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大军尚且列队列在承天门外，尚未进入午门城楼合抱的广场之中。此时城楼上的人可以远远地看清楚大军的服色旗号，也能隐约见到那大军的主将正骑在一匹健马之上，只是相距太远，兼之夜间昏暗，宁绾朱看不清那人的面目。

　　常世宁一脸狰狞，上前捏着宁绾朱的胳膊，强着她上半身探出女墙，恨声道：“你看看，你那夫君做的好事。”

　　宁绾朱原本也并不能确定那就是耿琮，可是常世宁这样说，反而令宁绾朱心中笃定了起来。对面到来的，竟然是耿琮的大军，那么常世宁的计谋，已经落空了一大半了。她料想永昌已经料敌机先，吃准了常世宁要在京中发难，所以欲擒故纵，故意令常世宁等人先占据了午门城楼，待情势尽入掌握之中以后，再来围剿常世宁。而耿琮突然回师，应该也是在永昌的计划之内。

　　这样一想，宁绾朱再无惧意，面上反而掠过一丝甜甜的笑容。

　　而承天门下的大军前头，那健马之上的主将，见到城头上的这番情形，忍不住拍马上前。然而，常世宁却没再给机会让宁绾朱看一眼来人，而是直接抓住了她的头发，把她往后一带，从女墙上头拉了回来。常世宁看到宁绾朱嘴角残留的笑意，心中更是眭怒，当下继续提着宁绾朱的胳膊，连拖带拽，将她带到了午门城楼的另一面。常世宁左手指着皇城之内，突然右手一用力，将宁绾朱一头秀发往后一拉，强令她姣好的面孔抬了起来，口中则说：“你难道要说，你根本不知道此事？”

　　宁绾朱定睛看去，只见，午门城楼之内，太和门前的广场之上，此时也像是变魔术一样，涌上无数士兵，遍地的火把将整个广场映照得透亮。远远地，也是有一人，黄袍在身，高高地立在太和门城楼之上，正在指挥大军从左右两翼齐出，先紧紧地围住了左右掖门，再慢慢令大军收拢。这样便可以与承天门外耿琮的队伍前后夹击，来个瓮中捉鳖。

　　宁绾朱远远望着永昌的身影，脸上露出微笑，心道：永昌帝不愧是先帝当年马上教出来的皇孙，熟谙兵法，而且此人也真沉得住气，竟然瞒住了京中宫中的所有人，大家都以为永昌已经出宫去了。而他竟然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在这时候重新潜回来。

　　“你果然早就知道，”这几个字几乎是从常世宁的牙缝里一个一个地挤出来，若是眼神可以杀人，宁绾朱大约已经在常世宁的目下死了几百回了，“枉我竟费劲了心机救你！”常世宁几乎是咆哮道。

　　“不，我不知道，更没有存心骗你！”宁绾朱平静地说，她本来就不晓得永昌的全部计划，此时更加坦然，说：“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侯爷只是敌不过一个‘命’字。”

　　常世宁的双眼死死地盯着宁绾朱，看了半晌，终于叹了一口气，松开了她的头发，几乎有些垂头丧气地叹了一声，接着突然轻轻地道：“这次无论如何，有你与我同死，我便也不枉了。”

　　宁绾朱两世为人，自她识得常世宁开始起，就从来没有听过常世宁这样真情流露，说得出这样的话——或许这样的一句话，是曹月娥与宁络紫求都求不来的，甚至甘愿为之而死。可是遇上的，却偏偏是她宁绾朱。面对常世宁，她最多就只有丁点怜悯而已。

　　常世宁却没有再难为她，而是将她带到了午门城楼上的阙亭门前，默不作声地打开门，将宁绾朱推入其中，门在她身后“砰”地一声关上。

　　刚刚宁绾朱被常侯带出去，阙亭内的宫人们都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都紧张得面色发白。此时宁绾朱被推回来，佩兰幼兰等人赶紧都围了上去，七嘴八舌的问了起来。当她们听宁绾朱说，已经有大军前后围住了这午门城楼，皇上还朝，而皇城之围即将解开。有宫人听到这里，已经忍不住双掌合什，欣喜地念佛道：“阿弥陀佛，上天垂怜。”

　　可是偏偏有人想到别的上头去——那幼兰听了宁绾朱的一席话，却偏偏大声地叫起来，说：“你是说，如今宫里我们那些姐妹们都安全了，只有我们这些人还被困在这城楼上？一会儿大军攻城，没准将我们也当叛军给杀了？”

　　宁绾朱被她问得一愣，着实没有想到幼兰会想到这上头去。

　　幼兰见宁绾朱不答，越发觉得自己的猜测没错，突然冲上来，抓住宁绾朱的衣领，用力地摇着她的身子，大声尖叫：“都是你，都是你这个妖妇，都是你害得我。”佩兰等人见状，急忙上前从左右扶住了幼兰。

