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之中的传言有好几个版本，众说纷纭，真相究竟为何，谁也不能肯定。但是，大体上总有些消息是确定的。按照晏长生所说的，眼下已经比较确定的消息是，北城兵马司统领雷元洲勾结宫中内侍，密谋欲行不法之事，被发觉之后，雷元洲竟然带了北城兵马司的人围了东宫，封了东西南北四座宫门。

　　晏长生极为愤慨地道：“竟然捡了这个时候发难，就是瞅准了六部各司下衙，百官不朝，妄图在一两日之内，颠覆朝政，指着元日百官朝贺的时候，才发现换了新天……”

　　他刚说到这里，宁家的女眷已经唬了个不住，尤其是晏氏。她用帕子掩口，生生忍住了喉咙深处的那一声惊呼，可是还是掩不住面上的惊恐。惊诧了半日，她才问道：“这……这竟是要换新君了么？”

　　宁绾朱连忙打断晏氏，道：“您说什么呢！”她心中也是震惊，可是头脑还算震惊，一边飞快地想着，一边问：“除了北城兵马司以外呢？其他各司、锦衣亲卫、顺天府、宫中的侍卫，都有什么动静？”

　　晏长生却也知道的不多，只说：“我来的时候路过长春侯府，听说锦衣亲卫的指挥使突然换人，原来的指挥使下了诏狱，顶上的就是长春侯小侯爷。”

　　屋角响起一阵轻轻的低呼。宁绾朱不用回头，也知道这低呼的人是宁络紫。可是她却顾不上考虑这位“故人”乍然身居显位的事情，只继续赶着晏长生询问，“晏家表哥，请问太学之中，现在是个什么动静？”

　　“我在太学之中，听说姑父大人陪着以前那位太子太保夏大人进了宫，后来皇城与东宫被围，应该还没有机会出来。太学生们今日是宵禁之后第一回聚首，眼下正在讨论是否准备去叩阙。我想着姑母这里怕是不晓得姑父的消息，赶紧来送个信！”

　　晏氏一听宁裕被困在东宫之中，心中一急，立即两眼发黑。旁边坐着的宁绾朱连忙握住她的左手，在她虎口上掐了掐，晏氏才略好些，醒过神来。

　　她先是谢过晏长生：“长生，多谢你今日来传讯。否则咱们一屋子的妇孺，两眼一抹黑的，这种时候只怕是要抓瞎了。”

　　晏长生连忙谦道：“这是侄儿应尽之义，姑母客气什么！我过来也只是怕姑母这里担心，眼下街上兵荒马乱的，姑母若是遣人出去打听消息，只怕也很是危险，还容易惹祸上身。”

　　晏氏望着晏长生额头上青肿的一大片，有些心疼地说：“你这孩子，晓得街上大乱，怎么还赶来传讯。金妈妈，你去将我房里一瓶跌打油取来，我给表少爷上药。”虽然晏长生连声道不用，坚称只是小伤，然而却拗不过晏氏的好意。

　　宁绾朱却借了这个机会从屋里出来，立在院中。天色阴沉沉的，一阵北风刮过，狠狠地将宁绾朱鬓边的秀发扬起。而宁绾朱却只觉得更加清醒些，是时候好好将各种消息归置归置，放在一起想一想了。宫内有内侍，宫外有北城兵马司，然而这一拨势力，听上去势单力薄，根本无法撼动皇上苦心经营多年的京城根基。仅凭这些力量，这背后的主谋就怎敢将矛头指向东宫——指向皇上亲自选定的继承人了呢？

　　东宫太子，在这一次的事件之中，应当没有大碍。至少在宁绾朱的记忆之中，东宫太子一直好好的，直到她嫁与常世宁，又被幽禁三年之后。期间这段时间里，父亲宁裕一直是太子坚实的追随者与支持者。如果她记得没错……

　　不对，宁绾朱突然想了起来，这一世里，好多事情虽然会发生，但是时间却未必准确，比如宁老爷子提早病了两年，而邵姨娘离世的日子，则比上一世，不晓得延后了多少年。如果这一世，皇上的大限，提前到来了呢？

　　然而她日前不久才刚刚在西山见到过当今圣上，见到皇帝身强体健，并没有半点老病之态。所以皇上没有理由在这时候出事啊！

　　突然一个念头跳到了宁绾朱脑海之中，她竟被自己的念头吓得跳了起来——如果宫中内侍所要谋害的，不是东宫之主太子，而是皇上呢？皇上宾天，矫诏另立别的皇子为帝，那么，根本不需要过多的兵力，只需要控制住皇城与东宫，几乎便控制住了全部局面。

