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娘子在人前是不能揭开盖头的规矩，这堂内谁人不知，而这个左明月却还是不明事理一般随意开口。

　　安博禹听得他挑衅般的话，便知道他这是存心来找茬的，但引蛇出洞的目的已然达到，这回怕皇上也要生疑了。所以，他只装作愠怒地稍稍皱起了眉，却是没有搭理左明月，神清气爽地转过身子后，便对着赞礼者和声说道：“王大人，继续吧。”

　　面对安博禹的无视，左明月微微一笑，也是毫不在意的，只是他身下两个白衣童子，瘦弱的腿似乎有些打颤，却还是强撑着，依旧稳稳地支起了自己的背脊，不叫左明月晃动分毫。

　　而平日里伺候安博禹身边杂事的青衣注意到这番情况，便立刻走向前，命人迅速拾掇出了一块上宾的位置，亲自过去了，躬身请左大人上座。

　　他将声音压得极低，不能因此再度打断安博禹和苏素的行礼，而这个左明月是出了名的刁钻阴狠，从前便有人传过，他座下的白衣童子，都是从风月楼或奴隶场上买回的，每每出行便带四个，随处而坐，若有人承重过久瘫坐到地上去，他便会命人砍掉那童子的双腿，到现在，听闻都换过十几批的童子了。

　　所以，现下自然要赶紧将这祖宗伺候好了，莫要他在安大人的婚宴上，做出什么泯灭人性的事情，白白给安大人和苏小姐的婚事招了晦气。

　　还好这左明月今日瞧着倒是心情不错，并未刁难青衣，直接就从那紧绷的背脊上起来了，随着青衣，走到了宾客之中。

　　赞礼的前内阁首辅王慈，听了安博禹的话，便也没再理左明月那一边的事，清了清嗓子，便接着朗声赞道：

　　“夫妻对拜。”

　　苏素依礼拜下，长长的穗子在眼底晃荡了两下。她听到左明月的到来，却不知道是何人，竟叫整个殿内的气氛都尴尬起来，有些胆小的官吏甚至可以说是屏气凝息了，完全坏了此前喜堂内一派祥和喜气的氛围。

　　她撇了撇嘴，想要去看看那来人，但又不可能揭开盖头，便还是稳稳当当地与安博禹对拜了，却觉得如芒在背。

　　林俊彦打左明月入来便一直瞧着那厮，见那厮自踏入喜堂，除了说话间玩味地瞟向安博禹，眼睛几乎一直锁在了一袭红妆的苏素身上。他不清楚这个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打的是什么算盘，但心中大抵有了一个模糊的轮廓，因着此前他与安博禹就察觉到了幕后人对苏素有一种奇怪的执着，明明轻易可以除掉，却一直试探不出死手，明明已经毫无威胁，却还要冒险落井下石。

　　他想着，这场空前绝后的婚宴，恐怕就是等着左明月的出现了吧。

　　正当林俊彦思索着这些，左明月的目光忽地撞了过来，正正对上林俊彦探究的眼神。于是他定定地望着林俊彦，抬起了左手，抚上白皙尖圆的耳垂，对着林俊彦，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浅笑。

　　“四拜回堂！”

　　王慈话音一落，几名喜婆便拥上前来，要将苏素扶到新房里去，而苏素却用手轻轻一挡，略有些激动地开了口：“等一下！”

　　安博禹一愣，不知苏素要做些什么，便四下望了一周宾客，又转回苏素的身上，便听见她的声音紧接着从盖头下传来了，一句一字地满含期待的轻柔。

　　苏素的脸颊映在大红的盖头里，两颊微红地说道：“博禹，还有一件事，我希望我们能一起完成。”

　　她说着，嘴角也是止不住地勾了起来，这是她此生最重要的一刻，怎么能少了那样一件玩意。她清浅地笑了笑，便柔声对着身后唤了一句：“梳笔？东西拿过来了吧。”

　　众人探究地向苏素那侧另一边的陪嫁丫鬟堆里望去，只见一个慈和面容的侍婢，转身从身后的红木台子上，取来了一个精巧的紫檀木镂花托盘托盘，托盘上是同样木质的鎏银小盒，恭恭敬敬地就给苏素和安博禹两人端过来了。

　　这边林俊彦听得苏素的话，也扭头看去，正看到了那紫檀木托盘上两个小巧的盒子，瞳孔微微一缩，手紧紧地捏了起来。

　　“素素昔日读了些杂册子，瞧见书中说了，若在男女婚嫁之时，夫妻双方互换指环，求得心手相连，双束双约，便可一世琴瑟和谐，白头偕老。素素此生不愿再生波折，只想求一良人，情定一生，便拿这指环来圈你了……”

　　苏素说着，明知别人是瞧不见自己的，却还是微微红了脸颊，滞声一顿，还是大胆地问了出来：“你可愿意被我牵束？”

