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灼抑制住心中的不安,尽力自然地与两人攀谈,王煦似乎也有些紧张,眼神似有若无地看向洛敏,当与她对视时,又忙撇开视线,与柳灼对话,柳灼从未见过他如此失态过。
三人在船屋内倒也不说别的,只谈一些江南风物,直到黄昏落日,洛敏虽退了烧,可依旧浑浑噩噩,王煦瞧出她的疲惫,不忍再做打扰,便告辞而去,声称他日再来探望。
人离开后,柳灼关上了门,今日不做生意。又回头失笑,眼神浮上一层冰冷,洛敏看在眼里,不由得说道:“他可是你心上之人?”
柳灼目光一闪,盯住洛敏:“不关你的事!”
洛敏道:“既然他是你心上人,那他是否知道你如今在做的事?”
柳灼惨然一笑,他连自己喜欢他都不知道,又怎会知道她的身份,何况,她也不能让他知道!
洛敏见她不说话,证实了心中的猜测,便又道:“我不知道你过去遭遇过什么,但见你才貌气度并不像普通歌妓,堕入烟花,想是有不得已的苦衷,同为女子,我能明白你心中渴望什么,不只是报国仇家恨,也想寻得一个好归宿。”
柳灼目光一闪,随即嗤笑道:“你养尊处优,又贵为贵妃,说得轻巧,又岂能明白我们这种人心中的苦痛!”
“不然!在我心中,从没有高低贵贱之分,无论你现今的身份是否真实,单说堕入风尘的女子,亦有侠义之身在!”
柳灼身形一颤,目光闪闪,洛敏见她动容,又道:“隋末天下大乱,杨素家妓红拂慧眼识英雄,认定李靖是天下奇才,夜来客店与他结为夫妇。后来李靖辅佐李世民成就帝业,为大唐开国元勋。还有那南宋安国夫人梁红玉,原也出身娼门,于风尘中得识蕲王韩世忠,与之私定终身,资助投军。梁夫人与韩蕲王双双保大宋,战功卓著,何等气概!以柳姑娘的才貌资质,难道就不如红拂女、梁红玉?何必妄自菲薄、自怜自艾!”
柳灼眉目耸动,忽而笑道:“你确实能说会道,好!我不妄自菲薄,如今便要学那梁红玉干一番大业,替我们汉人赶走鞑子!”
洛敏原本想温言安慰她,不想弄巧成拙,或许是她太过执着,洛敏眼珠一转,又道:“为何你还是如此执迷不悟?刺杀皇帝并非小事,当年荆轲刺秦王是何下场,想你不会不知。”
柳灼回过头来问她:“那你又为何执迷不悟?你以为能够劝得动我放下屠刀么?”
“我执迷是因我不想放弃,坐在朝堂里的人不只是天下之主,他还是我的丈夫。”洛敏扬言道,目光坚定。
“丈夫?”柳灼挑眉,笑道:“历代帝王,哪一个不是三宫六院七十二妃!你虽为贵妃,顶多也只是个妾,你宠冠后宫,可他还是忍不住要抱着别的女人过夜,而你呢?饱尝寂寞滋味,独自度过漫漫长夜,何来‘白首不相离’的夫妻誓言!”
柳灼说到了洛敏的痛处,她是难过,也曾怨恨,虽然嘴上不说,装作贤良淑德,可身为女人,尤其接受过现代教育思想的女人,又怎会忍心看着自己心爱的人与别的女人耳鬓厮磨!
可她没有办法,她身在古代,活在帝王家,偏偏又爱上了帝王,为了他,她甘愿让自己放弃自尊,只想陪伴着他。也许他无法单取一瓢饮,可她愿意只爱一个人。而幸运的是,自己对于玄烨,永远都是最特殊的。
“你不是我,你不会明白人在经历生离死别后,还有心思顾及自我,我和他之间,经历了太多太多……若你是我,便也不会痴心于理想,这个世上,有舍便有得。”洛敏满脸平静。
柳灼一愣,旋即放声大笑。她笑得非常狂放,却又丝毫不失她的妩媚。从这笑声中,洛敏竟感到一丝悲凉,而她笑到最后,居然笑出两行清泪,泪珠在昏黄光线的映射下,亮晶晶,犹如红霞宝石。
过了好半晌,柳灼才冷静下来,摆头甩去泪珠,说:“老天爷果然不公允,你在后宫,受尽宠爱,可是我,做了花魁又有何用?每天笑脸相迎,即便唱哑喉咙,也得不到半分真心!”
