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宁家人看来，京中曹家的嫡子，与江南旁支的甄家自然不可同日而语，甚至连南阳曹家也无法相比。眼下又是甘夫人亲自上门，又是这样的态度，先来听宁家的意思，可算是给足了宁家面子。晏氏登时觉得有点扬眉吐气的感觉。

　　但是她记着前番的教训，也不敢自行决定，更不敢换什么表记信物，只拉着甘氏夫人细细地问那曹世钊的年纪品貌。一起过来的李家五夫人姓吴，是甘氏的姨表妹，当下便用帕子掩着嘴笑，道：“宁夫人，世钊是我表姊的长子，她做母亲的不好意思将自己的儿子夸上天，可是我这做表姨的，可是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如不是因为我自己没有女儿，世钊早就要被我求去做女婿的。您若是没见过，等开了春，曹家与宁家两家一起去西面的寺里上次香，两边的家长都分别见见孩子们，岂不是好？”

　　晏氏却仍然记着昨日宁裕要她不得插手宁绾朱婚事的事情，因此口中便不敢说死，只说万事还需宁裕定夺才行。李夫人吴氏便劝她，说：“让外头男人们想他们的朝政大事，咱们女人也就是看着别家讨人喜欢的闺女，觉得眼馋便是了。所以咱们先聊咱们的，反正也做不得什么准。等你问过宁大人的意思，再给我们递个信儿，也不妨呀。”

　　晏氏想想也是，当下心稍稍放宽了些。她便与甘氏等人叙起闲话来，一时说起曹家子弟，便提起了曹世钧，晏氏道：“南阳曹家的大少爷，也是自幼与我们家相熟的，我们老爷说过好多次，那相貌品行，都是出挑的，只是听说眼睛不好，不能考功名，可惜了……”

　　说到这里，甘氏和吴氏相互看看，脸上便有些尴尬。

　　晏氏送走了曹家夫人的两位，因宁裕不在家，不敢自专，先去问了宁家老太太邬氏的意思。冬日里邬氏怕冷，只呆在烧了暖炕的屋子里，所以白日里也总是透着些困倦的意思。听了晏氏说得话，邬氏垂着眼帘，懒懒地道：“京曹啊！那咱家是高攀了。”

　　晏氏想想也是，京中曹家出了一代名臣，现在还有一位内阁次辅在。这次上门求娶的虽然不是内阁次辅曹经的直系子孙，但是却是曹家嫡支嫡子，也就是说，这门亲事若是真的能成，宁绾朱将来是要做曹家宗妇的。

　　晏氏想了想，斟酌着对邬氏说：“老太太，我想来想去，人都说‘高门嫁女，低头娶妇’，这门亲事既然是曹家求娶，我看也没有什么不好。最多就是曹家人口众多，只怕日后宗妇的担子会很重。可是我们大小姐总是个聪明的，这点想必她能应付得过来。而到时我们宁家又出一位显赫的姑奶奶，岂不是……”

　　她刚刚说到这里，便清楚地听到邬氏口中传出一阵轻轻的鼾声。晏氏直叹出一口气，对旁边服侍邬氏的侍女道：“哪能让老太太就这么在这椅上便睡着了呢？赶紧扶老人家上炕去歪着去！”

　　说着晏氏带着几分无助与烦恼出了老太太的屋子。金妈妈见她神色不对，便提醒道：“夫人，其实吧，大小姐一直是个有主意的，而老爷一向又宠大小姐，十有八九会问大小姐自己的意思。这件事情，不如透个风给大小姐那边，回头咱们便跟大小姐一条心，老爷总不会再见怪了。”

　　晏氏颇不以为然，“大小姐再怎么有主意，毕竟是个女儿家，怎么能对自己的婚事置喙？”

　　金妈妈道：“这两年老爷快将大小姐宠上天了，她说什么便是什么，您难道不觉着么？”

　　听到这里，晏氏无奈地点了点头，说：“金妈妈，这事情我没法大喇喇地直接跟大小姐讲，你想个办法给大小姐身边的丫鬟透个话吧！”

　　那头宁绾朱便很快得到了消息。她皱着眉头将前因后果想了想，觉得曹家这招使得不赖——前头甄夫人为了那甄浩言四处撒网，又借了流言将宁家给拒了的事情，曹家肯定知道。而甄夫人一旦与宁家闹僵，宁家肯定觉得面上无光，而且又担心宁绾朱名声受损，便想尽快将自己的亲事定下来。难得曹家上门提亲，竟然能给人雪中送炭的感觉，这下宁家只怕感激得紧，这门亲事说起来，便容易的多了。

