有些向往。
“园林见得也不少,只是江南水乡、富庶之地倒从不见过,若再年轻个二十来岁,孙儿啊,你也带着皇祖母游山水去!若可以,带上你的爱妃、儿子、公主,咱们一大家子一块儿玩去!”
“好,只要皇祖母一句话,孙儿这就命人准备着,再安排时辰启程……。”玄烨满脸高兴,太皇太后拍拍他的手臂,道:“不忙,不忙,咱先逛逛这园子,让我老太婆先过过瘾。”
玄烨含笑点头,又带着她老人家往东路走去,才到澹宁居,太皇太后的脚步便缓了下来,两人扭头看向她,只见她半合着双目,好像很疲惫。
“老祖宗,您累了吧?要不妾妃跟皇上扶您进里头歇息歇息?”洛敏关怀道。
这回老太太不固执了,缓缓点了点头。
两人安顿好太皇太后,她老人家又躺在榻上好声好气地跟他们说:“今儿个乞巧,是天上牛郎织女一期一会的日子,方才来的路上飞来两只喜鹊,你们两个,替我出去找找,再把它们送出去,别让它们误了搭桥的时辰……牛郎织女终于又要见面了啊……。”
她长叹一口气,随后闭上了眼睛,洛敏与玄烨相互看了一眼,苏麻喇姑道:“委屈皇上和宜主子了,老祖宗这儿便由奴才来侍候着吧。”
“那请苏嬷嬷好生侍候着,朕晚些时候再来给老祖宗请安。”玄烨道。
苏麻喇姑微笑颔首,把随身携带的披风盖在已经熟睡的太皇太后的身上,洛敏和玄烨随即走了出去,出去寻找太皇太后口中所说的两只喜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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