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下，耿琮见到宁绾朱的身形相貌，那是曾与他朝夕相伴的妻室，他如何认不出来。此时见到宁绾朱竟然服着罪人服色，披散着一头秀发，被常世宁这样横拉硬拽带到城头上，他心中几乎如被剜了一刀似的。

　　“长春侯，圣上已有旨意，若是你能悬崖勒马，及时归降，戴罪立功，你想要保住常氏的爵位和富贵，也并非不可能。如今你的人已被前后围住，圣上眼下在太和门一侧亲自指挥，大军夹攻之下，立时便能攻下你这午门城楼。你兵少将寡，又何必做此困兽犹斗？”耿琮稳了稳心神，舌绽春雷，他所喊的话，午门城楼上每一处的士兵们，都听得清清楚楚。这其中便不乏有些人是当初听了常世宁所许下的富贵，诱惑之下，才随着常世宁一起作乱的。这时候众人听说了永昌帝尚在京中，而且在亲自督战，不免慌乱起来，有些人耐不住，便大声地问常世宁：“常侯，那人所说的可是真的？”

　　常世宁听了心中大恨，可是他也不是省油的等，当下一提气，也没见他如何发力，语声也不甚响，城楼之下的大军也照样听得明明白白，只听常世宁说道：“先皇有命，兄终弟及，大行皇帝之后，乃由汉王继任皇位，此事先皇曾下明旨，然永昌则篡改圣意，窃取国器。如今汉王发二十万大军，已经攻下附近十州五县，不日便要拿下京城……”

　　一听常世宁说汉王才是继承皇位的正统，而汉王大军正势如破竹，很明显，午门城楼上的那些士兵们，原本绷得紧紧的脸，此时便放松了一些。就连耿琮在城下，倒也佩服常世宁的这一份定力，与这一份口才，几乎能将假的说成真的，死的说成活的。然而耿琮却没打算还口，他很实在，如今永昌与他所带的兵，数倍于常世宁在午门城楼上被围的，所以他根本不需要与常世宁互较口舌，只要凭武力说话，便立即见真章。

　　“所以，我说邓国公，天家之事，你如今掺和个什么劲儿？”常世宁说完，眼见着周围人心稍定，微微舒了一口气。

　　然而耿琮却不容他放松，此时对身旁的人吩咐道：“取御赐的硬弓来。”此前永昌那柄千斤之力的铁胎硬弓赐了耿琮，耿琮凭着这一柄硬弓，在青州战场之上杀敌无数，提前结果了汉王的左翼大军，将右翼留给于啸天之后，耿琮便按着永昌的命令，悄悄地带兵遣回了京中。

　　耿琮一吸气，张弓如满月，瞄准了午门城楼上的一角飞檐，心里对永昌说了声对不住，损坏了城楼只能回头再修了——接着只听弓弦微微一声响，接着午门城楼上“砰”的一声大响，那座飞檐整个被耿琮一支箭崩飞了，原先飞檐所在的地方只余些残瓦，而原先挂着的铜铃也完全不知去向。这一箭之威，着实瘆人，将午门城楼上的叛军全部惊呆了，而城楼之下，倒是耿琮所带的亲军则震天价地一声叫好，真心为他们的主帅这一手神技而感到自豪。

　　常世宁阴沉着脸，看着城下雄姿英发的耿琮，他自小便在武技上无法与此人相较，同时也是因为有耿琮珠玉在前，所以他后来才渐渐放弃了武功，而专门在阴谋诡计里头打转。不过，也正因为此，他才有机会搭上汉王，掌管锦衣亲卫，才有今天这个稍纵便可即逝的机会。

　　常世宁想到这里，突然一声狞笑，拽着宁绾朱的头发，又复将她押到女墙前头，道：“邓国公，你看清楚了眼前是什么人。你若是胆敢攻城，我便立即叫你的结发之妻身首异处。”说着，常世宁故意将宁绾朱按倒在女墙之上，将她一头乌黑的长发拨开，抽出腰间佩刀，在她洁白如雪的脖颈上比比划划，似乎在捉摸着往什么地方下刀。

　　一言既出，午门城楼之下的大军几乎哗然，刚才只是有人猜到城楼上的女人可能是主将之妻，如今竟然得了应证。而眼看着城楼上常世宁这样耀武扬威地威胁，不少人不忿，也有不少人向耿琮请战，道：“国公爷，让小的带一队人从后头突袭，混上城楼，先将夫人救下来再说！”

　　“不行，现在攻城损耗太大，稍待片刻，待城头上乱起来再说吧。”耿琮皱着眉头，看着城上的形势。他倒是担心，生怕万一一个不慎，宁绾朱在城头有什么损伤，那他……想到这里，耿琮微微地甩了甩头，他有些不敢想。不过，耿琮只是稍稍这么一迟疑，便有了主意，他随后便向后头做了个手势。他下头一队亲兵见状，已经心领神会，领命悄悄地往后退去了。

