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绾朱这样失态一呼，倒是引起了不少邓国公府里下人的注意，有不少人便悄悄地转头，好奇地打量这位在人前一向落落大方，处变不惊的新主子。

　　而叶嬷嬷则贴耳与宁绾朱说了一番话，宁绾朱手中虽然紧紧地抓着那件东西，可是整个人已经慢慢恢复了冷静，轻声问：“眼下人在哪里？”

　　“在通州，不过没在庄子上，暂时先藏在了潮白河那处庵堂里。只是怕是要赶紧过去，去晚了怕来不及。”叶嬷嬷低声说。

　　宁绾朱轻轻地点了点头。叶嬷嬷说：“是不是老身先去看一下，再给夫人回话？”自从宁绾朱得了国公夫人的诰封，叶嬷嬷便改了称呼，已经不再用宁绾朱昔年待字闺中时候的称呼，而是改称国公夫人了。

　　宁绾朱又要点头，可是她想了想，对叶嬷嬷说：“嬷嬷，这件事与嬷嬷本无甚关联，还是我自己去吧！只是，文哥儿便交给嬷嬷照管了。”

　　叶嬷嬷颔首：“夫人放心。只是，您要不要与国公爷打声招呼，或是由他陪您一道去，这样更加稳妥些？”

　　宁绾朱一听见提到耿琮，更是摇了摇头，自觉微微有些赧然，但还是对叶嬷嬷淡淡地一笑。叶嬷嬷却蹙起了眉头，半是嗔怪地道：“绾朱，你这孩子，样样都强，唯独这夫妻之道上看不开。要知道，你这性子上太过刚强了，耿国公爷也一样是个内里刚毅的，你不靠我，我不靠你，这样子的夫妻两个怎么才能够亲近起来？”

　　宁绾朱调皮地吐了吐舌头，晓得叶嬷嬷是在为她好，若不是叶嬷嬷从小看着她长大的，断断不会突然这样改了称呼，指点她与耿琮相处，她一时便忍不住笑道：“嬷嬷，你说说，梅儿在高丽的时候，是不是也想我这样，事事得自己出头做主啊？”

　　叶嬷嬷叹了一口气，觉得眼前的青春少妇实在是与当年庄子上那个倔强顽强，却略有些执拗的小女孩儿一样，时不时地令她颇为头疼。叶嬷嬷只好说：“你再好好瞅瞅你那夫君，你又怎能与梅儿相比，那高丽国主是个没脚蟹，要是梅儿再不刚强些，整个王族都被人吞了不成？你呀……”

　　这时候外头已经进来人说大车套好了，叶嬷嬷的话终于被打断，而宁绾朱眼里带着一丝抱歉，却匆匆地往外头去了。她在大车之上，只觉得心神不宁，只反复地想着，一面想着庄子上的来人，另一头心思却飘到了远方，想起了墨梅，如今也不晓得墨梅对她那位高丽王夫君，究竟是个什么态度，而墨梅是否又会再念及全明旭这么个人。

　　一时大车风驰电掣般地出城，往通州过去。到了庄子上，宁绾朱只吩咐大车如常一样进庄。而一下车，宁永强早已遣了人在内院中候着，便领着宁绾朱，从庄子上的一个侧门出去，沿着一条桃花小径，往潮白河畔的庵堂过去。

　　岂知到了那里，却见冯正平迎了出来，后面跟着冯太太。冯正平冲着宁绾朱摇了摇头，道：“耿夫人，着实对不住，还是迟了一步。人已经没气儿了，那毒，忒厉害了些。”

　　宁绾朱心里一惊，但是面上依然平静，朝冯氏夫妇谢过了，又吩咐宁永强好生安排，送他们夫妇二人安全回京城。而她自己，先去与庵堂的庵主打了个招呼，然后还是去了庵后的静室，去看了看卧在床榻上，已经生计全无的少女。

　　可惜，还是迟来了一步。

　　宁绾朱忍不住用力握拳，用指甲掐着手心，让疼痛使自己越发地清醒。

　　榻上的人她认识，却叫不出名字，那是曾经曹月娥身边的贴身侍女，早先宁绾朱在曹月娥身边见过的。这样的大丫鬟，应该是随着曹月娥一起，陪嫁到常府去的，然而曹月娥身故之后，在常府再也不曾见到这位丫鬟。宁绾朱早就觉得曹月娥死得蹊跷，而见到了曹月娥生前的贴身侍女，死在赶来给自己报讯的地方，她心中忍不住一抽一抽地疼痛。

