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的邵姨娘，完全处于亢奋之中，她见到宁裕似乎想起什么的样子，突然莞尔一笑，靥生双颊，面上如同绽开了一朵花。只是她年岁已经不轻了，又常年在庄子上，独自熬着这漫漫的孤苦岁月，面相再也不光鲜亮丽，这般惺惺作态，徒然叫人生厌而已。

　　宁裕对邵姨娘的这副打扮早已是习以为常，然而这回邵姨娘刻意提醒之下，他才想起来，当年他在南阳灯市上与邵姨娘初见，邵姨娘便是穿着这样的一身丁香色的褙子，而她发上的那只银扁簪，却是当年邵姨娘看中，宁裕买下，然后送给她的。

　　宁裕暗想，难怪邵姨娘总是在对自己有所求的时候，穿这身衣服。

　　如果此刻的邵姨娘还是当初那个天真而诚挚，对未来充满了憧憬的小姑娘，宁裕或许还会对她有几分抱歉、几分怜惜。可是回想起这几年她的所作所为，宁裕的心便冷了，哪还有半点旧情复燃的意思？

　　因此，当下宁裕冷冷地对她道：“邵氏，你当年对大小姐做了什么，又怎么动了云疏的妆奁，还不快从实招来，免得送你去南阳府衙，在大庭广众之下受辱。”若是南阳府衙公审邵姨娘，少不得会在公堂上用刑，届时邵姨娘即便是能从刑罚之下活下来，日后也无法见人了。

　　邵姨娘嘴角抽了抽，笑容便淡淡地敛了下去，声音开始转冷，道：“二爷难道忘了，当年是我先遇到的二爷，要不是因为我，云疏姐姐也不会嫁进宁家来。”

　　晏氏在旁捂着红肿的脸庞听着，她第一次听说丈夫与邵家姐妹之间的这一段公案，不由得惊奇地睁大了眼睛。

　　而邵姨娘却高高地抬起下巴，直愣愣地宁裕，仿佛在说：若不是当年邵云疏横刀夺爱，我哪里便会屈居人下，又哪里会出这等嫡庶之争？

　　宁裕明白她的意思，踏上一步，放缓了语气，却极是严肃地对邵姨娘说：“甘棠，你记着当年的旧事，我也记得很清楚。当年我确实遇见你在先，而且是因为你，我才起意向邵家提亲的……”

　　邵姨娘暗喜，脸上涌起潮红。

　　然而宁裕说到这里，顿了顿，似乎在想怎样向邵姨娘措辞。“我其实很感激你，感激因为你，我才遇见了云疏——云疏是我此生最为敬重、挚爱之人。我与她在一起的短短几年，是我此生最快乐的日子。”说到这里，宁裕的声音微微发颤，可见心中激动，“可惜天不假人愿，竟让云疏这么早离我而去。而这些年来，我心头始终有她的影子……”

　　他深吸一口气，又说：“我是个没担当、不晓事的男人，自从云疏过世，这几年来，只晓得浑浑噩噩地活着，似乎不去关照自己的内里，内里那些痛苦便可以当它不存在了。我躲在京城读书，不回南阳，似乎便可以将云疏离世的哀伤，冲淡一二。我不想见云疏的女儿，虽然我盼着她好，可我有时觉得她与云疏太像了，像到我看着她心里就疼。总之，这是我这个做爹的太自私了，但我总存了那么三分希望，盼望着随着时间的流逝，我可以渐渐地淡忘云疏这个人，可以重新接受你，接受慕云……像一个正常的男人一样，好生地过日子。”

　　慕云是晏氏的闺名，大约晏氏听了宁裕的话，恨不得立马就换个名字吧。

　　“可是我……发觉很难做到。”宁裕声音很低沉，很平静，这句话淡淡说来，却蕴含着对早已不在人间的邵云疏难舍的深情。

　　宁绾朱此时不能言不能动，耳中却听得一清二楚，听着父亲表白当年对母亲的情愫，不由得觉得面上开始爬上些温热的液体。她不是没有怨怼过父亲的不闻不问，可是，此刻听着父亲亲口说起，他在自己的生母过世之后，选择用了一只冷漠的躯壳，将自己整个包起来。听到这里，宁绾朱双眼酸涩难当，只觉得心里一抽一抽地疼。她突然想起了前世的父亲，那样严厉端肃的一个人，在自己出嫁的时候却红湿了眼圈……

　　外间，二夫人晏氏听了这番话，沉默着，什么都不曾说。她深悔自己仅仅耍过的这么一次机心，便有可能葬送未来与宁裕几十年的夫妻缘分。

　　然而邵姨娘听了，却尖声道：“二爷，你说的……可都是真的？那……那我又算什么？我可是舍弃了嫁入别家作为正室夫人的机会，死心塌地地跟在你身边的。”她说着，面上两行眼泪就像是开了闸的水，滚滚而下，声音里带着绝望，“我一颗心为了二爷，却得了二爷这样对待，我、我、我……”她连说三个“我”字，只觉得痛得说不下去，捂着胸口蹲了下去，挣命一般地叫出来，“还有络紫，她又做错了什么事情，要生为庶女，处处争不过大小姐，她究竟有哪一点差了——”

