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宁绾朱才有机会头一次打量这座新居。

　　耿琮这座赐第的位置很不错，从北宫门的角楼上可以望见这里，骑马不过片刻的功夫，所以即便耿琮日后当值，在宫中想要回家取点什么东西，也是极便宜的。

　　赐第不大，不过是一处三进的小院子，以前曾是先帝早年赐给内阁大学士的住宅，可惜那位大学士子孙不肖，后来再没有出过杰出的人才，若干年空置之后，皇家便干脆收了回来，如今赐给了耿琮。

　　耿宁夫妇二人搬进来之前，院子里并无任何家具，倒是屋舍保养得还可以，不用花多少功夫翻修。宁绾朱陪嫁的家具一放置进去，这小院儿便显出小有小的好来。陪嫁的家具虽然并不算太多，可也将厅堂屋舍里放的满满的。宁家陪嫁过来的家具都是用了上好的木料，在这座格局古朴的院落之间，显出一份精致典雅来。

　　宁绾朱本来陪嫁过来的人口就并不太多，再加上此处的正经主子只有耿宁二人，占了最里头一进，还空出了不少屋舍供下人们居住。耿琮带在身边的几名侍卫也有专门的客房可以安置，不用总挤大通铺了。而最后一进算是耿宁夫妇二人的私人空间，宁绾朱将正堂隔了一个小小的花厅出来，旁边是寝卧之所。而左右两间厢房，一间做了耿琮的小书房，另一间做了宁绾朱的画室，两间房里都有寝具，所以以后相处起来，两人不必总呆在卧室里面面相觑，相反，各自便有各自的活动空间，也少了好些尴尬——宁绾朱是这么想的，耿琮怎么想她可不晓得。

　　丫鬟们住在正堂两侧的耳房里，其他下人按职责分别居于第二进和第一进的院儿里，第二进是宁绾朱与耿琮共有的会客之所，而耿琮见外客的外书房也在此处。

　　眼下将院子的格局安排停当了，宁家的下人有条不紊地忙碌起来。宁家带过来的人，如宁永强、杜氏等人，都是精明能干，会过日子的。而耿琮除了燕十九那样的侍卫带了十几人过来之外，一个随身服侍的人都没有。宁绾朱听了便抬抬眉毛，看看耿琮，仿佛在说“看你可怜的”。而耿琮则摸摸鼻子，一脸尴尬地转开。

　　好在耿琮的从人们虽然粗手笨脚，但是有的是力气，不少重活都叫这拨不怕苦不怕累的给承包了。所以很快功夫，御赐的宅子里上上下下都收拾好，可以住人了。而厨房也开了伙，宁绾朱与耿琮自两人拜堂以来，头一次吃到了没有外人在场的一次“宁静的”晚餐。

　　两人用完了晚饭，墨竹给沏了两盏六安茶上来，两人一边歇着，一边闲闲地商量着，从邓国公府这样搬出来之后，眼下的人手到底怎么安排的。

　　耿琮确实从西北带了不少人回来，但是这些人当中，已经有不少老大不小，也正是建功立业，娶妻成家的时候——比如那老周。耿琮叹道：“南阳庄子上的事情你是知道的，那之后，老周在西北遇见了一件事儿，对他影响至深，后来整个人都变得仔细起来，兄弟们都说他胆小怕事了，可是我却觉得老周如今是真正懂了，人命究竟值几何……”

　　宁绾朱暗想，难怪老周今日会是那么个反应。她只听耿琮接着往下说，“所以老周既然回来，又改了那莽莽撞撞的脾性，我便想把他荐到五城兵马司去，一来可以稍稍卸掉我眼下身上的担子，多个帮手，二来，京中要寻个像老周这样资历的，其实也不容易。其余年轻一些的，如燕十九他们，我也想叫老周带去五城兵马司历练历练。只是，绾朱，如此一来，留在这赐第之中的人手便少了，你觉得……眼下这些人应付得过来么？”

　　宁绾朱微微皱眉想了一会儿，突然笑起来，道：“我倒是想起来了，我在通州的庄子上头，倒是有些合适的人，身手很是不错，可以调上来到这处院子里当护院的。”

　　耿琮见到宁绾朱在灯下的笑靥，觉得如同异花生晕，竟折射出少许淡淡柔和的光泽，不由得一呆，连忙问：“是什么样的人？若是身手了得，也可以考虑荐入五城兵马司或是执金吾卫队啊！”

　　宁绾朱摇头道：“倒是荐他们为官并不合适……”她说着“嗤”地一笑，道：“难道你忘了，是什么人将你从等国公府里捞出来的么？”

