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裕见宁绾朱问，只柔和地笑笑，过了半晌，见室中无人，这才低下了头，淡淡地说：“我虽不曾见到夏相，可是皇上却亲自召见，将先帝辞世的隐情与我详说了。”说到这里，宁裕忍不住抬起头来，缄默着望向窗外，眼中泛着泪花，一时竟无法再多说。

　　宁绾朱心下恻然，也不好多劝，却也微微惊异于永昌的做派——一介九五之尊竟然能够放下身份，将皇室辛秘说与一介臣子。如今看父亲的神情，想必是相信了永昌的说辞，而且只怕从此对永昌敬服得五体投地，凭着宁裕的性子，只怕会将此前忠于仁熙帝的心思全部转到永昌身上，此后继续鞠躬尽瘁，做一名兢兢业业的臣子。

　　面对宁绾朱微带征询的目光，宁裕却回避开了，只说此时事涉先帝，多一个人知道，总是不好。宁绾朱很乖觉，便将话题拉到别的上头。

　　其实宁绾朱无论如何也想不通，宁裕原先怀疑永昌在仁熙帝辞世一事上“不干净”，后来却如何永昌亲自解释了一番，宁裕便心结尽释，而且死心塌地地尽信永昌。她不晓得其中的真相，不过宁裕不说，也自有他的道理，他在永昌面前发过誓，要将这个秘密永远烂在心中，带到地下去的——

　　仁熙帝乃是自己服毒死的。

　　原来仁熙帝对弟弟汉王仁煦的异心早有洞察，也曾着手防备一二，在青州放了暗线，因此汉王联络贿赂各地官员，秘密操练官兵，暗储银两，甚至打算在京城与旧都金陵之间暗暗设伏，都有所耳闻。

　　只是仁熙一直是个心存仁善的人，只要汉王没有真正动手，仁熙便认为这位弟弟始终尊敬自己这个兄长，而不愿手足相残。因此，仁熙对汉王的“异状”，始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直到那日仁熙突然患病，神智无恙，身子再也无法动弹，他这才突然惊觉，如此一来，消息一旦走漏出去，身在南面的永昌便危险了。

　　仁熙固然友爱兄弟手足，可是他也同样是一位慈父，一片拳拳爱子之心，当下吩咐夏唯哲放些假消息出去，以迷惑视听。可是皇上不能上朝这事儿，大家伙儿都看在眼里，汉王那头自然能得到信儿，想必谋反一事上，绸缪得更急。

　　仁熙知道自己这病，再无可能有起色，而且即使用药石拖着，此后也无法如常人一样地生活，反而会掣肘永昌，如果消息再一旦走漏，永昌回京的路途想必更加凶险。于是仁熙帝干脆便下了一趟急令，宣永昌一记轻骑急速回京。与此同时，仁熙也开始服食能致人死命的慢性毒药，他是算准了在见到永昌不久之后，自己便撒手人寰，腾出位置来，让永昌接手政务，同时也可以着手准备应对青州的谋反。

　　永昌当时赶回京城，来到仁熙帝榻前，那时仁熙只剩一口气了，他只颤巍巍地交代这个最为出色的长子，说是他在一日，便看不得兄弟阋于墙，又因病的缘故，所以选择归去，留话永昌，政事之上，以民生为先，无为而治，令民间能够休养生息，不要再擅动刀兵，令百姓能永享太平盛世。说完这些，仁熙帝便支持不住，自去了。

　　永昌惊异之下，自然痛心不已，想起这位父亲，一生在祖父的光芒之下，并不得志，而一旦临朝，竟也只当了十个多月的皇帝，便这样去了。然而待到永昌接手仁熙帝留下的政务的时候，他才真正暗自吃惊，经过仁熙帝的打理，留给永昌的，是一个国库丰盈，百姓安居的国家，而官场之上也多为能吏，除了汉王这样一个大隐患之外，其余竟都比永昌当初在京城之时，要更好上不少。

　　永昌晓得皇父常年作为太子监国，所以如今的各项国策都有仁熙帝的遗泽在其中，心中更生出对仁熙帝的敬服来，又加上仁熙帝之死也可以说与自己有一定的关系，因此既愧且敬。他见到宁裕因为仁熙帝之殇而伤心告病，心中反而对宁裕更敬重了一些，认定宁裕乃是仁熙帝的亲信贤臣，因此甘愿折节下交，亲自向宁裕解释个中实情。

　　而宁裕所见到的那个大夫后来身死，却是夏相吩咐“处置”的，此事非永昌能知，因此倒也不能怪在永昌头上。

　　宁绾朱见宁裕不欲多谈，干脆将话题扯到了别的上头，问起青州与京中的形势来。她这才晓得，原来在青州的汉王大军，眼下已经事败了。汉王与汉王之子永祁郡王正在被于啸天押解进京。刑部正忙着审理处置与汉王作乱一事有关的涉事官员。