　　宁绾朱慢慢从袖中抽出早先叶嬷嬷塞给自己的东西，静静地平铺在榻前。那是一幅素绢，质料厚重，不像是平常穿衣时用的，却像是画布或是绣屏之类的用料。

　　素绢上头，染着几个棕褐色的大字，“常世宁欲害汝，悔不……”，没有写完，写得歪歪斜斜，可见写的人极为匆忙。那几个字写得模糊，旁边又都是棕褐色的斑斑点点，宁绾朱早先在邓国公府拿到这东西的时候还不觉得，此时就着午后的阳光，却看着暗暗心惊——这不会是，以血写就的吧。

　　除了这像是血书一般的示警，而素绢的一角，触目惊心，是个血红色的纹样。这个纹样她再熟悉不过，想当年，她曾经亲手将这样一模一样的纹样烙印在了另一个人的胸膛之上，以求此人能够瞒天过海，换取名臣夏唯哲的一条性命。

　　是的，那便是当年汉王麾下，锦衣亲卫的印记，有人说是珊瑚宝树，有人说是西域奇珍，可是，这个标记背后，却代表着锦衣亲卫那个恐怖的特务组织。

　　据宁永强说，这名曹月娥生前的贴身侍女，曹月娥逝世当晚便离开了常府，在外头隐匿了大半年，这才想办法赶过来宁家，想要来传讯。但是一露面便遭人袭击，中了毒伤，只来得及赶到宁家的庄子附近，便再也支持不住了，只将这件示警的血书交给了原先在南阳当过庄头的宁永强，并且坚持要等宁绾朱赶来，只说，要对她说“曹家姑娘交代的极为重要的话”。

　　这名侍女，是带着曹月娥当年香消玉殒的真相，赶来见宁绾朱的。可是宁绾朱还是来晚了一步。

　　宁绾朱静静地伏下身子，朝着那位曹月娥的贴身侍女行下大礼。面前榻上的人儿已经面目青紫，也没有了气息，可是宁绾朱却由衷地生出了敬意。曹月娥当年含冤而去，留下的最后遗言示警，想要借这名忠仆之口传达给自己。然而这位平凡的侍女，竟然在曹月娥过世了这么久之后，为了坚守与曹月娥主仆之间的这份信义，冒着生命的危险，将信传到了此处，然而自己，却辜负了她们两位。

　　想到这里，宁绾朱忍不住生出了几分自责之意。自从曹月娥过世，她多少带着明哲保身的态度，事不关己便高高挂起。她还曾这样那样地生出埋怨，总觉得曹家对曹月娥之死竟然冷漠到不闻不问，然而她自己，作为曹月娥幼时最好的朋友，又几乎可以算是曹月娥生前见过的最后一个外人，她又曾经做过什么，她为曹月娥抱不平了么，她去查曹氏之死的真相了？她什么都没有做，却不曾想到过，曹月娥却埋下了这么一步棋，在她过世这么久，世人都几乎将其遗忘的时候，依然舍身赴义，前来向宁绾朱示警。

　　宁绾朱在那侍女面前行下大礼，不仅是为了这位忠义之人，也是为了曹月娥。

　　她慢慢起身出来，郑重谢过了庵主，并且恭敬请庵主安排这位义仆的后事。待到退出庵堂，她便又写了个字条，托宁永强转给耿琮，请他想法安排人保护冯氏夫妇，她可不想所有与自己有关的人，日后都会受到威胁。想到这里，她又叮嘱了宁永强几句。宁永强笑着安抚她道：“小姐放心，当年国公爷那个假弟弟，带了那许多人过来攻打，我们不也扛过去了？倒是小姐，您在城里，府里人手上上下下那么多，您自己也要格外当心才是啊！”

　　宁绾朱心中暗暗感激。这时天色已经略晚。宁绾朱便匆匆上了马车，往京城里赶，要赶在城门下钥之前回到京里。一路上，她坐在大车之中，心里只翻来覆去地琢磨这曹月娥托人送来的这八个字——

　　“常世宁欲害汝，悔不……”曹月娥，究竟在悔什么呢？

　　还有那绢子上的纹样，据她所知，这个纹样已经很久不用了，至少锦衣亲卫在传讯联络的时候，已经停用了这个标记。那么，难道当年汉王所用的那拨人又回到京中了，他们又在秘密使用这个标记？如果是这样，便能说得通了。曹月娥原是常世宁正妻，而常世宁又掌握着锦衣亲卫，曹月娥能接触到这样的东西，也不是没有可能。若是曹月娥取了这件标记，被常世宁发现，然而夫妻之间起了口角龃龉，常世宁一时以此为借口，将曹月娥害死，这完全不无可能。

　　可是，曹月娥却偏偏提到了常世宁想要害的人，是自己，这又是为什么？难道也是因为汉王那头？

　　宁绾朱想起汉王，一时脊背有些发冷。如今太子已经顺利登基，可是汉王却依旧在青州待得好好的，而自己对汉王势力的防备之心，却似乎早已消磨殆尽。

　　可是算起来，前世里，汉王夺下大权的日子，是大约在一年之后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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