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氏的族长似乎一语惊醒了梦中人，耿亦冼一时愣在了当地，待他醒悟过来，耿氏宗祠前头，人已经走得一干二净，大约都已经赶到前头去奉承新承爵的国公爷耿琮了。

　　耿亦冼憋了一口气，“蹬蹬蹬”地往前头走，赶到前头邓国公府里，历代国公爷理事的怡然堂跟前，却看见几名年轻的耿氏子弟，正攀着梯子上去，将堂前那朱底黑字的“怡然堂”牌匾摘下来。耿亦冼吓了一跳，这牌匾自太祖开国，耿家祖上首位国公“耿六”得赐这邓国公之位，开始在此建府，就一直挂在这里。即便当初耿琮愤而进袭国公府，也不曾将此处的牌匾

　　“臭小子，你们怎么敢……”耿亦冼一时激动，冲上来一把将一柄梯子摔开了去。索性这梯子上无人，也不曾有人因此受伤。其他几个耿氏子弟便多有不忿的，碍着耿亦冼辈分长，也没什么好说的，当下便阴阳怪气地开口说话，有人便问：“唉，你们知道这‘新’国公爷为啥非得要将这怡然堂挪到东边那一路去么？”

　　旁边几个小子都摇头说不知道。

　　先开口那个嘻嘻笑了半天，最后说：“我也不知道——不过呀，你们想想，当初‘新’国公爷曾经在这儿都经过什么事儿，当初国公府的侍卫又都是怎么……”

　　当初耿琮在此被耿亦冼冤枉“逼迫庶母”，被打成重伤，后来又因宁绾朱被人下毒暗害，带着永昌的私兵，直攻上此处“怡然堂”，因此，这座邓国公府里，唯独这个地方，最能见证耿琮与耿亦冼，嗣父子之间，重重的纠葛，暗害与报复。耿琮一旦袭爵，入主邓国公府之余，自然不会再将此处作为国公的正式驻地。

　　耿亦冼听了，心里便略有一点得意，心想，凭你小子怎么猖狂，终究不敢光明正大地作为国公爷，入主国公府里约定俗成的国公住所。而这怡然堂如今居于邓国公府正中一路，对着耿府的大门，若是耿琮将“怡然堂”迁走，无论如何便不是耿府中的主位，听上去便有喧宾夺主之嫌。

　　谁知道几个耿氏子弟又在那里说：“听说国公爷打算将国公府的大门也重新开，开到东五路去，那会儿便名正言顺，谁也不能再说些什么。”

　　“是呀，上回国公府外头的牌匾也被新国公爷一箭射下来了，那旧的大门，依我说，倒不如现在这样拆了重建，彰显我们新国公爷的英武霸气。”

　　耿亦冼听得觉得肺都快气炸了，想要招呼府里的侍卫下人，去前头张罗拦阻耿琮除旧破新的举动，可是他连过两进房舍，发现竟然没有一个下人是他认识的，这便更没有人听他的话。

　　耿亦冼一面乱走，一面双眼骨碌碌地乱转找着些下人，不防却来到了耿琮昔日的住所。

　　“杜婶儿，你安排仆妇往这头过来，这边五间暂且先做乳娘等的住所，那头是正厅，外面一进的屋舍让次回自己安排便是……”一个优雅动听的女声轻快地说着。耿亦冼避在墙根一侧，见到一名身穿姜黄色并蒂莲纹蜀锦褙子的美貌少妇轻快地走了进来。

　　那少妇身材轻盈，气色也是不错，只是脸色微微有些苍白，眼下有一点点的青色，似乎以往曾经有过些陈疾，现下还不曾完全养好。她头上簪着烧蓝点翠的蝶形金钗，耳畔一对南珠耳坠将她玉色的肤色映得极其柔和。她带着一众仆妇走了进来，快速而有序地吩咐身边的人，分派各项事务。余人无不领命而去。

　　而跟在少妇后头的，是一名乳娘模样的年轻夫人，怀中抱着一只小小的襁褓，襁褓之中，是一名年幼的婴儿，也不哭闹，却精神极好，口中呜呜地发出些声音，旁人也听不懂他在呜呜些什么，然而小家伙却自得其乐，似乎到了一处新的所在之后，极其兴奋。

　　耿亦冼突然从墙根儿处冲了出来，冲着那乳娘就过去，好像要将乳娘手中的襁褓抢过来。乳娘与不少仆妇见了耿亦冼冲出来，都惊得手足无措。唯有一名侍女反应极快，也身手敏捷，突然伸腿一绊，那耿亦冼就摔了个狗啃泥。乳娘已经抱着小婴儿避到了一边。

　　而耿亦冼则无望地撑起身子，看着被抱走的襁褓，前尘往事突然涌上了心头，突然哑着声音道：“窈娘，你莫要将玉儿抱走，我耿亦冼到如今，一事无成，前程亦无望，便只有玉儿一子，我将来，全副身家与这爵位，一定都会留给玉儿，他是我唯一的儿子啊……”说着，耿亦冼呜呜咽咽，两道泪水当真从他面颊上滚落下来。

