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朝掀起一小阵风波,后宫亦是不曾太平。先帝的嫔妃们一夜之间全都成了太妃,成了寡妇,有子嗣的尚有依傍,只是晚年进宫一无所出的,这一生注定要老死宫中,她们伤心,每日在灵前恸哭,哭声震天,地动山摇,谁也无法从这满耳哭声中细细分辨出号啕者的心境,也许有人为礼节而哭,有人为今后的日子担忧而哭,也有人为松了一口气而哭……真正悲痛欲绝的,大抵只有姗姗来迟、由四人抬着软榻,不顾众人眼色,径直托着病弱的身躯,跪在玄烨灵柩前的宜太贵妃吧。
也许是过分伤心,她忘了所有的礼仪尊卑,不在乎谁的身份高贵,谁的身份低贱;谁是皇帝,谁是太后;谁哭得响亮,谁小声啜泣;谁万分惊愕,谁无动于衷……所有的一切,全在玄烨离开的消息传来时,化为了灰烬,这时候,她只是一个想见丈夫最后一面的寻常女子。隔了九天,她终于鼓足勇气,强撑着虚弱不堪的残躯来送他最后一程,今日过后,他的梓宫将被迁往景山的寿皇殿。
洛敏的所作所为引来新皇帝诸多不满,可她置若罔闻,在王公大臣、文武百官面前,自降位份,归于妃位,她还了历史一个原貌,给新皇帝留下最后一点颜面。
梓宫从东华门抬往寿皇殿的那一天,所有宫嫔留在各自宫中。一整天,天色阴暗,飘着雪花,屋顶地面顷刻便厚白一片。在这风雪天里,洛敏披着羽缎斗篷,双手笼在银灰貂鼠笼套里,穿着一双高底绣鞋,一步一步走在长街上,从西到东,从北向南,小霞在旁边打着伞,不言不语。
乾清宫……慈宁宫……万春亭……凡是他们共同走过的路,她不厌其烦地顶着风雪,再走了一遍,后来到了坤宁宫,曾经他们相遇的起点,如今已经走到了终点。她只看了一眼,便又继续走下去,最后停在咸安宫门前,抬头望了许久,这里唯一令她难以释怀的,便是禁锢在里头多年的废太子胤礽。
听说胤礽疯了,成天念叨着许多旁人听不懂的话,洛敏曾偷偷跑去瞧过几眼,那孩子的憔悴令他心痛不已,以至后来鲜少踏足此地,可她心里始终放不下,只恨自己无法改变他的命运。
终究是一个“情”字最伤人,他念着的何尝不是自己一生难以忘怀的人啊。
在门前徘徊许久,最终没有走进去,门口的守卫已经换了人,她得罪了太多人,这一生,与胤礽的“母子情分”终是到此为止了。
默然转身,回到了冰冷的翊坤宫,准备收拾最后的行囊。玄烨晚年,随着年岁日渐增高,身体每况愈下,则开始考虑自己的身后之事,包括对众嫔妃的安排,他曾专门写下谕旨,存在两处,以备不虞。一道在洛敏身边,一道放下乾清宫书房。
新皇帝命人收拾玄烨遗物时,已找到皇考所留朱批遗旨,内有料理宫闱家务事宜一纸,即:谕令有子之妃嫔,年老者各随其子,归养府邸,年少者暂留宫中。
纵然紫禁城诸多回忆,此刻,洛敏也不愿留在这伤心之地。新皇帝已遵从皇考圣谕,最终完成了这一遗愿。
离开皇宫后,洛敏便与她的大儿子,恒亲王胤祺住在一起,胤祺憨厚老实,资质平庸,他从没有卷入康熙晚年的夺嫡斗争,得以安度一生。
重拾自由后的日子,洛敏变得郁郁寡欢,时常对着天空发呆,她的病反反复复,到后来只能躺着,再也不了床。
这日午后,一向安静的恒亲王府来了一位贵客,在恒亲王的引进下,刚刚醒来的洛敏见到了方登极一个月的新皇帝。
二十七日已过,素服已除,胤禛穿着一身鸦青便服,迈着大步,神情严峻地走了进来,洛敏没有行礼,只哑着声音问:“你是来向我问罪的么?”
看着当年风华绝代的宜妃成了枯槁老人,满腹疑问的胤禛顿时哑口无言,只是一步一步慢慢走了过去,同时挥手示意众人退下,包括这宅子的男主人。
“我这一生已经走完了,无论你如何怨恨我,如何将我治罪,对我来说都毫无意义了,我只求看在果儿的份上,饶过我的老九吧,他太过仗义,只是选错了人……放他去边疆也好,他懂罗刹国文,又喜欢行商,让他做一回商旅也好……。”
洛敏兀自说着,胤禛终于皱着眉开口:“为何?汗阿玛为何会选我?那份遗诏又为何会在敏姑姑那儿?”