　　耿琮一下子才恍然大悟，说：“那些高丽武士？”当夜他昏昏沉沉的时候，并不能分辨前来相救的那些高来高去的家伙都是什么人，可是时候想起来，也还是能辨出一些高丽口音。

　　宁绾朱笑着点头：“是了，他们如今不少都在我家庄上，也有妻小在身边，调几人上来做护院应是绰绰有余的，顺便也可以带几个粗使的媳妇子和小丫鬟上来。倒是进官家衙门，做侍卫士卒，并不太合适。”

　　耿琮也觉得是，自己家中的人手如今不缺了，身边的兄弟可以都派出去在那些要紧的位置布置下来，对后头的事情大为有利。他一想到这里，一时忘情，忍不住伸手握住了宁绾朱捧住茶盏的手，道：“绾朱，你真是聪明，想得周到。”

　　宁绾朱脸上一红，双手往后一缩。耿琮讪讪地缩回手去，不好再说什么。屋里一时寂静着。过了好一会儿，宁绾朱道：“明日你就要进宫当值了吧，时间不早，你早些安置吧！我今日去画室作画，晚间若是太晚了，便会在那头歇下。你……你在这边好生安歇便是。”越说到后来，越是声如蚊蚋，脸上泛着可疑的红晕。

　　耿琮看着她一副羞态，不觉喉中一动，想说些什么，却又说不出来，眼睁睁地看着宁绾朱起身，突然说：“绾朱？”

　　宁绾朱“嗯”了一声，回头看耿琮。耿琮的一双眸子，在灯下，有如宝石一般熠熠生辉。“怎么？”她问道，然而耿琮逼视的目光令她突然有点心虚。

　　“你明日会回国公府给国公夫妇请安么？”耿琮支吾了片刻，才想起这个搭话的借口。

　　“嗯，我明日若是不去，国公爷那里，就相当于抓住了我的把柄，说我不敬翁姑，即使是赐下了这宅邸的皇上，在这孝义的大帽子跟前，也护不住我的。”皇上虽然赐下了这院子，可是也不等于宁绾朱可以终日窝在这小院儿里。这授人以柄的事情，她宁绾朱是绝对不会做的。

　　“也好，我卯正起身，卯时三刻就要到宫里去。你若是今晚忙得晚，便多歇歇吧，明日不用早起送我。”耿琮还是很希望在入宫之前能见上宁绾朱一面的，他对这位新婚“妻子”一百二十个放心，有她在家中，似乎她做什么决断都是可以。可是他依然渴望早间能见到她，跟她说上两句话……

　　宁绾朱却茫然不觉一般，点头应了，只说：“次回，你便好生歇着，要什么只要招呼一声，外头有人上夜。”

　　她低着头，也不管耿琮是什么反应，只管走到了西面的厢房里，一个人坐下，发了一回呆，这才取了烙笔和重绢出来。她如今烙画的技法已经越发地炉火纯青，笔力收放自如，已经不用非得在木片上作画了，在重绢之上，一样能用点、染、皴、描等等技法。

　　可是今日，她看着手中烙笔的笔尖，在火盆之中渐渐便成赤色，晓得笔尖已经加温到了火候，可是，她却一点作画的心思都没有。耿琮的心思早已从他的眼神之中泄露了出来，可是她呢，她的心到底怎么样？再世为人，她能接受这样一个男人么？早先的五年之约，又该如何？宁绾朱心中有无数吃不准，又放不下的事。如今她来到这间新赶着布置出来的画室里，毋宁说是想逃避，而说是想作画，却毋宁说是想发泄。

　　她皱着眉，想了一会儿，不知不觉地提起笔，有些无意识地将画笔落向眼前的重绢。她运笔如行云流水，可是却心有旁骛，似乎并不那么注意笔下究竟画的为何。待她醒过神来，仔细一看笔下已经画成的图景，宁绾朱忍不住瞪大了眼睛，轻轻地“啊”了一声——

　　第二卯正，耿琮起身，他想来不要人服侍，只命人打了热水进来，自己便胡乱梳洗过。梳洗毕，换上自己那身赤金色的执金吾官服，一抬头，却见到宁绾朱那边的灯也已经亮了。

　　片刻之后，只见宁绾朱梳妆打扮停当，往正堂这边过来，墨竹跟在她身后，手上提着一个食盒。

　　宁绾朱见了耿琮，笑道：“住得离当值的地方近，就是有这个好处。如今眼看着时辰还早，世子你用些早饭再出门吧？”

　　耿琮早已闻到了墨竹食盒之中传出来的香气，忍不住食指大动，笑道：“有劳夫人了。”

　　两人虽然共进早餐，可是一个称呼“世子”，一个口口声声“夫人”，无形之中，却相互都退了一步，更恭敬了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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