洛敏心中一震,问:“怎会?我瞧那位王公子待你极为不同。”
柳灼苦笑:“他是与别的男人不一样,待我也和别的歌妓不同,他只听我一人唱曲,只是听我唱曲,他把身上所有的钱都花在了我的身上,自己却落得一副穷酸样。”
“看来这王公子对你确实是真心实意。”
“不。”柳灼一口否定,“他虽待我好,但也只是与我谈得来,我确想委身于他,可他心中并不存半点儿女私情,直到……。”柳灼瞧了一眼洛敏,咬了咬下唇,又眼光一转,道:“说到底,还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他伸展抱负,若能生在太平盛世,又岂会正眼瞧一个风尘女子!”
洛敏微微一愣,倒似乎现在是个乱世,王秀才的抱负难以施展。
“哼。”柳灼冷哼一声,原本平静下来的心又被一股怒气包围,“你说康熙是圣君,可就在你所谓‘圣君’治理的天下,边疆战火连天,百姓流离失所,圈地占房……贪官当道,就连有人想为狗皇帝卖命,也要受尽考官冷眼,难以得志!”
洛敏大为惊讶,“你是说王煦他……。”
“对!官民勾结,江南士绅与乡试考官同流合污,要不是王公子家道中落,又岂会如此穷困潦倒,更不会没有银子充当礼金,去讨好那些狗官!没有银子便不能录取乡试,这天下到底还有没有王法!难道这就是康熙的治国之道!?”
柳灼义愤填膺,洛敏错愕不已,要治这泱泱大国本就不易,更何况山高皇帝远,天子脚下都有人贪赃枉法,更别说是千里之外的江南之地了。
玄烨已经尽力让王公大臣们直言纳谏,并认真批阅每一本从各地方上奏的密折,可官场从来都是一个大染缸,要想出淤泥而不染,简直难比登天。不过汤斌是玄烨信得过的人,这次派他上任江苏巡抚,想必能够整顿一下官场风气。
什么是“治国之道”洛敏也是一言难尽,更不能具体对柳灼说明,她对满人成见之深,就算玄烨真把贪官都从这个世上清除了,柳灼未必会对清廷改观,为今之计,只能先安抚她,再做打算。
“事到如今,我也无话可说,不过你若待王煦还有一分真心,便该为他考虑,无论你们的行动成功与否,终将引起大乱,你要他身往何处?”
柳灼身形一颤,沉默片刻,不再说话了,径自回到外间,独坐了许久。
洛敏起初笑她愚不可及,后来为她的豪气所钦佩,如今又感叹她身世可怜,而且还是个柔情女子……但无论如何,她们之间始终是敌对立场,她不会放松警惕。
趁着柳灼不备,她从罗裙上撕下一角,分成两块,又以发簪用力刺破掌心,鲜红汨汨,强忍住锥心疼痛,以食指沾血,在那布帛之上写下了一首诗。
直到血迹干涸,她以另一块布帛包裹“血书”塞进蜜柑中,走到窗边,好似寻常歌妓揽客一般,将那蜜柑砸向北岸,无论是谁,但凡有半点风流之心的人,必然会在接到蜜柑后登门造访。
她倒要多谢王煦的“蜜柑”,令她能够转危为机。
然而她刚要寻找对象抛出蜜柑,却在夫子庙前看到一个身影,那人正看向她这边,洛敏愣了一下,旋即微笑,将那蜜柑抛了过去,那人正好接住。
洛敏已无顾虑,与他比手势,要他看这蜜柑“暗藏玄机”。
话说那接到蜜柑的人正是赠送蜜柑之人,王煦下船后,便一度在北岸流连忘返,站在夫子庙前,遥望着那艘灯船。
他没有想到那扇窗户会在这时候打开,而且开窗的人不是柳灼姑娘,竟是那位相识不久的圆圆姑娘!