　　宁裕听她提起宁络紫，却突然一凛，原先面上带着的些许抱憾之色已经一扫而空，反而上前，面对着邵姨娘问道：“绾朱呢，你究竟将她怎样了？”

　　这时人们都听见屋里“砰”的一声，原来是宁绾朱竟然自行从榻上滚了下来，重重摔在榻前的地面上。宁裕远远地见到，愣了一愣，却不防邵姨娘不知道从哪里生出的力气，突然立起，直接往屋里奔去。

　　宁绾朱觉得自己的上半身被人拖起来，靠在了床板壁上，接着有利器紧贴在自己面孔上，微微地刺痛，耳边一片惊呼之声，接着眼前蒙着的布条被人抽去，宁绾朱眼前陡然一片光亮，她被蒙眼的时间久了，这时候什么也看不清。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见见看清楚身周，邵姨娘正蹲在她身畔，用一柄尖利无比的剪子指着宁绾朱吹弹得破的面孔，而宁裕与晏氏都是一脸的惊恐，往这边过来。宁裕已经一只脚踏进了房内，见到邵姨娘状若疯癫，用利器指着宁绾朱的面孔和双眼，登时心下怯了，停住了脚步，伸手做出安抚的姿势，紧张地道：“甘棠，你莫乱来。”

　　邵姨娘却似乎彻底疯了，仰天笑道：“真是不值啊，我抛弃了所有，守在你身边这么多年，却始终比不上一个死人。邵云疏是你心中挚爱是么？这丫头长得像她是么，好，那我便亲手毁了她的脸，叫你后悔一辈子。”说着，她手中的银剪便朝着宁绾朱面上白嫩的肌肤划下去。

　　宁裕大惊，高声道：“不！不要！”

　　他见邵姨娘手中的剪尖在宁绾朱面上停住，连忙说：“甘棠，万事好说，只要你放开绾朱。你想想，她可是云疏的女儿，算起来，你还是她的堂姨娘呢！”

　　邵姨娘冷笑道：“够了，二爷，这可不需要你再提醒我。”

　　这时候门外一个少女的声音响了起来，道：“妈妈，您带我来这里，究竟出了什么事情了？”不是别人，正是宁络紫。

　　邵姨娘的面色立即变了。

　　“吱呀”一声，小院的门再度被推开，宁络紫出现在门口。她面上一副惘然无知的神情，似乎完全不晓得这里发生了什么事。她见到宁裕和晏氏，惊奇地道：“父亲、母亲，原来你们也在这庄子上，今早吴妈妈急急地带我过来，我刚刚还以为她假传了母亲的话呢！”吴妈妈是晏氏面前另一个有头有脸的管事娘子。

　　宁裕听了这话，看向晏氏的眼光更加不善。而晏氏心头暗暗叫苦，自己哪里有吩咐过将宁络紫也从南阳府里接到这庄子上来，眼下这种情形，宁络紫过来，这不是添乱么？

　　宁络紫看着院中气氛紧张，忍不住迟疑道：“父亲、母亲，这究竟是怎么了？”

　　她慢慢上前几步，待得看清楚了屋内的景象，忍不住惊道：“姨娘这是怎么了？亲生母女之间，有什么解不开的结，姨娘为什么要这样对妹妹？”

　　宁绾朱一听宁络紫的话，眼中精光一闪，心知这个有心计的庶妹这时候出现是为了在宁裕与邵氏面前撇清，装出与此事全然无关的样子，已经明显做出了弃卒保车的决定。

　　宁裕见宁络紫过来，忍不住皱着眉头端详了片刻宁络紫，片刻才道：“络紫，你知道这邵姨娘，才是你的生母么？”

　　宁络紫一声轻轻地惊呼，道：“父亲，您说什么？这姨娘怎会是我的生母？我的生母是先邵夫人啊！”她转头看看屋里僵持着的邵姨娘与宁绾朱，脸色渐渐发白，突然上前挽住了宁裕的衣袖，道：“父亲，父亲，您千万不要吓我。怎么这好好地，竟说起这样的事儿来了呢？我……我好怕啊！”

　　宁络紫的神情、说话、动作，无一不显得她与嫡庶互换之事并无半点关系，而且似乎又为宁家的嫡庶之谜，平添了几分不确定。

　　宁裕盯着宁络紫半晌，眉心微微地皱起来，突然他长长地叹一口气，指着屋里的人对宁络紫说：“你去劝劝你的生母，她如今……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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