　　“啪”地一声响过，幼兰捂住了一边面孔，目中露着羞恼的眼光，望着给了她这一掌的宁绾朱。而后者则肃然望着她，冷冷地道：“害你的是你那个将我出卖给叛军的你的主子！”

　　旁边有些良心的宫人们，听到此话，纷纷低下头。虽然她们也说不上什么大道理，可是宁绾朱是被孙贵妃假托胡后之名召进宫来，而又被胡后亲手交到叛军手中的，就算是一众宫人说不上什么大道理，但也都知道此事不合礼数，而且宁绾朱吃了大亏，也有些人心中有数，晓得胡后乃是以怨报德了。

　　幼兰被宁绾朱一掌震住之后，只安静了片刻，不多时又大哭起来，说：“与其在这儿等死，我要去寻皇上，要请皇上千万来救我！”说着，幼兰一转身，已经往阙亭外头奔去，口中唤道：“皇上啊，我是皇后殿里的幼兰，您派个人来救救我啊！”

　　“你……”宁绾朱突然有些后悔打了她一掌，一伸手又没能将她拉住，竟让幼兰这么奔了出去。只听外头有士兵怒吼道：“什么人！”接着是女人的哭喊声，刀剑出鞘声，接着是一声短促而凄厉的尖叫，周围便立即静了。片刻之后，只听见常世宁冷冷地道：“怎么了，这种时候，难道大家想要自乱阵脚不成？”

　　城楼上依旧一片寂静，隔了一会儿，只听常世宁说道：“汉王殿下接应的人，已经在入京的道儿上。只要我们不要轻举妄动，将此处两队大军牵制上一天，甚至不用一天，只要几个时辰，不仅我等眼下的危机立解，而且日后便是立下首功。你等心中难道还有什么疑虑么？”他的声音斩钉截铁，听不出一丝一毫的犹豫。宁绾朱想，此人倒也真是个枭雄，刚刚明明已经在气急败坏地质问自己，眼下却可以借幼兰来立威，稳住城上的军心。

　　只是她心中哀叹，那幼兰，想必已经成了常世宁剑下之鬼，平白无故做了他立威的工具。

　　阙亭里，也像是死一般的寂静。宫人们再没有一个敢大声说话的，良久，竟能听见不少上下牙齿轻轻相叩的声音，想必大家因为幼兰的事，已经都怕得紧了。

　　接着，只听午门城楼下承天门一侧与太和门一侧，都有军士开始往午门城楼上喊话，大意都是劝降——只说这区区午门城楼，腹背受敌，城楼上区区这些士兵，这点兵械，哪里抵得住皇家与邓国公亲帅的大军云云。

　　然而常世宁与手下的兵丁却甚是狡黠。他们在城楼之上优势明显，居高临下，只专门捡那喊话的士兵射击，几乎箭无虚发，两侧耿琮与永昌的大军，立时都有损耗。永昌那头暂时按捺住了。耿琮所带领的耿家军，倒是在耿琮的命令之下，调了弩手出来，只听一声令下，千万只弩箭齐齐地飞上了午门城楼，立时将伏在女墙上的弓箭手全都逼了回去。而宁绾朱她们躲在阙亭之中，也只听“叮叮叮”地一阵乱响，阙亭在那箭雨之中，竟也有摇摇欲坠的感觉。宫人们即便再怕也无法，只得相互抱在一处，大家都有了赴死的准备，只是不晓得哪一刻众人将会死去而已。

　　一阵箭雨暂时停歇，突然听脚步声匆忙，接着“砰”的一声，常世宁将阙亭的门踢开，走进人丛，拉着宁绾朱的胳膊，再次将她提了出来，毫不费力地拎到了城头上。只见常世宁一手提着宁绾朱的后领，另一只手随手撩了撩宁绾朱散落在肩头的一头秀发，令她一张秀美玲珑的小脸能够露出来，接着便冲着下头耿琮的方向大声喊道：“耿次回，你看看此人是谁？你若是再叫人放箭，首当其冲的，便是此人了！”

　　午门与端门之间，此时已经涌进了成百上千名官兵，为首的将官高坐一匹健马之上，看服色身形，正是耿琮。他见到城楼上常世宁将宁绾朱推了出来，心下岂止一震，几乎马上便要连宁绾朱的名字也唤出来了。他似乎浑忘了此时正领兵在城楼之下，面对着满楼的叛军。倒是他身边的一位亲卫，见过宁绾朱的，轻轻地出声：“咦，怎么城头上那名妇人，倒有几分是夫人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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