　　只是，为什么是曹世钊而不是曹世钧呢？有曹月娥在，京曹的这些长辈们应该知道自己与曹世钧是一起长大的，可以算是青梅竹马吧！

　　虽说曹世钊是京曹的嫡支子弟，可是京曹当日邀了南阳曹氏的嫡支子弟进京，却是动了倚重南阳曹家财势的意思，以稳定在京中的地位。而听说这曹世钧入京之后，各项事务也是做得甚好，已经打通了一条皇商的路子，如今宫中的不少贡物，便是南阳曹家在负责的。但是京曹却丝毫没有为曹世钧打算的意思，所以说来说去，京曹出面提亲，只怕是为了父亲宁裕的缘故。

　　将这点想通，宁绾朱心里便有了说辞。她可不想将自己当了一场政治联姻的牺牲品，更不喜曹家那样大家族里森严的等级和态度。

　　晏氏将这件事情与宁裕说了之后，宁裕却犹豫了不少时候，终于问晏氏：“夫人，你觉得那曹世钊，品貌如何，与绾朱是否相配。”

　　晏氏大喜，晓得这是宁裕同意自己找个机会去相看相看那位京曹的嫡支嫡子了。

　　然而宁裕想了想，却说：“你且暂时不要与那头回话，我要与绾朱好好说说，问问她的意思。”

　　旁边金妈妈对晏氏使个眼色，晏氏白了一眼回去，心道还真被金妈妈说中了，这位老爷啊，还真是将大小姐宠翻了天了。

　　而宁绾朱却出人意料地接到了一封曹月娥的帖子，约她在前门外大街上的一家茶楼见面。信上笔迹潦草，令宁绾朱有些皱眉，有些摸不准曹月娥的用意。可是那帖子是由曹月娥身边的贴身侍女送过来的，没有任何问题。

　　宁绾朱想了想，还是将墨梅和墨菊两个身上有功夫的丫鬟都带在了身边去赴约。

　　到了茶楼，问过掌柜，她得知曹月娥确是订了一间雅间，但是眼下人还没有到。茶楼伙计恭敬地将宁绾朱等人迎到了雅间里，并且送上了热腾腾的清茶和不少精致的小茶点。雅间里炭火烧得旺旺的，一丝寒意都觉不出，然而炭盆旁边又放了不少新鲜的橘子甘橙，因此空气之中弥漫着一丝丝淡淡的甜香。

　　然而宁绾朱却没有来由地觉得有些心乱如麻。曹月娥突然地相请，也不晓得是不是与曹家提亲有关。而曹世钧则也应该知道了这个消息吧！

　　也不知等了多久，雅间的门突然开了。茶楼伙计在外头轻轻地道：“这位爷，宁小姐已经到了，就在雅间之中呢。”

　　宁绾朱一惊，扶着桌子立了起来。一个穿着鸦青色长衫的青年，慢慢地从雅间的门口走了进来。

　　“曹，曹大哥？”宁绾朱吃惊地看着眼前的人，只见他瘦弱疲惫，眼窝深深下陷，眼中布满了血丝，嘴唇干裂着，而下巴上长长短短的都是青黑色的胡茬。若不是宁绾朱与曹世钧自幼相识，这会儿她根本认不出人来。

　　曹世钧立在雅间门口，静静地望着宁绾朱，眼中不可抑制地流露着慕恋之意，但是又透着绝望，仿佛日后再也没有机会见到宁绾朱一样。他的眼神贪婪而炽热地停留在宁绾朱的面孔上，似乎能多看一刻也好，一秒也好。可是他的人却只怔怔地立在门口，一动也不动。

　　他将进雅间的路一堵，背后的茶楼伙计尴尬坏了，忍不住道：“这位爷，您……您究竟是要进去呢，还是让小的先进去给您把茶点先送上去呢？”

　　宁绾朱却慢慢地坐了下去，震惊的神情早已从她面上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平静自持。她嘴角浮上微笑，像是见到了一位许久未曾见的老朋友。她朗声道：“曹大哥，既然来了，便请进来饮一杯茶吧！”她这时候已经明白了，昨日曹月娥那封信，只怕是为了让她这位亲生兄长有机会过来见见自己。所以照此看来，曹月娥应该是不会过来了。

　　曹世钧沉默着进来，在宁绾朱对面默默地坐了，一语不发，那样憔悴的模样看上去甚是骇人。

　　雅间之中雅雀无声，众人静默了好久。曹世钧突然举起手，将手边的一盏清茶送到口边，如饮酒一般，一扬脖一饮而尽，却喝得太着急呛住，免不了咳了数声，几乎连泪水都咳出来了。

　　“曹大哥，您这又是何苦？”对面宁绾朱幽幽的一声长叹。

　　曹世钧听了这句话，一时心如刀绞，他心中有一个声音似乎在大声呼喊：我这是为了何苦，宁绾朱，你这样聪明，难道竟会不知道么？

　　可是这样的呼声，还没有到口边，就已经化作了曹世钧心内的一声呜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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