　　安博禹听着苏素大红的盖头下依旧清亮的声音，虽瞧不见苏素满含期冀的目光，但能感受到那红帕子里头忐忑而娇羞的心意，便在嘴角挑起一个笑，干脆答道：“汝之所愿，吾之所向。”

　　他伸手取过自己这边的紫檀木小盒，小心翼翼地拈开了来，一只银白色小巧的指环静静的躺在红绒布上，是自己没有见过的样式，简单素雅，只在指环内面篆刻了博禹二字，没有珠宝嵌饰，没有祥瑞雕花，干干净净的一个小圈，被他拣拾到了指尖。

　　拈紧了那小巧的指环，安博禹这会已经咧开嘴笑了，他是不知道苏素哪里得来的鬼点子，不过也觉得新鲜好玩，便直接牵过来苏素的手，将指环拿正了，便往苏素的中指上套，还特意凑过去了嘴，小声念到：“得了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这头苏素还未反应过来，那枚银亮的指环便已经套上了自己右手的中指，才准备说不是这样戴的，可众目睽睽之下，又不知道她俩在做什么，她也就不好在拖拖拉拉，便无奈地笑了一下，浅声埋怨了一句：“真是……”

　　便干脆将错就错，自己也伸手拿来另一只盒子，取出里面的指环为安博禹套上，也是套进了安博禹的中指，只想着待会回喜房内同他细讲后再换到无名指上，便下意识多瞧了一眼，没有立即撒手，结果便被安博禹温暖干燥的掌心紧紧地握住了。

　　另一侧堂下的林俊彦怔怔望着两只交握在一起的手，银白色的指环在摇曳的红烛光下，翻飞辉映着炫亮的银色光点，明晃晃地刺得他眼生疼，却移不开去。

　　左明月注意到林俊彦的不自在处，偷偷留了个心眼，也直直地观察了他好一会，直到在他的眼中寻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才低低地笑了一声，将视线又转会到了苏素的身上。

　　这样一个柔曼的女人，身披红妆，就像沐血的花苞，正待人轻手剥开。

　　喜堂内的宾客们看着两人的亲昵的动作，露出了复杂的目光。一道道奇怪探究的视线落到了苏素的身上，他们最后所行的礼制，并不是古来的习俗。这一屋的人，可不知有几人从哪本所谓的杂册子中看到过这样的行为，不仅古怪，还透着一股浓浓地巫术气息。

　　那些人瞧着两人互相给彼此带上指环，不时做出狎昵的举止，面上虽然还是不尴不尬地笑着，心底却涌起了各般心思。

　　说到底是再嫁的寡妇，若是没有一点手段，如何又能攀上今日的高枝呢？

　　不过那苏素是满心欢喜，哪里有心思去管这些人闲言碎语的心思，只是低头又望了望自己指间的戒指，由着喜婆扶着自己下去了。

　　见着新娘一走，喜堂内的宾客们也都跟着陆续退下，回到此前的等候的酒席那边坐上去了。

　　苏素随喜婆回了房内，闻到房内有一股菜香，加上一日下来除了晨间饮下的水，到现在是滴米未进，一时便饿得头昏眼花只想着要自己接了盖头去吃点东西顶肚子。

　　谁知道喜婆却不走开，两只眼紧紧地守着苏素，生怕她做出了什么不合规矩的事。于是苏素只得安坐在新铺就的芙蓉百合雕花的金丝楠木拔步床内，百无聊赖地拨弄着喜服上的金花，用眼角去瞧那位所谓福寿双全的老妇人的裙角，掰着手指等安博禹回来。

　　谁知道等了接近二三个时辰，安博禹才终是推开了门扉，不紧不慢地入来了。

　　安博禹从老妇人的手中接过秤杆，一寸一寸地挑起了遮了苏素头面一日的红盖头，还没有去看，便先将手抚上了苏素珠玉满头的青丝之上。

　　老妇人跟着端起房内酒桌上的两小杯合卺酒，慈爱地笑着走过来了。

　　苏素因着一日都被盖头罩着，乍然见到光就有些不适应的眯起了眼睛，她隐约看见安博禹从老妇人的手中接过了什么，猛眨了一下眼，视线才清明了起来。

　　安博禹瞧着面前这个咋咋呼呼的女人，噗嗤就笑了出来。而身后见着礼制都行全了的老妇人，最后瞧了这一对新人一眼，便和善地笑着离开了。

　　屋内只余下了苏素和安博禹两人，红烛烧得暖亮暖亮的。安博禹仔细地看着苏素面上的每一寸肌肤，她今日没有画上浓重的妆容，却又与平日不同，在烛火中，只看见洁白无瑕的面容被大红的喜色染得如秋霞一般醉人，明亮的星眸连续眨动了两下，点了朱砂的唇，像一颗红透的樱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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