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怎么的，宁绾朱听了这话，一股怒意登时便涌上了心头。她二话不说，只蹬蹬蹬地走进主厅，将文哥儿往座上一放。文哥儿聪明绝顶，小小人儿，早就体察出母亲的不快来，于是他的小屁股一着椅子，就立即放声大哭起来。

　　宁绾朱自忖堂屋这里的动静已经够大了，可是正厅旁边的书房里，却还是毫无动静。宁绾朱一向冷静自持，但是此刻却不知为何，却觉得一股无明的怒火突地涌上了心头。算来除了当时在城头上的那一面之外，她久已未见耿琮，未见之时，她满心地避免自己去想耿琮，避免去想两人见了面之后，该说什么，剩下的日子该当怎么过。耿琮是她心底的一枚刺，若是不拔，就永远在哪儿隐隐作痛，但是若是一拔，她担心自己当时便要心痛而死。

　　只是，无论她怎么想耿琮，却也从来不曾想到，两人再见面的时候，会是这副样子。

　　宁绾朱突然不想再忍了，她不想把自己给憋死，决然地抱起文哥儿，大踏步地往书房过来。她在书房门口犹豫了一下，还是重重地咳了两声，这才推门而入。房内确有两人，耿琮若无其事地坐在窗下的罗汉榻上，手中卷着一本书，正低头读着。另一头的书桌上，一坐一立，是两位年轻女子，坐着的那人，手中正举着一幅墨迹未干的字纸，只见上头写的是诗经里头“采采卷耳”那一首。除了这三人以外，旁边还侍立着两名国公府的仆妇，其中一名，是从北宫门外小院儿起就一直跟着宁绾朱的。这时候那仆妇冲宁绾朱微微地摇摇头，似乎在暗示什么。

　　见到宁绾朱这么大阵仗地进来，耿琮这才抬头，展颜朝宁绾朱一笑，笑容风光霁月，里头似乎还带着一点狭促。倒是那两名年轻女子，坐着的那名放下了手中的字纸，忙不迭地起身，与身旁的姐妹交换了一个眼色。原先立着的那名，宁绾朱也见过，就是皇后殿中的佩兰，此时她脸上现出了一丝惶恐，而刚刚起身的那名则没有见过，她上下打量了一番宁绾朱，然后脸上露出一些傲色来。

　　不过即便如此，在名份上，佩兰等人的身份也与宁绾朱有着云泥之别。此时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向宁绾朱躬身行礼，齐齐地称呼“夫人”。

　　宁绾朱倒也是没有立时发作，先在罗汉榻的另一侧坐下了，也并不叫两人起身，而是慢条斯理地先哄着怀中的文哥儿，轻轻地将那小子一脸的眼泪鼻涕用绢子擦去了。然而才慢慢地抬起头，先是问了另一名女子的姓名乃是妙梅。宁绾朱这才缓缓地开口，说：“妙梅，你刚刚所写，倒是思怀征人的词句，可是心怀所感，有感而发？”

　　妙梅一听，已经白了面孔，她一介小小的宫女，原本只是想卖弄一下文采给耿琮看，另外也想给宁绾朱这个国公夫人一个下马威。她又何曾能想到，这些压根儿难不倒宁绾朱，倒是令她自己的处境变得尴尬起来。

　　“思怀征人啊，好！”耿琮唇角微露笑容，接着说：“军中不少兄弟都是到了年岁，却尚未成家的，长此下去，也不是个办法。皇后既然赐了你们两人过来国公府，说是听凭我们夫妇处置，那么，我在军中寻两名与两位年岁相当的少年将才，与二位择配，如何？”他说话的口吻虽是在询问，然而口气却不容置疑。

　　妙梅已经惊呆了。她自负年轻貌美，又是皇后亲赐，自从进府，即便是国公爷耿琮，也自始至终以礼相待。她便打定了主意，要在这富贵人家立稳脚跟，将来有了一儿半女之后，名分上难保就不能挣一挣。却岂料耿琮继宁绾朱之后一开口，便是要将自己发嫁于军中那些泥腿子，她一时急了，当场“扑通”一声跪下，哀声恳求道：“国公爷、夫人，奴愿做牛做马，只求留在国公爷……与夫人身边。”

　　耿琮故意不言，转头看向宁绾朱，仿佛在征询妻子的意见。却见宁绾朱没有半点犹豫，斩钉截铁地摇了摇头，道：“国公爷已经发了话，你既已经被送到了我们府中，便只有听命的份儿。如何好挑三拣四，你若是担心国公爷为你择配不妥，那我来做主便是，你尽可说说你的要求，我尽量满足便是。”话里没有半点可以转圜的余地。