　　“常侯，你我都是男子汉大丈夫，如今两军对垒，你以一名娇滴滴的女娘相要挟，算个什么英雄好汉？”耿琮在城下冷冷地说，“再说了，我夫妇疏离，此女已分府独居，若非因为先帝赐婚的关系，早已与我和离了，如今常侯拿此女相挟，未免打错了算盘。”

　　宁绾朱听到耿琮的话，虽然心中酸酸的不是滋味，可是也明白耿琮实则是在撇清与自己的关系。只要自己对于耿琮而言，越无足轻重，常世宁便无法以自己相要挟，这便是在救自己，虽然这种方式很不中听，可是也很有效。常世宁在犹豫之下，忍不住已经将手中的那柄长刀收回了几寸。

　　这时候，宁绾朱也决定加一把火，于是便张口哀求道：“国公爷，你我虽然夫妻情分已淡，但是无论如何，请您念在诞育文哥儿的份上，救我一救啊！”话音哀婉至极。她晓得若是自己越是显得大义凌然，嘱咐耿琮不要顾念自己，便会透露他们夫妇暗地里仍是同心的事实。而常世宁知道之后，必定会继续以自己相挟，对耿琮大军的计划不利。倒也不如显出几分软弱无赖的样子出来，顺便再点出与耿琮夫妻不和的事实，更显得入情入理，更令常世宁不会怀疑。

　　常世宁默然不语，看着宁绾朱看了半晌，突然一声长笑，将宁绾朱双臂反剪，将她的身子提起来挡在自己身前，接着整个人立在女墙跟前，道：“邓国公，你若是真的忠于永昌，又若是永昌真是真命天子，你便不妨朝我射一箭……怎么了，耿次回，你不敢了？你不是与夫人日久情疏么？眼下这么好的立功的机会，若是错过了，我看你如何向永昌帝交代！”

　　这句话连消带打，又是挑拨，又是威胁，十分厉害。确实，如果耿琮完全不回应此话，那么是不是就算不信永昌乃是真命天子，而永昌新即帝位，又逢汉王反叛，疑心本就重，若是耿琮完全不为所动，永昌那里，能够交代得过去么？

　　倒是城楼之下的军士们见到常世宁带着个女子，立在女墙跟前，整个上身都探在女墙外，倒也都觉得，是个好机会，主将应该试试。而且对方已经说了，若是当今乃是真命天子，便应一箭将对方射死，忠君事大，个人生死事小。而耿琮作为一军主帅，更应将一己置之度外，若是耿琮不发此箭，便是露怯了。所以耿琮麾下诸人，竟无一不希望耿琮重箭神技，能够将常世宁这个叛军首脑一举击毙，这样叛军便能够不攻自破，而午门城楼，也能够不费一兵一卒，轻易拿下，皇家城池也能够免除一次浩劫。

　　便有人向耿琮进言：“国公爷，您……”

　　耿琮默然，他一伸手，已经从背后取出了一枝长箭。他的长箭乃是玄铁箭簇，破金裂石，无坚不摧。只见耿琮再一次将长箭搭在弓上，稳稳地张开如满月。耿家军的士卒们都盼望着主帅一击建功，此时见箭在弦上，无一不是屏息静待，大气也不敢出。

　　只是若是有人此时能靠近耿琮身侧，便能听见他的呼吸声有一丝急促。

　　耿琮的双眼，紧紧盯住城头上宁绾朱的面孔，只见她面色惨白，面颊一侧，漆黑的发丝扬起，更显得凄美。耿琮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宁绾朱的面孔，甚至两人相识以来的一幕一幕，此刻都飞快地在耿琮心中闪过。他绝对不会负她，可是她，她此刻，还愿意相信她吗？

　　无论如何，只在此一搏罢了！耿琮苦笑一声，觉得自己乃是个十足十的赌徒。

　　“铮”的一声弓弦响，耿琮手中的铁箭离弦。宁绾朱也听见了这声响动，她刚刚将常世宁挤兑耿琮的话听得明白，晓得耿琮骑虎难下，也明白他的苦衷，只是听到那一声弓弦响，见到那箭簇朝自己射来的时候，宁绾朱依旧觉得如万箭穿心一般，忍不住叹出了一口气——

　　“唉——”

　　这是命数使然？还是她识人不明？虽然重生了这一世，却依旧枉了！

　　就在这一刻，宁绾朱身后的人，却突然一转身，将宁绾朱从女墙上拖开，往墙角之下弓箭所不能及的地方一塞，凑近她耳边，恨声道：“怪我，终究舍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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