　　“林建义不是在济南当官么？这次平叛倒是立了个大功，将来论功行赏的时候，必定要升官的。”宁裕开心地捏着胡子说。宁绾朱听了，也很为林建义与宁慕青高兴。

　　再说到京里的情势，宁裕的脸色就有些阴沉，只说：“京里的反叛已经大多抓住了，只是祸首长春侯依旧在逃。如今京城被围得水泄不通，只在追捕他一人。对了，长春侯府已经被抄，查出了很多违禁之物。络紫那丫头，如今在刑部大牢羁押着……”他说到这里，犹豫了一下，叹道：“多亏当初听了你的话，如今那认了络紫的吴家也被络紫牵连，下了大狱了。”他说这话的意思虽然是庆幸，可是脸上的神色却甚是黯然，毕竟是有血缘关系的父女，再如何恩断义绝，也无法无动于衷。

　　宁绾朱不语，这其实也可以算是一场赌博，如是这次常世宁赢了，京中变了天，那么宁络紫此时早已权势倾天，而自己一家人便会做阶下囚。所以，几乎可以说，宁络紫这是求仁得仁，怨不得别人。只是宁裕心里的难受她也明白，当下便安慰宁裕：“我身子如今也好起来了，等哪天我去牢里探望一下络紫，好歹打点一二，叫她日子好过一些。”她为宁络紫，也只会做到这么多了。

　　宁裕听了却颇为欣喜，对宁绾朱说：“绾朱，过去的事一言难尽，唉……真是难为你了。”说到这里，他开口想说些关于耿琮的事情，却被宁绾朱自己岔开了话头，改说别的去了。宁绾朱倒也不是不想知道耿琮的消息，只是她始终觉得心里好似有一根刺，不拔尚好，若是真的将那刺拔出来，宁绾朱只觉得自己会心疼而死，所以此时干脆当个缩头的乌龟，不问不听也不想，似乎这样能好过一点。

　　宁裕见她这样，忍不住长叹一声，摇了摇头，自己去忙了。

　　过了两日，宁绾朱身子已经大好，便安排了车马，到刑部大牢里去探视宁络紫。

　　因常世宁亲身涉在汉王谋反一案之中，所以大乱平息下来之后，锦衣亲卫被从上到下，一撸到底，全部被查，完全没有翻身的余地。因此如今是刑部在管着这等要案。涉案之人的妻室官眷等，如今正囚在女监之中。因宁裕如今正管着刑部，所以底下人对宁绾朱多有巴结，见了宁绾朱下车，便热情地将她引到了女监之中，囚禁宁络紫的所在。大约也是因为宁裕的关系，宁络紫得了一个单独的囚室。宁络紫看上去虽然面色苍白，可是精神却似乎还好，一见到宁绾朱，她已经先扑了上来，隔着囚栏对宁绾朱大声问道：“侯爷可有消息了？”

　　宁绾朱见她挂心常世宁，倒也有几分感慨，只说：“如今全城戒严搜捕，还没有找到，但应该还未出得城去。”

　　宁络紫慢慢地坐回去，脸上露出失望的神色，道：“原来还没有找到啊！”

　　宁绾朱心中一奇，问道：“难道你希望侯爷已经被抓到了？”

　　宁络紫脸色一白，慢慢坐了回去，看向宁绾朱的目光却多了几许复杂与愤恨，只听她慢慢地道：“如今你可看我的笑话了吧！”她顿了顿，又恨恨地道：“我替他做了所有能做的，指望着他给我带来荣华富贵，却没想到是这么个没有眼力劲儿的东西，竟然错看了汉王。”早先宁络紫在常世宁身边的时候，对常世宁的看法与打算千依百顺，常世宁决意追随汉王，她也知道，还曾盼望着事成之后，常世宁出将入相，而自己的身份也水涨船高，不再是个世人看轻的继侯夫人。可是如今常世宁坏了事儿，宁络紫随之下狱，一腔怨气，自然也发在常世宁身上。

　　宁绾朱听宁络紫说得刻薄，心里反而对常世宁生出了些怜悯，淡淡地道：“当年姨娘藏下的那些财物，你都用在了常侯身上吧！殊不知你在后面这样推手，何尝不是给了常侯机会与念想，让他在谋反这条道儿上越走越远，越走越深呢？”

　　“你就笑话我吧！如今邓国公是挣下军功了，耀武扬威了，可是姐姐您呢？不照样是下堂的命。你我姐俩，大哥别说二哥！”宁络紫看着宁绾朱，一边极尽讥刺之能，一边打算看宁绾朱的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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