“这是你汗阿玛的心愿,只是他还来不及立下遗诏……如今你已是皇帝,何必计较遗诏从何而来。”
胤禛眉头越皱越深,他是不想追究,只是这遗诏来得太过突然,他都来不及大声哭泣,敏姑姑已亲自带着一个楠木匣子来到雍亲王府,当打开匣子、看到里头明黄的绢帛时,一向沉稳内敛的他也经不住微微颤抖。
没错,他确实想做皇帝,只是他想皇父能够名正言顺册立他为太子,而非如今颇多微词,落人话柄,尤其是他的母妃和皇弟,对他继位,仍存诸多不满。
“成大事者,必要时该当做出必要手段,你若心有不甘,便无法真正继承大统,更枉费你汗阿玛一番舐犊情深及深谋远虑的苦心!”
他隐藏得深,顿悟极高,自然明白洛敏每一句话的深意,得到答复的他,不再心存疑虑,他是正统皇帝,是皇父亲立的皇储,没有“篡位”之说!
“那日在大殿之上……。”胤禛单手背后,心中辨不清的复杂。
“你额娘一心想让你十四弟登上皇位,却忘了你也是她怀胎十月诞下的骨肉,如此不念舐犊之情,怎配为你汗阿玛哭灵,想必她也不曾有过真心……你怨我也是对的,至少在你心里还有你的额娘,只是你才继位,朝中颇有微词,是我让你难堪了……咳咳……。”她说了太多话,疲累不堪,病情反复,就连每日喝药也全都吐了出来,太医也束手无策,她终究是想跟着他去了。
胤禛心下一阵抽紧,乾清宫大殿上的愠怒早已烟消云散,他没有忘记宜太妃是果儿和胤祥的生母,待他亦是慈祥和蔼、疼爱有加,他如今继承皇位,或许多半都是她的功劳。遗诏上的字体虽与他皇父相似,他大半生研修书道,又岂会辨认不出这遗诏出自谁手,她以敏公主之手交托传位遗诏,恐怕是不愿他的亲生额娘对他再生怨念,至于在皇父灵前生出的事端,大抵也如此。
“该说的都说了,皇上请回吧,别叫人落下话柄。”
胤禛驻足,望了她一眼,张嘴却没能说一句话,皱了皱眉,最终转身离去。其实临摹汗阿玛的字迹,也是他额娘所长,若额娘想伪造遗诏也无不可,只是玺印不知去向,做什么都是徒劳无功……
走出这所跨院,胤禛长叹一口气,有些真相,如今对她来说,全都不重要了。
胤禛离开恒亲王府时,已是黄昏时分,残阳如血,给整座王府涂上了一层使人心醉又感到沉重的暗红色。
他正要坐上轿撵,王府内赫然传来一阵凄厉的叫喊,接着便是一阵又一阵此起彼伏的哭声。
他抬头望着西方红霞,两滴晶莹的泪花犹如透明的红宝石,滚落到了冰冷的地面。
他们终于能够团聚了,却剩他一个人如此孤独,孤独地挑起重担,走上那个世人梦寐以求的位子……
百日国丧后,过了元旦,康熙皇帝的六十一年帝王生涯彻底结束,皇四子雍亲王胤禛奉遗诏克承大统,改元雍正。
胤禛即位,上皇考庙号“圣祖”,谥号“合天弘运文武睿哲恭俭宽裕孝敬诚信功德大成仁皇帝”,尊生母德妃为圣母皇太后,改“仁孝皇后”谥号为“孝诚仁皇后”,孝昭、孝懿皇后一并称为仁皇后。
雍正元年九月,康熙皇帝棺椁入葬景陵地宫,在这之前,他的三位皇后早在冰冷的地宫里等了他多年,除此之外,雍正帝因怡亲王允祥的之故,尊封早在康熙三十八年逝世的敏妃为皇考敬敏皇贵妃,并祔葬景陵,这开了皇帝陵祔葬皇贵妃的先例。
而早在五月病逝、被尊为皇太后的德妃亦于同年八月加谥号“孝恭宣惠温肃定裕赞天承圣仁皇后”,九月与康熙帝合葬景陵,升祔太庙。
胤禛亲自送母妃进入地宫,待完成仪式,他屏退侍卫和随身太监,独自站在中间的位置,那是他的皇考,如今和他的四位皇后,一位皇贵妃,相聚在一起。
他和每一副棺椁都说了一阵话,最后绕回皇考的棺椁前,从身上掏出一个陈旧的荷包,慢慢倒出一堆灰白的粉末于手心,撒在棺椁上,兀自呢喃道:“汗阿玛,儿臣把她给您带来了……她说生前无法与你摆脱宿命,要与别的女子共侍一夫,而在死后,她知道还是摆脱不了如此命运,便不愿葬于妃陵,儿臣成全了她,按照咱们满人的旧俗,将她的尸骨火化了……汗阿玛,她说她将化作泥土继续陪伴着您……她来了,您安息吧,儿臣发誓,这一生一世,都将您与列祖列宗打下的江山永固下去……。”
他说完了,也撒完了,最后一点粉末,犹如星光闪烁,冰冷暗淡的地宫中一瞬发亮,然而只是一瞬,又恢复如初。
面对着冰冷的棺椁,胤禛却欣慰一笑,汗阿玛接到她了……也听到他的话了……
生同衿,死同穴,大抵就是生死相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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