王煦心头一阵发慌,转瞬又蒙上窃喜之色,心狂乱跳着,过了好半晌,才低头去看那蜜柑,看到了玄机,他抽出布帛一角,包裹在里头的“血书”飘然落地。
王煦惊讶,旋即弯腰拾起,再抬头看去,窗边已不见佳人踪影,王煦一阵失落,又忙去看那“血书”,赫然血红,满目惊愣,待细看之后,狂喜不已。
俄顷人去我独伤,留在孤舟心彷徨。
秦淮月夜楼几重,思君盼君寸断肠。
下附一行小字:以血书,告君心。
见此“血书”,王煦自然明白会意,狂喜之余,更有几分心疼,她还在病中,又怎可自残身体!
激动焦急之下,他自桃叶渡渡河到达南岸,脚步凌乱又急促地去敲柳灼的门。
柳灼才修好琴,便听外面有人叩门喊道:“姑娘?”
他喊“姑娘”,而非“柳灼姑娘”,柳灼自知他是来寻那个女人的,心头忽感不悦,正要拒之门外,不料洛敏正从里间出来,好似置身事外,问道:“柳姐姐,可还有蜜柑?”
柳灼扭头,视线凌厉一扫,“你做了什么?”
洛敏嫣然一笑:“他不是你心上人么?自是要成全你们。”
“你……。”柳灼双眼怒瞪,低吼道:“别耍花样!”
“我再三劝你,你却不听,只好叫他来劝你。”
“我早叫你不要轻举妄动,否则就会放出风声……。”
“若真如你所说,你们是精心策划,为何过了这么久,还没有任何动静?要是没有猜错,恐怕你们的行动出了差错了吧。”
柳灼面色突变,眼神闪烁,却还想挣扎,洛敏抢先道:“你若还想警告我,只怕要让外面的人生疑了。”
柳灼无言反驳,恨恨咬牙,伸手去开门,但又把王煦堵在门口,笑道:“王公子怎么又来了?”
王煦探头往里张望,道:“圆圆姑娘好像受了伤,我……来看看她。”
柳灼一阵好笑,道:“王公子何时弃文从医了?”
王煦略显尴尬,知道在她这里找别的女子似乎不合规矩。
正在这时,柳灼让开了道,倚在门边,瞥了一眼洛敏一眼,王煦见到洛敏,一个箭步冲上前,忘了礼教,一把捉住她的手,想看她伤势如何,哪知洛敏惊得缩回了手,王煦一愣,洛敏旋即笑道:“多谢王公子关怀,已经敷了药,没什么大碍。”
洛敏曲意逢迎,只求眼前唯一清白的人能够替她通风报信,不过碍于柳灼在场,她不好多言。
洛敏微微低头,在旁人看来好似娇羞,半晌,她复又抬头看向柳灼,道:“其实,那首诗是柳姐姐所写,她待王公子一片真心实意,之所以迟迟不开口,是不想王公子为儿女情长所累,只希望公子专心踏入仕途,待他日平步青云,才愿意相告。我……圆圆着实不忍柳姐姐为情愁苦,方出此苦肉计,但愿可以看到佳偶天成。”
闻言,两人俱是愣得不敢出声,王煦更像遭受晴天霹雳,过了好一会儿才颤声问她:“原来……这不是你的心意?”
洛敏装傻充愣:“什么?”
王煦张了张嘴,心中一痛,他早就知道柳灼姑娘对自己的心意,可是他只把她当作知己,如今遇到心仪之人,却要为他人牵线搭桥,这叫他情何以堪!
柳灼似乎是恼羞成怒,冲上来便对洛敏甩了一巴掌,与此同时,三个人都惊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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