　　那年轻少妇自然不是旁人，而是自通州庄子上回到京城的宁绾朱。“老国公爷，”她见墨菊已经将幼子与耿亦冼隔开，绝无危险，便何止了一拥而上的耿府侍卫，清清泠泠的嗓音说道：“您若真是为耿玉考虑，便应将他送到一个没有纷争的地方，叫他一世平安。你给了他不切实际的希望，却又不曾扶植他的能力，耿玉若是真的继承了这身家与爵位，便如一名五岁孩童，玩火弄刀，迟早伤到自己，还要带累耿氏全族，这是何苦来？”

　　只是宁绾朱这般相劝，耿亦冼如何能听得进去，他突然将身子一撑，转脸就往国公府正门那里奔过去，口中道：“我就不信了，我要去告耿琮那厮忤逆，叫他不得善了此间的事，玉儿得不到的，我便要一起毁去，耿琮也甭想得到。”

　　说着耿亦冼的人影已经闪了两闪，从院子边上的角门里奔了出去。宁绾朱眉头一皱，已经有耿府的侍卫从后头跟了上去。宁绾朱却叹了一口气，旁边墨菊忿忿地道：“这老东西，都这份儿上了，还在作怪，真是不知廉耻。”

　　宁绾朱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默然不语。刚刚耿亦冼扑向乳娘怀中幼子的时候，她还真的是吓了一大跳，但是待听到耿亦冼将自己的幼子当做了耿玉，无望地失声痛哭的时候，宁绾朱却似乎能体会到耿亦冼对这个外室子的一点无奈与爱意。

　　人都是有感情的。

　　若是耿亦冼当年，不是那样爱与尊重那位“窈娘”，只要他一声令下，将耿玉带入府中，留子去母，将耿玉交给于氏夫人抚养，如今的邓国公府，便不是这样一副模样。

　　不过话说回来，宁绾朱对这耿亦冼也丝毫没有怜悯之意，耿亦冼为了一己之私，可以将耿琮生生从耿三家中讨来承嗣，并将其千里迢迢送去西北，便可见这耿亦冼纵然爱子，可也少了作为一个人，作为耿氏一族最为位高权重之人，最为基本的良知。耿亦冼固然爱子，只是他爱得自私，予取予夺，将耿氏其余子侄的努力、甚至是身家性命，都不放在心上。这样的人，说实在的，也是投错了胎，若是他只是一介平庸之人，没有国公府，也没有手中的权力，或许此生他与耿玉便能维持一段平和安稳的父子之情。可惜，耿亦冼便偏偏是这样的一个出身。

　　宁绾朱见耿亦冼往邓国公府外奔去，便朝墨菊努了努嘴，示意她去探听消息。墨菊身手利落，已经尾随着耿亦冼去了前头。

　　耿亦冼在邓国公府门口，赶上了正要离去的黎内侍，此时黎内侍正在与耿琮和耿氏族长等人说话。神色之间，几个人一起相谈甚欢，而黎内侍对耿琮也颇为恭敬，耿氏族长看着耿琮的目光，便越发地透着慈祥。

　　却不曾想，耿亦冼奔到众人面前，戟指骂道：“耿琮臭小子忤逆，我就不信这大周朝，天子脚下，便没有王法了么？”说着胡言乱语、指手画脚地说是要去大理寺告状。

　　黎内侍甚是讨厌耿亦冼，冲着他“呸”了一声，拱手对耿琮道：“国公爷，这位怕是失心疯了，胡言乱语，做不得真的，只是要快些处理才好。”说着与耿琮告辞。

　　耿琮面上始终淡淡的，也不理耿亦冼，只是先将黎内侍送了出去，然后一个人立在邓国公府门前高高的台阶上，抱着双臂转过身来，冷冷地看着府内。耿氏族长见他如此，突然福至心灵，伸手一掌打在耿亦冼面上，道：“我看你果然是失心疯了。”

　　耿亦冼脸上挨了一掌，正暴跳如雷，没曾想，却被几个耿氏族中的子弟冲上来按住，耿氏族长一声低喝，道：“将这疯子给捆了，连带祠堂里那个痴傻的，一起交由我来安排。”耿氏子弟听了，有不少幸灾乐祸的，一叠声应了便去将耿玉抬了出来。耿亦冼闻言怒骂，可是却不防被人在嘴里塞了一块大毛巾，再也吐不出半个字来。

　　而整个过程之中，耿琮只是冷冷地袖手旁观。倒是耿氏族长一面行事，视线便禁不住地只往耿琮那头瞟过去，耿琮却如一尊石雕一般，没有任何的反应，直到耿氏族人将塞住嘴的耿亦冼和担架上的耿玉从邓国公府门口带了出去，耿琮才微微地朝耿氏族长颔首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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