　　想到这里，她几乎三步并做两步，走进堂屋，只见晏氏刚刚给晏长生上完了药，两人都朝门口这边看过来。宁绾朱晓得自己进来的莽撞了，可是眼下也顾不了那么多，急急忙忙地对晏长生道：“长生表哥，赵王那边怎么样了？有什么动静？”

　　晏长生一怔，迟疑道：“赵王？”

　　“是啊，赵王，前些日子自藩地回京的，如今还留在京中。”宁绾朱为晏长生解说，“如果北城兵马司胆敢围困东宫，那定是因为赵王在京中啊！”

　　晏长生眼中一亮，晏氏却张口便斥道：“大小姐，都这当儿了，你一个女儿家，妄议什么朝政！”

　　晏长生却阻住了晏氏的话，道：“如果确实是因为赵王，那么眼下应该怎么做呢？”他说着两手一摊，道：“眼下城中形势便是这样，宫中的消息递不出来，因此五城兵马司，除了北城之外，无人敢擅动。执金吾本就在宫中，锦衣亲卫只管着诏狱，无法与北城兵马相抗的。”他还有一句话，执掌着这些京中势力的，都是簪缨之家，勋贵子弟。这群人向来不屑与文官士子为伍。眼下虽然情势紧急，但若这些人都抱定了观望骑墙的态度，他们这些太学士子，翰林学士，只怕磨破了嘴皮子，都只是白费力气而已。

　　宁绾朱却道：“为今之计，只有寄希望于顺天府。表哥，你看看能不能寻到曹家人，不管用什么方法，要见到曹阁老才行。眼下城中的勋贵之家都是指不上的，文官之中，真正有些权柄的只有顺天府尹。只要顺天府能出五百差役，围住赵王府，只怕围困东宫的，便会自乱阵脚。到时候宫中的侍卫们便有机可乘，一有消息或是兵符递出来，这场变乱便会有结果了。”

　　晏氏完全听不懂宁绾朱在说什么，但却晓得宁绾朱建议晏长生赶紧想办法去见曹阁老。她担心这最出息的侄儿的安危，连忙道：“绾朱，你一个女儿家，胡乱出什么主意呢！长生，留在姑母这儿，哪也别去，等风头过去了再说。”

　　晏长生哪里肯听晏氏的话。他突然站起来，恭敬地给宁绾朱作了个揖，一揖到底，口中道：“多谢表妹指点。”他说着回身，见到晏氏那张写满了关切的面孔，口中道：“姑母，长生此去，乃是为了‘大义’。我辈十余年苦读圣贤之书，眼下要是连这等小事也做不了，便真的是‘百无一用是书生’了。”

　　宁绾朱听见他说“大义”二字，不禁想起宁裕那晚离家，口中却也说着“大义”二字。一时心中感动，眼波盈盈，尽看着晏长生，忍不住道：“长生表兄，珍重！”

　　晏长生也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压抑住心中的情动，向晏氏与宁绾朱道别，头也不回地出门去了。

　　而晏氏兀自拉着宁绾朱，问晏长生此去究竟何为，当听说只是去拜望曹氏子弟，给曹阁老传讯之后，终于放下心来。

　　宁绾朱安抚好了晏氏，又进去内堂看了看宁老太太，一样说了一番排解宽慰的话。待宁家的人都被她安抚好，宁绾朱一个人静下来的时候，忍不住却暗自心惊。她自忖这时局原比她所想象的要来的复杂，而她拜托晏长生的事情，也不晓得是不是真的能解开眼下京中的这个局。

　　而她一个人的时候，她终于感到害怕，不晓得父亲究竟怎样了。宁绾朱突然想到耿琮，便用贝齿咬住嘴唇，心道，你这执金吾统领，关键时候千万不能掉链子啊！她又想到晏长生，想到这个表哥确实是个忠义之人，只瞅他能说出“大义”二字，便晓得他与父亲宁裕原是一路人。可是晏长生毕竟还年轻，也不晓得有没有分量能够说动曹阁老。最后，她又想到了常世宁，这人竟这样幸运，能在这场变乱中捡了这样一个漏子，少年显位，也不晓得此后的常世宁，会变成怎样的一个人。

　　宁绾朱想着想着，竟迷迷糊糊地睡去。梦中不少人来了又去，她似乎都浑不在意，只觉得梦境深处有一双狠毒的眸子狠狠地盯着自己，宁绾朱试了很久，都无法逃脱。她突然想到，这双眸子的主人，邵姨娘，应该早就不在人世了啊！她一想到这里，猛然出了一身冷汗，从梦中惊醒，这才意识到，天已经大亮，竟然已经一夜又过去。

　　原本一直阴沉沉的冬日，此时竟然放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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