　　听宁绾朱这么说，耿琮眼中，倒是流露出了些欣喜，却也没开口，只闷头喝了口茶，算是默许了。那妙梅便软倒在地。

　　佩兰在一旁看着，心中暗叹，她早就见识过这位国公夫人实则外柔内刚，若是真的在她手下讨生活，佩兰心里暗自摇头，倒不如真顺应了眼前国公夫妇的安排，到外头，寻个合适的人家嫁了，将来一夫一妻地过日子，想来宁绾朱应该也不会坑她。想到这里，佩兰便微微抬头，眼中露出些乞求的神色，望着宁绾朱，见到对方则缓缓地点头，心里一松，又低眉顺眼地行下礼去。少时，宁绾朱便吩咐将两人带下去，暂时先安排在叶嬷嬷那里，两人竟是一日都不曾在怡然堂住过。

　　佩兰后来通过叶嬷嬷去求了宁绾朱，想择一名年岁稍大些，已经有功名在身的将官嫁了。她想着对方年纪大点，总归能多疼人。宁绾朱知道佩兰是个性子稳重的，又知道感恩戴德，当下便应了。而妙梅下去之后，则上蹿下跳，到处不依，甚至试图买通国公府的下人想往宫里送信，想要告邓国公府一状。宁绾朱听说了，一笑置之，由她去闹。岂料，就在这一两日间，宫中传来消息——皇后被废了。

　　皇后被废在宫中及朝野之间的反响极大，众人都是摸不着头脑。永昌尚无子嗣，皇后尚且年轻，虽然一无所出，但是宫中的其余嫔妃，也一样一无所出。所以这废后的理由，就只能归在德行上了。然而，这胡皇后是大家之女，素来讲究道德规矩，又久居深宫之中，又怎么会行差踏错，做出德行有亏之事呢？

　　有不少臣子上表，表示后位乃是大事，恳请永昌帝三思而后行。然而永昌却大手一挥，说，朕的家事，不劳卿等过问。轻轻巧巧一句话便将臣子们都打发了。

　　不久胡皇后自己上表，求去后位，所用的理由是，“不孝太后，有愧忠良”，说得甚是隐晦。可是不少人联想到当初长春侯作乱之时，曾经攻占午门城楼两三日，却守而不攻。当时只有胡后等人在宫中，便有人理解为胡后在长春侯作乱这一事上，做了什么不光彩的事情，甚至有人猜胡后与长春侯有所勾连的。只是当时的事情，宫里宫外都瞒得严密，而常世宁以下的叛军，死的死，囚的囚，如今竟是不剩什么人在了，因此满朝满京城之人，无人知道，皇后受此重罚，竟然是因为将国公夫人耿宁氏出卖给了叛军。

　　而胡后在叛军剿灭之后，听了身边人的谗言，赐下宫中女官给有功之臣，英国公府、定国公府、邓国公府等都被赐了人下来。永昌帝对胡后擅自插手臣子家的后院一事也极为不满，认为胡后根本没有将自己放在眼里，所以数罪相加，最终胡后便落得个被废的下场。

　　这下子孙贵妃大快其心。她满心指望着等胡后的事情过去之后，便可以轮到她晋位六宫之主了。毕竟胡皇后之下，无论是资历还是家世，宫中都首推她为尊。然而永昌那里却一点动静都没有。

　　胡后逊位之后，便出家为道姑。然而太后张氏，依旧对胡后十分怜惜，准她在太后殿附近的一处殿中带发修行。有时宫中女眷小聚，张氏照样会邀请胡后出席，位次还在孙贵妃之上，令孙贵妃极其不忿。可是不管怎样，永昌帝对太后张氏极为尊崇，因此孙贵妃也对张太后的命令不敢违拗，每次只得在胡后下首忍气吞声。时隔数年之后，孙贵妃极其艰难才得了一子，永昌帝看着儿子的份上，这才终于将孙氏封后，以令长子有个嫡子之名。

　　而废后胡氏，则终其一生，再也不曾见过永昌帝。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

　　邓国公府，怡然堂中，耿琮与宁绾朱夫妇两人，将胡皇后赐下来的两名宫女的处置商议定。一时佩兰与妙梅被带了下去，耿琮的书房里再无旁人，只余夫妻两个相对而坐。刚刚两人联手处置了宫中赐下来的宫女，甚是默契，然而此时，却颇有些相对无言。

　　良久，倒是耿琮先岔开了话头，从怀中取出了一枝紫檀木的烙笔，对宁绾朱说：“你想知道长春侯是如何殒命的么？”

　　宁绾朱皱着眉头，盯着那枝烙笔暗暗出神，这不是她随身的烙笔么，怎么去了耿琮那里，又与常世宁之死有什么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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